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翻譯不僅僅是文字轉(zhuǎn)換的過程,也是與譯者的各種翻譯抉擇以及譯語社會的詩學、意識形態(tài)和贊助人密切相關(guān)的文化活動。林紓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更多的是以中國傳統(tǒng)詩學來交換意識形態(tài),以求引入西方的思想來圖強;龐德則厭惡維多利亞詩歌的高談闊論,更多的在詩學方面尋求創(chuàng)新,意象派詩人創(chuàng)造性地吸收利用中國古典詩歌的技巧促進了美國詩歌的發(fā)展。
【關(guān)鍵詞】多元系統(tǒng)理論;林紓;龐德;翻譯;中國傳統(tǒng)詩學
引 言
龐德經(jīng)過費諾羅薩的遺孀獲得費氏的手稿,1914年4月出版了中國古典詩歌集《華夏集》??墒驱嫷抡嬲_始學習漢語是在1937年,所以他在翻譯《華夏集》時是不懂漢語的。清末的文學翻譯家林紓也不懂外文,其翻譯又跟龐德極為相似,他們的翻譯作品在現(xiàn)代翻譯史上都產(chǎn)生了深遠而廣泛的影響。龐德通過《華夏集》的翻譯和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創(chuàng)造性吸收,把中國詩歌帶到西方,在上世紀初掀起了一股“中國熱”。(祝朝偉,2005: 30)林紓把西洋小說帶到了中國,有力的推動了中國小說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變。翻譯不僅僅是文字轉(zhuǎn)換的過程,也是與譯者的各種翻譯抉擇以及譯語社會的詩學、意識形態(tài)和贊助人密切相關(guān)的文化活動。本文嘗試從多元系統(tǒng)翻譯理論的角度對兩人的譯介活動進行對比。
一、翻譯媒介
在比較文學中,媒介者是指為兩國或兩國以上的文學之間的交流、影響起傳遞作用的中介者,它可以是某個個人(主要指譯者),也可以是某個集團、組織,甚或某種事件、環(huán)境(如旅行、貿(mào)易、戰(zhàn)爭、時代氛圍),等等(謝天振,2003:144)。
龐德翻譯《華夏集》是基于費諾羅薩的手稿,在漢學家赫伯特·翟里斯以及兩位日本學者槐南和賀永雄的幫助下進行的。林紓也是在不懂外文的情況下翻譯了一百七十多部的外國小說,翻譯時全聽合作者的口述,聽后下筆成書。由此看來,在龐、林的翻譯過程中,媒介者并不是一個人,《華夏集》從中國到美國至少經(jīng)歷了包括費氏在內(nèi)的五個媒介者,林譯小說從國外到中國也至少經(jīng)歷包括口述者在內(nèi)的兩個媒介者。而費氏、漢學家、日本學者、口述者這些起傳遞作用的中介者又成為媒介者中的媒介者,
他們兩個人都是在別人的理解之上二次理解,獲得原作信息后,用意象派手法或桐城派手法來表達原作的內(nèi)容,這個過程中誤譯就在所難免。例如,龐德把《長干行》中的“五月不可觸”翻譯成“And you have been gone five months”,此處“五月”指的是五月份,把《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中的“故人西辭黃鶴樓”翻譯成“Ko-jin goes west from Ko-kaku-ro”,此處不但含有日語讀音,而且“西辭”意為從西向東,“故人”指的是老朋友。林紓的翻譯也有大刀闊斧,越俎代庖之處,他自己借《西利亞郡主別傳》的序言表示歉意:“近有海內(nèi)知交投書,舉鄙人謬誤之處,見箴心甚感之。惟鄙人不審西文,但能筆述;既有訛錯,均出不知。尚乞諸君子匡正為幸!”謝天振教授認為,絕大多數(shù)的誤譯與漏譯都是無意識型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五月”、“西辭”是龐德對中國文字不了解而造成的無意識誤譯。
二、文學系統(tǒng)的真空
以色列學者埃文- 佐哈爾( Even-Zohar) 在研究希伯萊文學的過程中建立了文學多元系統(tǒng)論, 認為文學是由多個系統(tǒng)組成的多元系統(tǒng), 各個系統(tǒng)的地位不一, 有的處于中心, 有的處于邊緣。在該系統(tǒng)的發(fā)展過程中, 中心與邊緣的位置會發(fā)生變化。如翻譯文學處于中心位置時,參與系統(tǒng)的中心工作, 因為這時文學系統(tǒng)一般處于弱勢、危機或轉(zhuǎn)折點, 甚至處于真空階段,這樣, 文學借助翻譯來輸入新的思想和內(nèi)容, 譯法會很充分。當文學系統(tǒng)處于強勢時, 則無須依賴翻譯來輸入外來元素, 翻譯處于邊緣地位,譯法也會受到影響。佐哈爾認為, 主體文學的發(fā)展狀況決定了翻譯文學在多元系統(tǒng)中的地位, 而翻譯文學在多元系統(tǒng)中或邊緣或中心的地位又會決定譯者翻譯主題和翻譯策略的選擇, 是歸化或異化, 是直譯或意譯( Even-Zohar, 2000: 192- 197) 。
清末之前,小說在中國的地位向來卑微,不入“九流”,被排斥在文學范疇之外。梁啟超在1902年提出“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實際上就是要把小說從邊緣的位置推向中心??墒橇簡⒊J為能夠承擔改革社會、啟蒙大眾任務的不是傳統(tǒng)小說。那么,這個中心位置又馬上給騰出來,形成了真空的狀態(tài)。本來這真空狀態(tài)應該由中國一種新的小說去填補,這也是“小說界革命”的意思。在新小說還沒法在短時間里馬上建立起來前又應該怎樣辦?梁啟超等提供了最快捷簡單的方法,就是翻譯小說。(王宏志,1999:150)因此翻譯小說在清末民初很是繁榮,當時的作家、翻譯家借助外國小說的翻譯來建造新的文學系統(tǒng),林紓就是在這種歷史背景下開始譯介的。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英語詩歌依然被維多利亞時代的詩學所主導,充斥著優(yōu)美的辭藻和華麗的語言,詩歌的節(jié)奏和韻律也是連奏(legato),詩人主觀情緒的抒發(fā)大大超過客觀陳述。龐德對這種華而不實的詩學非常反對,提出“要構(gòu)建一個新的文明”。(祝朝偉,2005:93)在龐德看來,當時的英語詩歌系統(tǒng)處于一個危機的狀態(tài),需要新的形式來取而代之,跟同時代的中國小說情況相似,在新的詩歌形式?jīng)]出現(xiàn)之前,產(chǎn)生了“真空”狀態(tài)。正在龐德探索新的詩歌創(chuàng)作模式時,他得到了東方學者費諾羅薩的手稿,其中關(guān)于中國象形文字的描述與龐德等人剛剛發(fā)起的意象主意詩學不謀而合,龐德甚至欣喜地將中國比作新希臘。得到手稿后的第二年龐德就出版了《華夏集》,以中國古詩為典范,開始了自由詩的探索,提出了嶄新的意象主義詩歌理論。
三、其他系統(tǒng)對文學的制約
1、詩學
按照列菲威爾的界定,文學僅僅是一個“有許多系統(tǒng)組成的復雜系統(tǒng)“中的一個,這個復雜的體統(tǒng)就是文化,文學系統(tǒng)和其他系統(tǒng)相互影響相互制約。制約文學的因素有兩類:文學內(nèi)部和外部的因素。文學內(nèi)部是指文學的專業(yè)人士,他們操控詩學和意識形態(tài)兩方面的主導觀念,組成的詩學包括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指文學手法、文學派別、文學主題、原型研究以及文學象征形式的總和,這是詩學的組成要素(inventory component); 另一方面是指文學的社會角色,即詩學的功能要素(functional component)。(Lefevere, 1992: 26)
清末翻譯小說的流行跟譯者的文筆有很大關(guān)系,林紓用古文翻譯了一百多部外國小說,正是因為林紓出色的古文,他的翻譯小說的地位才提高了??墒菍τ谖鞣叫≌f的技巧林紓卻吸收消化的較少,比如《巴黎茶花女遺事》中他把原著的第一人稱敘述改為了第三人稱,因為自古以來中國的小說就是第三人稱、全知全能的敘述方式。另外,翻譯小說中也會見到說書人的形象,直接向讀者或看官說話,甚至加上譯者的評論。當時的譯者一方面推崇西洋小說的手法,比如林紓翻譯偵探小說時說過:
文先言殺人者之敗露,下卷始敘其由,令讀者駭其前而必繹其后,而書中故為停頓蓄積,待結(jié)穴處,是一一點清其發(fā)覺之故,令讀者恍然,此顧虎頭所謂‘傳神阿堵’也。(林紓 1908: 329)
另一方面,用“古已有之”的策略來幫助讀者接受西方的手法:
紓不通西文,然每聽述者敍傳中事,往往於伏線、接筍、變調(diào)、過脈處,大類吾古文家言。(林紓 1905:144)
這些推崇介紹都有效的促進了中國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雖然梁啟超提出了小說革命,可是詩學的傳統(tǒng)卻不是那么激進就可以改變的,尤其是林紓這樣不懂外文的文人,林紓的翻譯還是在傳統(tǒng)詩學的制約中進行的。
龐德認為“意象不是一個想法(或觀念)。它是一個能量輻射中心或聚合體─我只能稱之為旋渦,各種思想將會從這旋渦中不斷涌現(xiàn)出來,穿過或者沉入其中?!饼嫷轮囊庀笾髁x代表作《地鐵車站》充分體現(xiàn)了這個理念,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
該詩描寫的是詩人在巴黎地鐵車站看到陌生面孔的情景,是由原來的三十行刪減而來,最后只有兩行十四個單詞,七個意象的概念疊加表達了作者在車站的突發(fā)情感。兩行詩看似沒有聯(lián)系,但是這些意象就是能量的漩渦,營造了理智與情感交融的畫面,不需別的連接詞。這種注重語言能量和意象并置的手法也體現(xiàn)在翻譯中,以一種獨特的翻譯理念、自由的翻譯方法以及對漢語詩歌結(jié)構(gòu)和意象的獨到理解再現(xiàn)漢語古詩的神韻。龐德的翻譯理念和翻譯主張深受中國詩學以及中國儒家思想的影響。他在詩歌翻譯中,背離了當時詩歌翻譯流行的句式、詩體和語言規(guī)范,引發(fā)了審美心理結(jié)構(gòu)、想象定勢和美學原則的革命(廖七一,2003:55)
2、意識形態(tài)
列菲威爾認為,改寫者總是處于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之中,要么服務于這一意識形態(tài),要么反對這一意識形態(tài),因此意識形態(tài)總是影響著改寫者對作品的改寫。翻譯作為常見的改寫方式自然受到譯者所處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意識形態(tài)包括上層建筑中的哲學、藝術(shù)、宗教、政治等很多方面,下面就龐德在哲學方面所受的影響作簡單介紹。十九世紀末隨著科學技術(shù)的進步,生物進化論的爭論,人類的宗教觀念受到了根本的動搖,出現(xiàn)了認識上的危機和反理性的思潮,龐德受到尼采、帕格森、休姆等哲學家的影響,對知識和理性提出質(zhì)疑,尋求直接體驗與抽象概念的結(jié)合辦法,同時又受到語言視覺性和費諾羅薩漢語言語言理論的影響。例如《送友人》兩句詩“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原詩用了比喻的修辭手法,但是詩句只是把意象羅列一下,龐德翻譯成了“Mind like a floating wide cloud, Sunset like the parting of old acquaintances”,加入沒有連接詞“l(fā)ike”而直譯的話,英語讀者恐怕難以理解這兩句詩,在這里譯者成功的幫助讀者體驗友人離別的心情,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本人意識形態(tài)對翻譯的操縱。
林紓受當時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就更是明顯了,林紓雖然也說過通過翻譯小說來改造社會的話,可是他的思想還是很傳統(tǒng)的,到了后來的五四時期,他就極力反對新文化運動。晚清時期的文學翻譯大都是舊瓶裝新酒,在傳統(tǒng)的詩學模式下把國外的文學譯介過來,結(jié)果翻譯小說中出現(xiàn)了說書人的影子,充斥著桐城的文風。他們對西方小說的新技巧也歡迎,比如說由全知全能的敘述方式向倒敘、夾敘等多角度轉(zhuǎn)變,但對于宗教、道德標準等根深蒂固的觀念問題則不敢逾越。結(jié)果,很多時候,譯者會以詩學來交換意識形態(tài),即是說,在詩學上多做遷就,以求交換一些新的意識形態(tài)。這是晚晴譯者時常使用的翻譯策略(王宏志,1999:40)。林紓就因為翻譯了《迦茵小傳》中迦茵未婚先孕等與封建禮教不容的情節(jié)而受到了同時代人的謾罵指責。相對于林紓,龐德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受到的阻力要小得多。
3、贊助人
贊助人是指任何可能有助于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和傳播, 同時又可能妨礙、禁止、毀滅文學作品的力量。中國的古典文學系統(tǒng)能夠長時間的抗拒轉(zhuǎn)變,秦有焚書坑儒,漢有獨尊儒術(shù),清有文字獄,原因是中國文學的“贊助人”是屬于統(tǒng)一性(undifferentiated)的,就是說意識形態(tài)、經(jīng)濟、地位三者都集中在同一個“贊助人身上”,這就是中央集權(quán)的統(tǒng)治者。在這種情形下,中國古典文學系統(tǒng)顯得十分封閉,且長時期固定不變(Lefevere 1992:24)。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伴隨著堅船利炮進入中國的還有西方的意識形態(tài),中國的民眾開始質(zhì)疑清政府的統(tǒng)治,以往通過經(jīng)濟、地位兩個因素來維系意識形態(tài)的手段不再有效。隨著1905年科舉制度的取消,傳統(tǒng)的讀書人彷徨失落之際看到了寫作譯書這條路,中國出現(xiàn)了第一批職業(yè)或半職業(yè)的譯者和作家。文化系統(tǒng)中的贊助人性質(zhì)有所改變,譯者和作者不一定要臣服于朝廷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反而要小心照顧讀者的口味和興趣(王宏志,1999: 37)。梁啟超等人強烈對比中西小說,刻意指出中國小說是“群治腐敗之總根源”,嚴復也稱“且聞歐美、東瀛,其開化之時,往往得小說之助”,這些社會改革者、文壇名匠對外國小說的大力宣傳與操控,加上滿清政府對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逐漸失控,使得外國小說在中國大為流行。
龐德之所以成為當時詩壇的領袖, 是由于他非同尋常的才華、伯樂識駿馬的慧眼和極具影響力的人格魅力, 這一切使他周圍匯聚了一大批文學精英。從1910年到1920年這十年間, 龐德是倫敦文學界最有影響的人物, 與他有關(guān)系的文學刊物多達50多種(朱伊革,2004)。美國學者杰夫·特威切爾認為,“在龐德之前,中國沒有與她的名字相稱的文學流行于說英語的國家。”這些專業(yè)人士的評論、贊揚大大提高了龐德的聲譽,對他翻譯詩歌的流行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四、結(jié)語
林紓和龐德是中西翻譯界的奇才,林紓從1899年《巴黎茶花女遺事》開始,向中國人介紹了西方的小說,讓中國的知識階級認識了不少的第一流作家。龐德1915年出版了《華夏集》,引發(fā)了二十世紀初的中國熱,提出了嶄新的意象主義詩歌理論,促進了西方對中國詩歌的了解。
兩個人都是在不懂原文的情況下與別人合作進行翻譯的,譯作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在翻譯過程中,都不同程度受到了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詩學的制約。如上文所言,林紓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更多的是以中國傳統(tǒng)詩學來交換意識形態(tài),以求引入西方的思想來圖強;龐德則厭惡維多利亞詩歌的高談闊論,更多的在詩學方面尋求創(chuàng)新,意象派詩人創(chuàng)造性地吸收利用中國古典詩歌的技巧促進了美國詩歌的發(fā)展;梁啟超、嚴復等名流對西方小說的推崇,龐德周圍的社會精英階層對《華夏集》的贊揚都對林、龐二人的譯作的流行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他們是操縱理論中的贊助人力量之一。
【參考文獻】
[1]Even-Zohar, Itamar. The Position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 within the Literary Polysystem [A]. In Lawrence Venuti (ed.) The Translation Studies Reader [C].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2000.
[2]Lefevere, Andre. Translation, 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 [M].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1992.
[3]廖七一.龐德與胡適:詩歌翻譯的文化思考[J].外國語,2003(6).
[4]朱伊革.從文化學派翻譯觀比較林紓和龐德的譯介活動[J].天津外國語學報,2004(3).
[5]王宏志.重釋“信達雅”二十世紀中國翻譯研究[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9.
[6]彭予.二十世紀美國詩歌—從龐德到羅伯特·布萊[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 1995.
[7]陳平原.20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8]謝天振.譯介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
[9]祝朝偉.構(gòu)建與反思[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