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部拍攝于上世紀40年代的美國版“抗日神劇”《Dragon Seed》(龍種),在網(wǎng)絡上暴紅。有不少網(wǎng)友笑稱“此片確實秒殺當今不少國內(nèi)歌功頌德類型的抗戰(zhàn)片”。
殊不知,該片本身,正是美國政府刻意為中國抗戰(zhàn)“歌功頌德”之作。
講述中國民眾如何積極抗戰(zhàn)
影片《Dragon Seed》根據(jù)美國作家賽珍珠同名小說改編。
小說描述了居住在南京城西郊外的農(nóng)民林譚一家1937到1941年間的曲折經(jīng)歷,呈現(xiàn)的是中國普通百姓在日軍南京大屠殺后的生存狀態(tài)——1937年之前,林譚一家過著男耕女織的幸福生活,1937年后,日軍入侵,燒殺搶掠、國破家亡,絕望者與日本人狼狽為奸,不屈者冒死起來抵抗……
影片內(nèi)容雖大致不出小說所描述的這一范疇,但側重點有所不同,尤其著力于演繹中國普通民眾堅決抗日的熱情。
而網(wǎng)友大呼該電影為“抗日神劇”,并非無因:其一,該影片由美國人來正面講述中國抗戰(zhàn),此類題材,在近數(shù)十年來的好萊塢電影中相當少見;其二,該劇主要演員全部是美國人,但在臺詞、布景、化妝方面力求“中國化”,《義勇軍進行曲》更在片中反復出現(xiàn);其三,該劇主演凱瑟琳·赫本是好萊塢巨星,曾四奪奧斯卡,其他主演,如萊昂納爾·巴里摩爾、阿基姆·坦米羅夫等,也都成名已久。
據(jù)查爾斯·海曼《凱瑟琳·赫本的一生》一書披露,該影片“成本三百萬美元,涉及的建筑工程是整個米高梅公司歷史上規(guī)模最浩大宏偉的。他們在離洛杉磯三十六英里的圣費爾南多山谷里的卡拉巴薩斯,建立起方圓一百二十英畝的農(nóng)莊。五十英畝山坡都變成梯田;十二英寸的管道鋪了一英里多長,以便用五百萬加侖的水把這地區(qū)淹掉,他們建起了水稻田,用大麥代表稻米;十座農(nóng)村房屋在藝術指導賽德里克·吉本頓的監(jiān)督下興建了起來”——少見的中國抗戰(zhàn)題材,加上大牌演員與大手筆制作,無疑會讓看慣了國產(chǎn)“抗日神劇”的網(wǎng)友有莫大的新鮮感。
其實是美國官方宣傳機構控制下的產(chǎn)物
雖然與國內(nèi)泛濫成災的“抗日神劇”大相徑庭,但《Dragon Seed》并不是一部擁有獨立立場的電影。它實際上受控于當時美國政府最重要的官方宣傳機構“戰(zhàn)時信息辦公室”?,F(xiàn)在我們看到的《Dragon Seed》,既不符合米高梅公司最初的拍攝設想,也不符合原著作者賽珍珠的本意。
在米高梅公司拍攝《Dragon Seed》的整個過程中,“戰(zhàn)時信息辦公室”對之實施了嚴格的監(jiān)督。賽珍珠的同名小說1942年在美國出版后,讀者反映熱烈,評論界也贊譽有加,《時代周刊》認為它“生動感人”,稱其為“第一部直露地描寫中國淪陷區(qū)人民抵抗日軍的小說”。
米高梅公司看好其改編電影的前景,以10.5萬美元高價買下小說改編權,又斥巨資300萬美元打造場景、服裝、道具,并組建以凱瑟琳·赫本為首的明星陣容。但就在同年,羅斯??偨y(tǒng)下令創(chuàng)建了“戰(zhàn)時信息辦公室(OWI)”,該辦公室的部分職責,是將好萊塢的電影產(chǎn)品塑造為有效的宣傳手段,為美國的戰(zhàn)爭服務,確保電影傳達的是愛國和支持戰(zhàn)爭的信息。
“戰(zhàn)時信息辦公室(OWI)”可以對電影內(nèi)容的增補或者刪減提出建議,并擁有拒絕向一些影片頒發(fā)放映許可證的權力。羅斯??床簧贤瑫r期德、英等國取消民眾電影業(yè),改由政府主持只生產(chǎn)軍事影片的做法,而認為“最有效的宣傳是通過娛樂的方式”,所以,《Dragon Seed》誕生于一家民營娛樂公司,同時又深受政府宣傳部門的“指導”。
在“戰(zhàn)時信息辦公室”介入干預之前,米高梅公司劇本的主旨是“關注中國農(nóng)村普通百姓在日本侵略者統(tǒng)治下的生活狀況”,這一定位與原著是契合的,賽珍珠小說中希望表達的,正是普通中國民眾在日軍統(tǒng)治下的選擇,既呈現(xiàn)反抗,也呈現(xiàn)合作,尤其關注反抗與合作之間的矛盾沖突。但“戰(zhàn)時信息辦公室”認為,這個劇本“不能真正反映中國普通百姓的生活狀況”,要求將這部電影變成“一次促進戰(zhàn)爭勝利的黃金機遇”,并明確要求:“如果能夠突出中國人的抵抗,淡化故事的其它方面,將是一部很不錯的電影”。最終,按照“戰(zhàn)時信息辦公室”的要求,米高梅將劇本的主旨修改為“講述中國人民英勇抵抗入侵日軍的故事”。
賽珍珠小說《Dragon Seed》的本意,正如該書譯者王家棫1945年所說的那樣:“此書所寫,乃是敵軍侵華,首都淪陷前后,一個農(nóng)家的際遇,以及他們?nèi)绾卧谀谴笞儎訒r期的狂風駭浪中掙扎求生?!睋Q言之,“求生”是該書的第一主旨,而非“抗日”。
但電影既然受“戰(zhàn)時信息辦公室”的“指導”,賽珍珠原作的主旨自然會被拋棄。最典型者,莫若對“焦土抗戰(zhàn)”的不同描述。在電影中,“焦土抗戰(zhàn)”被賦予一種完全正義的地位,在一番艱難的說服工作后,村民們最終以一種舍小家保大家的犧牲精神,點燃了自己的莊稼和房屋,在村民們焚燒家園的一片熊熊火光中,全民團結抗戰(zhàn)圖存的壯觀場面被傳遞給了美國觀眾,電影也走向了高潮。但在小說中,賽珍珠通過表現(xiàn)學生們在抗日宣傳行動上的失敗,將“焦土抗戰(zhàn)”定性為不切實際的幻想,批評那些學生高喊“焦土抗戰(zhàn)”的空洞口號,其實脫離了群眾和現(xiàn)實。
這種對原著意見的顛覆,贏得了“戰(zhàn)時信息辦公室”的高度評價,認為該電影“記錄了中國人民以及全世界團結一致共同抗擊法西斯勢力的真實情況”,“中國人民正在有組織地有計劃地進行大規(guī)模的抗戰(zhàn)。”但同時也收獲了評論界的惡評,被視作“一部糟糕得難以想象的電影”。
兩個值得一提的細節(jié)
有兩個與該電影有關、且能觀照時代特征的細節(jié),很值得一說:潘·伯爾曼是《Dragon Seed》一片的制片人。據(jù)查爾斯·海曼《凱瑟琳·赫本的一生》一書披露,“國民黨人和共產(chǎn)黨人都對潘·伯爾曼施加巨大壓力,要他在所有反抗日本人的場景中使用他們的軍服帽徽領章等。伯爾曼對這兩方面都甚討厭,因此在軍裝上沒有任何明確的標記?!?/p>
考慮到宋美齡1943年曾特意到好萊塢演講,而國民政府也一直在關注好萊塢所籌拍的中國題材電影,如《孫中山傳》、《蔣委員長傳》、《蔣夫人傳》、《中國上空》等等,國民黨方面希望對《Dragon Seed》一片施加影響并不奇怪,而且也有渠道可以做到——“戰(zhàn)時信息辦公室”下屬的電影局評論員波內(nèi)斯曾提到:“米高梅公司應戰(zhàn)時信息辦公室的要求,與中國政府派來洛杉磯的代表密切合作……”,該“代表”,大約正是國民政府方面的人。至于延安方面,考慮到此一時期正致力于通過斯諾、白修德等左翼文化人士改變自身在美國的形象,其欲對《Dragon Seed》一片施加影響也在情理之中(事實上,下文即將談到,重慶《新華日報》曾特意刊文指出電影所用《義勇軍進行曲》的作曲者聶耳,正是一位共產(chǎn)黨員),但究竟采取何種影響途徑,就筆者所見史料而言,則未可知。
第二個細節(jié)是,米高梅公司沒忘記向已經(jīng)亡故的聶耳支付500美元版權費。許多網(wǎng)友驚訝地發(fā)現(xiàn),《Dragon Seed》中多次使用了聶耳的《義勇軍進行曲》,但事實上,影片中使用的,是美國黑人歌手保羅·羅伯遜改編后的英文版本。
羅伯遜通過美國華僑獲悉聶耳此曲,1941年將英文版《義勇軍進行曲》改名為《起來》,并灌制了一張同名唱片。稍后米高梅公司拍攝《Dragon Seed》時,很自然地使用了羅伯遜改編的版本。
但米高梅并沒有忘記歌曲的原作者聶耳。1944年,米高梅公司特地撥出500美元版權費,因聶耳已經(jīng)去世,故委托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國際宣傳處代為尋訪聶耳的合法繼承人收領。國宣處最終于1945年1月23日將此款交到了聶耳生母彭氏手中。1月27日,重慶《新華日報》特意刊文報道此事,并特別寫明聶耳乃是中共黨員。有意思的是,1月30日,左翼音樂人田漢獲知米高梅向聶耳支付版權費后,致信《貴州日報》,聲明自己乃是《義勇軍進行曲》的詞作者,以前不曾署名是“因故不便”,此次,“非欲與聶母爭此五百元美金,但事關著作權,未便沉默。”至于最后結果如何,筆者所見史料有限,尚無了解。
摘編自豆瓣網(wǎng)電影組、騰訊網(wǎng)“今日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