蒙志剛有一張畫給我印象特別深刻,是作于2013年的《蔚藍之門》。畫面中半掩的門,僅開的門縫中似乎能感覺到氣息的暗涌,從門后的黑暗中緩緩溢出,看似靜止的畫面中,流動的氣息撲面而來。在蒙志剛的創(chuàng)作中,這種氣息很具代表性。人們總是從各個方面去解讀蒙志剛的繪畫,極簡、空間冰冷、政治隱喻甚至裝飾性,而作為一個對他很了解的人,我知道蒙志剛近年來對他的本根文化正處于一個全面回歸的狀態(tài),他的創(chuàng)作、思維方式,也多多少少會受到影響,甚至以此為源。只有這樣,你才能看到他隱藏于靜止畫面背后對于生命哲學的表達。
以古希臘傳統為基礎的西方哲學,較為著重存在的靜止自主性,而中國人則樂于賦予存在一種動態(tài)的特性,他們喜歡從流動的角度看待事物、看待時間、看待生死。中國傳統的形而上學,不會單純地將空間從時間中分離開來,而是在時間的流動中展示空間,蒙志剛的很多畫作的觀察角度體現出了這個特性。從2011年開始的一系列《無分別空間》的創(chuàng)作,貌似只是展示了一個個冰冷的毫無人煙的蒼白空間,但其實,他并沒有像一般人認為的那樣,只是單純地去刻畫一個空間的軀殼,而是通過時間的流動性來展示空間。他畫面深刻的意義在于空間背后的寓意,將世界時間化是他的拿手好戲。氣息無形地浮沉,時間靜靜地流動,事物不是靜止的固定的點,而是一個展現的過程,從沒有一剎那的間斷。畫面是靜止的,可時間是運動的,氣息是不斷的,萬物皆有形,這是外在的;更有氣,這是內在的。2012年該系列的《如何安心如何居》及《大利西南》借物敘氣,從名字就可以看出這種以中國哲學為基礎的創(chuàng)作方向,比起實物的“居”和方位,“心”之體驗才是最重要的。常言道“心氣”,但何為“心氣”?“居”和方位可定,“心氣”如何可定?明白了這個道理,就明白了畫面上那些物體不過是作者借來表達真意的載體。2008年有一幅作品《豎石》,白色的背景中豎起一塊巨大的石頭尖碑,畫面呈現出來的不是絕望,更不是紀念,而是一種時間性的感傷,一種孤鴻之境。蒙志剛擁有中國人獨特的時間觀。我們總在過程中看待生命,世界的一切都存在于時間的流動中,這造成了他的時間觀念中的超越思想,在流動的時間背后,去把握一切的真實,拷問所謂永恒的意義。畫面里那些殿堂式的建筑,例如2011年的《無名建筑之冬至》,2010年的《望金陵》,它們存在的價值在哪里?只是建筑本身,還是它們只是一個相?代表著種種生命的流轉?這些疑問在他的藝術中有著強烈的體現。是“透過現象看本質”嗎?現代西方哲學對理性的困境的反思是從對現象本體二元論的思考開始的,從古希臘哲學開始,這種二元結構就是西方哲學的基石,巴門尼德、畢達哥拉斯、柏拉圖、亞里斯多德,都有一個共同的思想,世界總是被分成本質和現象兩部分,本質比現象重要,現象的意義必須由本質來決定。中國傳統哲學也有一個現象與本體的結構,現象世界的意義是本體賦予的,這點與西方哲學同樣鮮明。但是,中國傳統哲學卻強調世界的意義就在于世界的本身,而不是所謂現象背后的本體所照亮的,并沒有一個給世界以意義的“主體”存在!我們在賦予世界意義的努力中,往往會剝奪世界的意義,所以,蒙志剛把“物”呈現出來,沒有多說,剩下的,交由觀者自己去體驗。
蒙志剛的所有作品中都沒有人類的參與,卻并不會覺得抽離。人類似乎身處其中,就是俯仰四處的那雙眼睛,體驗著畫面的情緒,無人的空間,卻充滿了人的體驗,這是一種“隔離的智慧”,人在世界中并不只是“觀者”,更是“在者”。他在畫中“不言語”,并不是以沉默的方式去表現他畫出來的物,他的無言不是不說話,他只是放棄了以人的知識去言說,而以世界的本相去呈現,以更寬之言去展現其作品中的無言之美。王陽明說:“無聲無息獨知時”,說的就是關閉知識之途,回歸體驗之道,言語其實殘缺不全,唯有體驗才是最真實的。
再追溯蒙志剛更早期的創(chuàng)作,看他20 0 6至2007年的《原生空間》系列 ,2008年的一連串充滿意象意味的玄妙畫作例如《影》,可知那時他創(chuàng)造的還不是一個現實的空間,而是畫面更為抽象、更不拘物的一種空間。這樣的空間是虛靈化的、幻影化的,充滿了他對人類現階段知識以外世界的臆想和思考,甚至尊重。這種尊重和思考正是他藝術的起點。
在我看來,從作品創(chuàng)作時間這個脈絡來看,蒙志剛似乎走了一條逆行之道,先繪其意,再繪其象。可是越來越落地的同時,他藝術中的核心內容卻一直未曾改變,無論他關心詩意、關心歷史、關心政治甚至關心人居,都脫離不了他關心生命的意義。他的死物都是活的、靈動的,他的畫作,從古往至未來,從虛幻到現實,走了一遭,他以中國美學式的無言之美,描繪了空間之外的靈性世界,時間之外的永恒,以小見大自身之外的宏觀關照。他藏拙于巧,用晦而明,建立了自己作品的邏輯,一個混沌直觀、清晰純粹而且極具沖擊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