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見總第108期)
許愿好不容易找到了老朝奉留下的線索,一路追蹤而至卻一無所獲。正準備打道回府時。他競意外救了一名記者,通過這名記者,許愿再次抓住了老朝奉的狐貍尾巴……
本故事純屬虛構(gòu)
如有雷同。實屬巧合.請勿對號入座。
我寒毛倒豎,急忙回頭,黑暗中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只聽見耳邊窸窸窣窣的,既像是女人的腳步,又像是毒蛇在草叢中鉆行,還有細微的金屬碰撞聲,我把脖子上的相機舉起來,四下警惕地望去。
這時那個女聲再度響起,這次卻又換了一個方向:“別緊張,先把東西放下?!?/p>
我心里一松,可隨即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這屋子里明明漆黑一片,普通人類怎么可能看清我的動作?除非她不是……一想到她說不定正飄浮在我背后的黑暗中,直勾勾地俯瞰著我,我的寒毛又豎了起來。雖說我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此情此景,實在是有點讓人毛骨悚然。
“我只是路過,沒有惡意。你有什么冤屈可以跟我說,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幫你了。”
我站在黑暗里絮絮叨叨地說著,保持著高舉相機的姿勢,一時間背后冷汗涔涔。
忽然屋外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還有叫喊聲,在黑暗中顯得特別清晰。我心跳頓時又漏了半拍,只要那些人打開門,我立刻會被發(fā)現(xiàn),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前狼后虎,該怎么辦才好々
我正游移未決,女聲突然又在我耳側(cè)響起:“聽口音,你不是成濟村的人?”我心想原來這里叫成濟村啊,連忙點點頭。女聲道:“他們是來抓你的?”我又忙不迭地點頭。忽然黑暗中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還好,不算涼,是人類的體溫:“不想被抓住的話,向前三步?!?/p>
如果是鬼,哪有閑工夫會注意我的口音。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決定冒險相信她一次——反正局面也不可能變得更壞——我朝前邁了三步,她又說道:“右轉(zhuǎn)四步,再左轉(zhuǎn)兩步,原地蹲下?!?/p>
事到如今,只能賭一賭運氣。
我依言而行,走到那邊蹲下身來,雙手往兩邊一摸,摸到幾個大小不一的瓶碗,觸感有些糙,像是沒上釉的素坯。我這才明白,她叫我這么走,是為了避開這擺了一地的半成品。
瓷器的工序,是先把瓷土做成泥棒料,再做、印、利成特定器形,謂之素坯,或叫坯胎。坯胎要充分干燥,然后再勾飾上釉,送入窯內(nèi)燒制。這間屋子的地上擺著這么多素坯,應(yīng)該是用來勾飾和上釉的加工場所——但還是那個問題,她是怎么看到的?
等我蹲好,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小半扇,一道微光照進來,恰好掃到我剛才站立的地方。我瞇起眼睛,看到一個女人背影,她站在門口,清瘦而矮,背弓得很厲害。年紀看來不小。
門外進來幾個穿迷彩服的年輕小伙子,態(tài)度挺客氣:“素姐,您剛才聽見聲音沒有?”
被稱為素姐的女人淡淡道:“我聽到不知是誰把瓷器踢碎了,然后朝那邊去了?!彼噶酥哥姁廴A逃走的方向。
“我們已經(jīng)派人去追了,您這邊沒事吧?”
“沒有——是遭了賊嗎?”素姐朝前邁了一步,恰好擋住他們與我之間的視線。
“誰知道,大半夜的不讓人安生。素姐你把門鎖好。柱子,你去把燈都給我打開,一定得抓住那狗日的?!眮砣肆R罵咧咧地吩咐了幾句,然后招呼其他人離開。
門重新被關(guān)上,這次我能聽清她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住了。她的腳步聲很奇特,緩慢而細碎,有點像是舊社會裹腳老太太的走法。
這時屋子外頭“啪啪”傳來幾聲響動,整個作坊的大燈全都給打開了。一時之間,四下亮如白晝。這間屋子只有一扇窗戶,借著透進來的亮光,我總算是看見了寨姐的正臉。
這是個老太太,面相平凡,臉上卻沒什么溝壑,唯有膚色白得有些不正常。她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用一塊方巾包住,身上穿著件的確良的長袖襯衫,雖然發(fā)舊卻洗得極為整潔,雙手胳膊上還套著碎花套袖。
在素姐周圍,我看到了一地的瓷器素坯,旁邊還有幾個架子,上頭擺著一排排勾了彩或沒勾的半成品。而在架子盡頭,是一把椅子和一個工作臺,工作臺的正面擺放著十幾個鐵皮槽,槽里都是各色顏料,每色一槽,以色調(diào)排列,像彩筆盒似的絲毫不亂。果然,如我猜測的那樣,這是給瓷器坯胎勾飾的工作間。
這位老太太大半夜不去睡覺,一個人在這黑屋子里待著,不知想干嗎。
“你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我忍不住問道。素姐的舉動實在太奇怪了。剛才我們倆在黑暗中,連臉都沒見過,只說了兩句話,她就決定包庇一個深夜闖入不知底細的人?為什么?
“我記得你剛才說,要幫我申冤和了結(jié)心愿?!彼亟愕恼Z氣特別平淡,沒有升降調(diào),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簡直像是一盤沒放鹽的水煮白菜。
我尷尬地抓了抓頭:“我那是嚇壞了信口胡說,您可別在意。”素姐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她的語調(diào)太平?,我判斷不出來她到底是當(dāng)真了還是在諷刺我,只得說道:“您就不擔(dān)心我是壞人?”
“你的口音是北京的。一個北京人,不遠千里跑到成濟村,一定是別有所圖,而且所圖非小。你是不是壞人我不清楚,但只要知道你跟成濟村過不去,就夠了?!?/p>
我不得不承認,老太太的思路清晰得很,僅從口音就推斷出這么多東西來。我仔細端詳素姐的臉,覺得她的神態(tài)淡然中帶些古怪,可我又說不上哪里別扭。
“那,需要我?guī)湍晔裁丛??”我鼓起勇氣問。老太太卻沒接這個話,反問道:“你先說說,你為什么會闖進這里來?”我略作思忖,把老朝奉之事隱去,只說是北京的記者,和鐘愛華來曝光古董造假作坊。素姐面無表情地說道:“這不是真話,我聽得出來。”我不知自己是哪里露出破綻,一時有些尷尬。素姐忽然又道:“你我萍水相逢,不知底細,確實不該一見面就坦誠相待。罷了,本也該是我先自報家門的。”
一邊說著,素姐慢慢走回到工作臺前,坐在椅子上,伸手從旁邊架子上拿起一件紊坯。這是個小碗,還沒上釉。素姐左手四指擎住碗底,先旋了一圈,右手從淡紅色槽旁拿起一管勾筆,蘸飽顏料,開始在碗上勾畫。她的手法極為熟稔,手腕一抖,轉(zhuǎn)瞬之間,小碗上就多了數(shù)朵寒梅。她把小碗放到右手邊完工的木板上,前后不過一分多鐘。
“如何?”素姐問。
“碎梅能這么一氣呵成點成的,可不多見?!蔽倚膼傉\服地贊嘆道。
素姐剛才勾的,叫作碎梅,是瓷飾里比較難畫的一種。牡丹、芭蕉、荷蓮、菊花等花飾,皆是粗葉寬瓣,唯有梅花短碎而細,不易勾畫:而且瓷器色料性沉粘,筆鋒稍有遲疑,顏色便會滯聚一團。所以繪制梅飾,特別考較細處運筆的功力。俗話說庸手畫梅,高手點梅,一字之差,境界差之甚遠。想看一個人的素畫功力,讓他畫出梅花來就知道——這屋子里光線很差,老太太六十多歲,落筆卻一點沒受影響,真可謂是個中高手。
素姐聽我這么一說,略覺意外:“哦,看來你也懂瓷?!闭f到這里,她又點了點頭,似乎自己想明白了,“既然敢深夜闖瓷器作坊,自然對這些多少懂點?!蔽耶吂М吘吹卮鸬溃骸爸皇且稽c粗淺知識,不入方家法眼?!?/p>
“不入法眼?確實,你所作所為,是入不了我的眼吶。”
素姐緩緩轉(zhuǎn)過臉來,睜大了雙眼。我突然呆在原地,如受雷擊——微茫的光線中,我看到她雙眼中的瞳孔泛白,全無神采。
素姐竟是個雙目失明的盲人!
難怪這屋子里漆黑一片連燈都不用開,難怪她在黑暗中能“看到”我的所有動作。她不是看,是聽出來的。
可我簡直不敢相信,剛才那純熟精密的勾飾技法,居然是一個瞎子畫出來的。
要知道,盲人畫畫不稀奇,但給瓷器勾飾則是另外一回事。立體的胎坯不同于平面宣紙,勾筆也不同于毛筆,釉料的性質(zhì)與墨質(zhì)更是大不相同。釉上彩是一種勾法,釉下彩是一種勾法,紋飾怎么搭配,比例曲度怎么調(diào),顏色怎么抹,動筆前都得胸有成竹,勾的時候還得隨時調(diào)整。
一個盲人能做到這些,她得對勾飾和瓷器熟到什么程度?。?/p>
“我在順州汝瓷研究所待了幾十年,這么多年來,我只鉆研瓷飾。你把一件事重復(fù)幾十年,就算想忘都難了——賣油翁怎么說的?惟手熟耳?!?/p>
我已然被震驚到說不出話來,我實在沒想到,在這里會遇到一位大國手。
“這里高仿贗品的紋飾,全是出自您的手筆?”我說出心中疑惑。素姐緩緩道:“成濟村所有高仿的訂貨,都會送來我這里。如何燒造上釉我不管,紋飾這塊,我有自信可以描摹得不露分毫破綻——你闖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工作。”
我說怎么大半夜的她還待在工作室。對一位盲人來說,日夜本沒區(qū)別,說不定夜里清凈,更適合她干活呢。
想到這里,我輕呼一口氣,肩膀垂下。之前我就有猜測,一個造假的作坊,必然會有高手坐鎮(zhèn)。如今看來,成濟村的鎮(zhèn)坊之寶,應(yīng)該就是這位素姐了,難怪剛才那些人對她如此恭敬。
但我心中的疑惑卻越來越多。以她的水準,放眼全國都是超一流的大師境界,隨便哪個地方,都會當(dāng)國寶一樣供奉,為什么甘心窩在這么個小地方造些不入流的假貨呢?素姐雖然目盲,卻總能看透我心中所想,她離開工作臺,來回走了兩步。
我又聽到那種細微的金屬響動,低頭一看,這才注意到,素姐兩個腳踝之間拴著一條腳鏈,鏈條是監(jiān)獄里專用的鋼鉸鏈。別說素姐,就是一個壯年漢子戴上這東西,也邁不開步子,只能跟小腳老太太似的一步步挪。我大吃一驚,連忙從地上坐起來:“難道……您是被囚禁在這里的?這是為什么?”
她帶著鏈子走到窗前,額頭貼在玻璃上,淡淡道:“君子無罪,懷璧其罪?!?/p>
我一聽,頓時明白怎么回事了。把身懷絕技的巧匠拘押在隱秘之處,終身禁錮,據(jù)為已用,這種事在舊時候是有的??蛇@都解放多少年了,居然還有人膽大包天搞非法禁錮!一想到這位工美大師被關(guān)在這間小黑屋里,在黑暗中孤獨地違心作畫,我就有壓抑不住的憤怒涌上心頭。
“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還有人做這樣的事!這是犯罪??!他們怎么能這么做?”
素姐道:“剛才那些人你看到了?他們雖然對我尊敬有加,可絕不允許我走出作坊半步。剛才他們來敲門,其實是為了確認我還在這里?!?/p>
我陷入沉默。
素姐神情終于露出一絲苦澀:“所以你該明白,為何我要幫助一個不知底細的入侵者。我沒有選擇,這也許是我唯一的機會。”
我終于明白,素姐一開始說的替她申冤,為她了愿,并非玩笑之言,而是一位老人在絕望中唯一能抓到的稻草。我熱血沸騰,一拍胸膛:“您放心!我絕不會坐視不理,一定幫您逃出生天!”
素姐搖搖頭:“我這把年紀了,可動彈不了。我只希望你能把消息送出去,就夠了?!蔽倚哪铍娹D(zhuǎn),想到一件大事,連忙問道:“是誰把您囚禁在這里的?”
素姐道:“我本來是順州汝瓷研究所的紋飾專家。退休那年,所里的領(lǐng)導(dǎo)給我引薦了一人,據(jù)說是古玩界的老前輩。這位老前輩說他有心復(fù)興汝瓷,建起大廠,殷切地要返聘我,希望請我去指導(dǎo)后輩工作,發(fā)揮余熱。我不虞有詐,結(jié)果被他誆到這里,再沒離開過。”
“您可知道他是誰?”
“我雙眼已盲,看不到相貌,只知道他自稱叫——”
“——老朝奉!”我一字一句地接住她的話,臉色凝重。
饒是素姐一貫淡定,也明顯呆了一下:“你……你怎么會知道這名字?”還沒等我回答,她立刻反應(yīng)過來了,“你從北京來,莫非你是……”
“不錯,我是五脈中人。”我低聲說道。
我相信,素姐既然研究瓷器,對五脈一定有了解。果然老太太的手明顯顫抖了一下,隨即問道:“藥來是你什么人?”藥來是青字門的掌門,專司瓷器。素姐一聽五脈,自然第一個就是問他。
可惜藥來已經(jīng)去世,我也不想細說,便回答說他是我的長輩。
“那你是哪家的?黃克武?劉一鳴?沈云???”
我沒想到她對五脈的構(gòu)成還挺熟悉的,一一否認。素姐奇道:“五脈一共四家,你到底是哪家的?”
“我姓許,叫許愿?!?/p>
“哦,許家。原來他們家回來了……”
她用手輕輕拍了拍膝蓋,自言自語道:“許家也好,反正都是五脈,很好,非常好——這么說來,五脈終于打算對付老朝奉了?”
“沒錯!我們好不容易才查到成濟村,他在這里嗎?”我語氣急切起來。
素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拖著腳鏈走到門口,謹慎地側(cè)耳傾聽。此時那些大燈陸續(xù)都關(guān)掉了,不知是抓住人了還是已經(jīng)放棄,整個屋子又恢復(fù)到一片深沉的黑暗中。
素姐確定附近沒人,才回轉(zhuǎn)過來,壓低了聲音道:“你若只是普通蠡賊,我本打算送你幾件真瓷,換得一個報警的機會。你若是五脈中人,又是沖著老朝奉來的,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我問你,你找老朝奉打算干嗎?”
“把他繩之以法,讓他身敗名裂?!蔽液敛华q豫地回答,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恨意來。
素姐道:“老朝奉此人狡黠無比,若你想從成濟村追查,那是千難萬難?!彼娢沂匕l(fā)出一聲嘆息,抬手一擺,放慢語速,臉上露出一絲大仇將報的快意,“不過我這里恰好知道一些關(guān)于老朝奉的隱秘事情。這個事件爛在我肚子里,只是些殘片朽物;在你手里,或許能化為利器,點住他的死穴?!?/p>
我一聽她這么說,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聚精會神地支愣起耳朵。
素姐沒著急開口,而是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拿起一件器物,悠然而熟練地勾起紋飾來。我覺得,她應(yīng)該是真心熱愛這門手藝,把它當(dāng)成了自己的生命和寄托,否則在這種被人脅迫的惡劣環(huán)境下,不可能會支撐這么久。
素姐很快又勾完了一件,緩緩問道:“你知道《清明上河圖》么?”
這個問題太低級了,《清明上河圖》是北宋張擇端繪制的汴梁風(fēng)情圖長卷,將首都汴梁在清明時節(jié)的市井全景一一描繪出來,細節(jié)詳盡,文史價值極高,乃是國之重寶。只要上過中學(xué)的人,都知道這張畫的價值。
可是,我們明明是在一個瓷廠里,明明談的是老朝奉,為什么素姐突然橫括進這么一個跨界的無關(guān)問題?
“你可知道《清明上河圖》如今身在何處?”素姐又問。
這個問題我也知道答案?!肚迕魃虾訄D》的真本原是收藏在紫禁城內(nèi),后來被溥儀帶到了偽滿洲國去??箲?zhàn)勝利以后,時局混亂,無數(shù)人沖進偽滿皇宮去偷東西,這幅名畫也因此流落民間。一直到長春解放,解放軍四處尋訪,這畫才重見天日,先收藏在東北博物館,后來調(diào)至北京故宮,至今仍在。其中曲折,已成為圈內(nèi)一段傳奇,足夠拍一部電影了。
素姐贊許地微微頷首,繼續(xù)說道:“據(jù)傳此畫歷來偽本摹本很多,所以它被迎回故宮之后,上級調(diào)集了一批專家成立鑒定小組,對這幅畫進行一次全面鑒定。五一年這畫進了故宮,當(dāng)時鑒定小組分成兩派,爭論不休。最后一位德高望重的專家一錘定音,認定此本為真,才有了定論——”說到這里,素姐拾起手來,語速放慢,“——這個人,正是老朝奉?!?/p>
我眼睛一亮。如果老朝奉參與過《清明上河圖》的鑒別,那他的身份,就很容易查出來了??晌肄D(zhuǎn)念一想,又冒出一個疑問:“老朝奉參與《清明上河圖》鑒定這件事,又如何化為利器,點住他的死穴呢?”
“如果我說這畫有問題呢?”素姐淡淡道。
這一句話說得淡薄無煙,可在我心里卻不啻一聲驚雷。
《清明上河圖》的名氣太大了,如果這畫的真?zhèn)未嬗袉栴},上級主管部門一定會去調(diào)閱鑒定記錄,鎖定責(zé)任人。無論當(dāng)時老朝奉是看走了眼還是別有用心,他都會因此身敗名裂,再也無法隱身于黑暗之中。
可是,事情沒那么簡單。
要知道,書畫雖說也是古董,但和其他古玩不太一樣,自成一派。
瓷器看施釉成分,青銅器看綠銹,玉類看折射率,這些都是客觀指標。但一幅書畫出自哪位大師真跡,沒有客觀標準,更多依靠鑒別者的眼力和閱歷,跟著感覺走,全是主觀意見。同樣一根竹子,你說是鄭板橋畫的,我說看著不像,那就只能看咱倆誰的資格老。所以書畫鑒定,有時候是比拼資歷和名望。
《清明上河圖》這幅畫太重要了,如果沒有過硬的證據(jù),很難推翻最初的鑒定結(jié)論。素姐既然這么有把握,說這畫有問題,那么她手里,莫非握有什么可以一劍封喉的秘密?
“這畫有什么問題?”我滿懷期待地伸長了脖子。
素姐道:“我不確定。”
我差點把脖子給閃著,等了半天,怎么就等來一句不確定?
素姐道:“我只是湊巧知道一點《清明上河圖》的疑問,這個疑問是否成立,還得要靠你去求證?!蔽翌D時大失所望,癱坐回地板上,聽了半天,原來只是一個猜測罷了,我還以為是什么大秘密呢。素姐聽到我嘆息,眉頭一豎,平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怒容:“許家小子,你若覺得沒用,就當(dāng)我沒說過。滾回去等天上掉餡餅吧?!?/p>
我見素姐動了真怒,連忙道歉。素姐嘆了口氣:“你這孩子,一提到老朝奉就如此急躁,這樣如何對付他?”我勉強按捺焦慮,催促道:“素姐我知道錯了,您說吧,我好好聽著?!蔽遗矂訋紫履_步,好像一只看見盤里有帶魚卻夠不著桌子的貓。
“若不是沒別的選擇,我可不想找你……”素姐冷哼一聲,這才繼續(xù)說道,“五一年《清明上河圖》送回故宮鑒定時,當(dāng)時我正在學(xué)國畫,教我的老師差點就進了專家組。他雖無法親見實物,但能接觸到一點消息。鑒定結(jié)果出來以后,他一直存有疑問,但顧慮很多,不敢說出來,只敢吐露給我。終我老師一生,也沒機會去驗證這個疑問?,F(xiàn)在看來,我也沒有機會了。現(xiàn)在我把它告訴你,希望你別讓我們失望?!?/p>
我不敢再貿(mào)然開口,挺直了胸膛,屏住呼吸安靜地聽著。
素姐把筆擱下,緩緩道:“若要講明此事,須得從《清明上河圖》的傳承說起。你不是想找老朝奉報仇么?不妨耐著性子把它聽完。這幅字畫背后,可也有個慘烈的復(fù)仇故事,與今日大有干系?!?/p>
“嗯。”我忙不迭地點頭。
素姐不疾不徐道:“《清明上河圖》是北宋徽宗朝一位叫張擇端的宮廷畫師所畫,這你是知道的。張擇端完成之后,將它獻給了宋徽宗。宋徽宗親題‘清明上河圖’五字,并鈐上一方雙龍小印,收入宮中??上]過數(shù)年,靖康之變,這幅畫遂落入金人張著手中。所幸《清明上河圖》是無上精品,收藏之人無不精心呵護,它在金、南宋、元三朝之間輾轉(zhuǎn)數(shù)十手,沒毀于戰(zhàn)火。到了明代,這畫先歸朱鶴坡,后傳徐溥、李東陽,然后落到了嘉靖朝的一位兵部尚書陸完的手上。陸完極為喜愛《清明上河圖》,每天都要玩賞一番。他臨終之前,叮囑自己夫人說這幅畫是傳家之寶,一定要收藏好。他沒想到,這一番叮囑,卻牽扯出一樁大事。”
素姐語調(diào)平淡,到這里卻突然挑高,跟說書似的。我忽然想起來,素姐剛才說她五一年正在學(xué)畫,看來在研究瓷器勾飾之前,她本是丹膏圣手,書畫才是本行。她常年被囚禁于此,憋了一肚子丹青掌故無處抒發(fā),好不容易逮著個肯聽的,索性一次說個痛快。
素姐“看”了我一眼,繼續(xù)道:“陸完死后,陸夫人謹遵遺囑,把《清明上河圖》縫在枕頭里,片刻不離身,連自己親生兒子都不允許碰觸。這位陸夫人有個外甥,姓王,平時也對丹青極為癡迷。他早聽說陸家藏有《清明上河圖》,垂涎已久,只因陸完看管得太嚴,不敢張口來借。好不容易等到陸完死了,他就去找陸夫人,央求看一眼。陸夫人被纏得沒辦法,就對他說你只能在閣樓上欣賞,不許拿走,不許帶紙筆,而且不許說給別人聽。這姓王的外甥滿口答應(yīng),空手登上閣樓,先后連看了數(shù)十次,前后兩三個月,然后憑著驚人的記憶力,愣是默摹了一張一模一樣的出來?!?/p>
我倒吸一口涼氣。別的風(fēng)景畫人物畫也就罷了,《清明上河圖》畫的可是汴梁全景啊,上面房屋、舟橋、器物、牛馬、旗仗一應(yīng)俱全,還有幾百個不重樣的汴梁市民。這位王外甥能默摹一幅出來,記憶力可真是不一般。
素姐這時話題一轉(zhuǎn):“嘉靖朝有一位大奸臣,名叫嚴嵩,他有個兒子叫嚴世藩。嚴世藩為人歹毒,嗜好搜羅這些奇珍書畫,尤其是想要《清明上河圖》。都御史王忬正好有事相求嚴家,就花了八百兩銀子,從那位姓王的外甥手里把這幅摹本買了過來,當(dāng)作真品進獻給了嚴世藩。嚴世藩大為高興,請府邸里一個叫湯臣的裝裱匠來裝裱。結(jié)果這湯臣一眼就識破這是贗品,借此勒索王忬重金。王忬卻沒理睬他,湯臣一怒之下,就告訴嚴世藩,這幅畫是贗品,里面有個絕大的破綻——”
說到這里,素姐故意拖了個長腔兒,直到我急切地伸長脖子咳嗽了一聲,她才繼續(xù)說道:“《清明上河圖》畫的是汴梁市井,里面舉凡飯莊、酒肆、民居、車馬鋪、雜貨鋪,都刻畫得非常精細。其中有一處畫的是賭坊,有四個賭徒圍著臺子在扔骰子。骰子一共有六枚,其中五枚都是六點朝上,還有一枚仍在旋轉(zhuǎn),賭徒們都張口大呼。湯臣告訴嚴世藩,按照常理,這幾個賭徒應(yīng)該喊的是‘六、六、六’。而宋代汴梁口音里‘六’是撮口音,要把口卷成圓形,而這些賭徒卻都是張開大嘴,用的是閩音。從這一字之音,可知這是贗品。”
“不是說默摹得一模一樣嗎?”我在黑暗里舉起了手來,傻乎乎地問道。
“古代又沒有復(fù)印機,也沒有照相機,而《清明上河圖》又以海量細節(jié)著稱。王姓外甥只憑著記憶臨摹,難免有些偏差,這些細枝末節(jié)想當(dāng)然地一筆帶過,未及深思?!彼亟愫唵蔚亟忉屃艘幌拢^續(xù)說道,“得知王忬進獻的居然是贗品,嚴世藩勃然大怒,回報嚴嵩。嚴嵩懷恨在心,將王忬尋了個別的罪名害死。這時湯臣又告訴嚴世藩,說這張贗品如此逼真,執(zhí)筆者一定親眼見過真本。嚴世藩按圖索驥,查到王某,又查到陸家。一打聽,發(fā)現(xiàn)陸夫人已死,真本已被陸家人變賣到了昆山顧家。嚴世藩施展手段巧取豪奪,從顧家將真本搶了過來,放在府中收藏??伤麤]想到的是,王忬有個兒子,一直對他咬牙切齒,懷恨在心。他叫作王世貞——這個人你知道吧?”
我忙不迭地點點頭。這個人的名字我聽過。是萬歷年間相當(dāng)有名氣的一位文史大家,明代的文學(xué)家里,他能排進前五,但我沒想到他父親就是這個故事里的王忬。
“王世貞年紀輕輕,就以文名享譽京城。他除了詩文以外,還擅長寫小說戲曲。王忬死后,有一次他去嚴府,嚴世藩問他最近有什么新作可看。王世貞對害死自己父親的兇手無比痛恨,可自己無權(quán)無勢,只得委婉地回答說沒有。嚴世藩不信,再三強逼,王世貞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個金瓶,瓶中插著一朵梅花,急中生智,回答說最近只寫了一部小說,叫《金瓶梅》?!?/p>
“《金瓶梅》?《金瓶梅》的作者不是蘭陵笑笑生嗎?”我越發(fā)糊涂了,怎么又從《清明上河圖》扯到《金瓶梅》去了?
素姐道:“那是筆名——你聽我說完。據(jù)說王世貞回到家里,仔細思索了一番,不由計上心來。他以水滸一回為本,數(shù)天不眠不休,趕出了《金瓶梅》的稿子。王世貞知道嚴世藩生性淫亂,故意在書中夾雜了大量男女之事,還把主人公名字起名叫西門慶,因為嚴世藩號東樓。
“王世貞把這些關(guān)鍵之頁放到毒藥里浸泡,還故意粘在一起不裁,裝幀好了送到嚴府。嚴世藩對這部書喜歡得不得了,手不釋卷。當(dāng)他讀到關(guān)鍵情節(jié)時,發(fā)現(xiàn)書頁粘在一起,就用手指沾了唾液去捻,一捻兩捻,書頁上的毒藥就送到他嘴里去了。沒過幾天,嚴世藩毒發(fā)身亡,死前叮囑左右,停靈時只許至親靠近。出殯那天,忽然來了一個白衣書生,放聲大哭。嚴府的人覺得他哭得情真意切,就忘了嚴世藩的叮囑,讓他進了靈堂。白衣書生撲在還沒合蓋兒的棺材上又大哭了一場,等他離開,嚴府才發(fā)現(xiàn)嚴世藩的胳膊少了一條,被那書生取走了。而事后嚴府清點,發(fā)現(xiàn)《清明上河圖》也沒有了。不過他們顧不上追查,因為嚴世藩死后沒過多久,嚴嵩就在政敵的攻擊下倒臺。朝廷在查抄嚴府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居然有《清明上河圖》,便直接收入內(nèi)府。
“一真一假兩本《清明上河圖》,白衣書生拿走一本,朝廷抄走一本。兩本幾乎一模一樣,到底哪一本是真的,哪一本是假的,除了湯臣這樣的專業(yè)人士,誰也搞不清楚?!彼亟愕恼Z調(diào)很冷靜,但我卻聽出了她的潛臺詞:明宮抄入內(nèi)府那本,未必是真的。
“可這個明代的復(fù)仇故事,跟老朝奉有什么關(guān)系?”我把話題拉回到現(xiàn)實里來。王世貞的故事很曲折沒錯,但那畢竟是明朝的事情了,對我來說,現(xiàn)實才是最重要的。
素姐道:“你聽我說。收入內(nèi)府的那一版《清明上河圖》,在萬歷年間被大太監(jiān)馮保收藏。此后明清交接,它被數(shù)次易手,最終流入滿清皇室,被嘉慶皇帝編入《石渠寶笈三編》,善加保管。再然后,就是被溥儀帶去長春,流落民間,解放后被送回故宮……
我心中一顫:“您是說,故宮里現(xiàn)存的《清明上河圖》,實際是王氏贗品,被老朝奉錯認為真本?”
素姐輕輕擺了擺頭:“我不確定,我老師也不確定,一切都是傳說,所以才需要你查實。按道理,王世貞這段故事流傳甚廣,時人筆記多有提及,甚至還有改編的戲劇《一捧雪》,根本不算秘密。那些參與鑒定的老專家,不會不知道這段掌故,忽略這點破綻的概率很小。但我老師發(fā)現(xiàn)的疑點,卻不止這一處……”
素姐抬手招呼讓我湊過去,然后在耳邊悄聲說了幾句。我聽著先是一驚,然后連連點頭,最后說都記住了。
素姐讓我重復(fù)一遍無誤,這才如釋重負:“我的自由事小,《清明上河圖》事大。你若能從根子把老朝奉挖倒,我這幾年清苦也就值得了?!?/p>
說完她忍不住嘆息了一聲,黑暗中的身形顯得那么單薄和虛弱。我望著這位盲眼的大師,滿懷敬意,拍著胸脯慨然道:“您放心,我一離開成濟村就報警,然后馬上回首都去故宮驗證,不耽誤?!?/p>
素姐豎起一根手指道:“我建議你先別驚動五脈。那幾個老人精各懷心思,你跟他們說了,誰知道會起什么風(fēng)波?!?/p>
我“嗯”了一聲,深以為然。我這次到鄭州,本來就是背著五脈來的,肯定不能跟他們講。等我把所有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再拿出去表功不遲,我倒想看看劉一鳴到時候會是什么表情。
“對了,我還有一件私事相托。”素姐道。然后我聽見她的腳步聲走遠,在屋子的另外一側(cè)“吱呀”一聲打開一個柜子,又走了回來。我的手心被塞了一件東西,不大,瓷面有起伏,摸了一下形狀,應(yīng)該是個蓮瓣兒瓷水盂。
“如果有機會,把這個拿給黃克武。”素姐的聲音努力保持著淡定,但我還是能聽出那一絲扭捏。我暗想,黃克武當(dāng)年來過鄭州,算算年紀,素姐正是二八年華,情竇初開,說不定兩人有過那么一段……呃……事情,我們做小輩的就不好亂猜了。
我不敢表露出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乖乖把小水盂揣到懷里。素姐拿起工作臺上的搪瓷大茶缸,喝了一大口涼茶:“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接下來,就是看怎么把你送出去了?!?/p>
我一拍腦袋,倒忘了還有這么個現(xiàn)實問題。昨天晚上那么一鬧,恐怕今天的守衛(wèi)會加倍警惕,逃出去的難度很大啊。素姐略作思忖,忽然問:“小許你怕不怕臟?”
我聽了一愣,說不怕。素姐點頭說好,從地上抓了幾個塑料袋給我,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她又拿起一樣?xùn)|西。
雖然黑暗中看不清楚這東西形狀,但它會亮起小綠燈,還會發(fā)出咝啦咝啦的噪音。
“你能不能逃出去,就靠它了?!彼亟愕?。
素姐手里拿著的,居然是一部小功率手持步話機。
這種小功率手持步話機我曾經(jīng)玩過,作用范圍也就幾百米。這作坊范圍不大,不值得專門架電話線,有這種東西確實方便。不過他們居然為素姐專門配了一臺,可見對她真的相當(dāng)重視。
素姐拿起步話機,熟練地調(diào)整一下旋鈕,然后開口道:“做得了,過來提貨?!?/p>
她連續(xù)重復(fù)了三遍,對面才有回應(yīng),聲音明顯還沒睡醒:“素姐,這天還沒亮呢。平時不都是八點提嗎?釉工們都沒起床啊?!?/p>
素姐冷冷道:“你們必須馬上過來提走。不然紋飾受潮走形,可別怪我?!辈皆挋C里哇啦哇啦了幾句,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
素姐告訴我,她總是在夜里干活,所以工人通常都是早晨到這間屋子,取走上好紋飾的胎坯,抬去隔壁工房上釉,再入窯去燒。所以現(xiàn)在她叫這些人提前一點時間過來,不會引起懷疑。然后素姐對我面授機宜,我聽完以后為難地扯了扯嘴角,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
過不多時,釉工們到了門口,來了七八個人,呵欠聲連天。素姐開門讓他們進來,但不允許開燈。這些釉工估計早習(xí)慣了素姐的怪癖,也不爭辯,各自摸黑去搬。一邊搬著,釉工們一邊抱怨,說昨晚兄弟們抓了半宿小偷,都沒睡好。素姐問小偷抓著沒有,他們說沒逮著。我聽到鐘愛華平安無恙,心里踏實了一大半。
這些釉工各自抱好了胎坯,排成長列,彼此間隔三步往外走去。素姐在黑暗中突然拉住最后一個人,說大栓子你等一下,我有話問你。那個叫大栓子的一愣,身子轉(zhuǎn)了過去。
而我事先早抱好了一個落地大花瓶擋住臉,一個箭步站到隊伍最后,接替他的位置。這些人個個睡眼惺忪,屋子里又黑,誰也沒發(fā)現(xiàn)吊尾的人已經(jīng)換了。
我沒法跟素姐告別,只得默默在心里祝福了一句,跟著隊伍走出屋子。
素姐對時間的拿捏很準,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沒人會注意到這支隊伍。我們走了也就二十來米,到了一處更大的平頂工坊。這里應(yīng)該就是給胎坯上釉的地方,門口堆著一大堆還沒調(diào)漿的白色釉粉。我走到那堆粉末邊上,輕嘆一聲,腳下用力一滑,整個人和花瓶都栽進釉粉堆里,頓時全身都沾滿釉末,滿臉白粉,活像馬戲團里的小丑。
前頭的人紛紛回頭,看不清我的臉,以為我是那個大栓子,都哈哈笑起來,紛紛嘲笑說現(xiàn)在給你拖進爐子里,直接就能燒出個瓷娃娃。我故意含糊不清地比劃說去洗洗,你們先進屋,然后轉(zhuǎn)身朝工坊附近的小河邊跑去。沿途的保安看到一個渾身白粉的人狼狽地朝河邊跑,都笑,沒起任何懷疑。
到了河邊,我把鐘愛華的照相機、我的大哥大和錢包裝進塑料袋里,高高舉著,鳧游過河。這小河不深,我又擅長游泳,幾下就到了對岸。白粉被沖得一干二凈,當(dāng)然渾身也濕了個透。我顧不得收拾,飛快地跑過河岸,一口氣跑過好幾塊田地,才在一處隱蔽的引水渠旁停下來喘口氣。
從這里開始,我算是正式脫離順州汝瓷研究所的控制范圍了。
我辨認了一下方向,沿著田地和林地朝東走了兩個多小時,走到縣級公路上。我攔下一輛專門跑十里八鄉(xiāng)的短途公共汽車,在乘客和司機詫異的目光注視下上了車。這車把我送到附近的鎮(zhèn)上,我買了幾件衣服,在鎮(zhèn)子里找了個旅社收拾了一下,再搭車回了鄭州。
一到鄭州,我哪也沒去,直奔劉記羊肉燴面,這是我和鐘愛華約定的接頭地點。一問老板,老板給了我張紙條,上頭有一個電話。我連忙撥過去,對面很快傳來鐘愛華興奮的聲音,我們略談了兩句,他讓我稍等片刻,然后就掛了。我沒事拿出素姐送給黃克武的那個小水盂端詳,底部有一個方形題款“梅素蘭香”,意義不明。沒過十分鐘,鐘愛華連呼帶喘地跑進店里來。我一看他頭發(fā)亂糟糟的,衣服還有股水腥味,就知道他回來以后還沒顧上收拾清潔一下,心中又感動又歉疚。
鐘愛華見了我也特別高興,左看右看,確定我沒缺胳膊少腿,這才放心,點了兩大碗燴面,多放蒜,說是要驅(qū)驅(qū)水寒。
我們兩個邊吃著面,邊交換了一下分手以后的經(jīng)歷。
原來鐘愛華跟我分手以后,也是直奔小河而去。他水性極好,沿著小河漂了十來里才上岸。回到鄭州以后,鐘愛華打過我的大哥大,但是關(guān)機。于是他把電話留到劉記老板那里,打算若是二十四小時沒消息,就立刻報警去救人。
當(dāng)然,這期間他也沒閑著,動用自己的關(guān)系把成濟村查了一遍——這個村子屬于順州縣,在鄭州和洛陽之間,號稱國家仿古工藝品基地。那個震遠運輸?shù)淖匀?,就是成濟村的村長。
鐘愛華和我已經(jīng)算是患難之交,我這次不再有什么隱瞞,把素姐和老朝奉的事情從頭到尾說給他聽。鐘愛華一邊聽著,一邊讓燴面噎得直瞪眼。他本來以為只是造假,現(xiàn)在居然牽扯到非法禁錮了。
鐘愛華突然一拍桌子興奮道:“這是好事呀!成濟村不是拿仿古工藝品當(dāng)擋箭牌嗎?那我們可以用非法禁錮素姐的名義去讓警察查他們。到時候只要素姐肯作證,那成濟村偽造文物的罪名就是板上釘釘!”
“嗯,這是個好辦法?!蔽尹c點頭。一舉兩得,既能救出素姐,也能搗毀一個造假團伙。
“這事交給我來辦吧,許老師你呢?”
我擺了擺手,望著窗外:“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得趕回北京,不能讓素姐失望?!?/p>
鐘愛華道:“明白。我在北京也有幾個做新聞的同學(xué),要不要介紹你們認識?有時候,適當(dāng)掌握輿論的力量很關(guān)鍵吶?!?/p>
鐘愛華這話提醒了我。如果素姐老師的猜疑是真的,《清明上河圖》真的有問題,那我查出真相以后,必須得靠輿論的力量把這事炒大,才能夠形成足夠的聲勢。我沒什么記者朋友,也不想借助五脈的力量,他的建議真是雪中送炭。
我要了他在北京那幾個朋友的聯(lián)絡(luò)方式,然后跟鐘愛華估算了一下曝光文物造假專題上報的時間。
按照我的想法,最好是《清明上河圖》與成濟村的事情同時爆發(fā),在多個戰(zhàn)線形成壓力,互相印證,確保老朝奉徹底完蛋。鐘愛華對這個計劃連聲叫好:“許老師,您可真是太厲害了!既有原則又有手段,還有一腔不為世俗污染的熱血。如果鑒寶界都像您這樣就好了?!?/p>
鐘愛華說得我有點臉紅,我連連擺手道:“別這么說,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去偽存真,這本來就該是五脈安身立命的根本才對?!?/p>
鐘愛華掏出個本子,把這句話記了下來:“這句說得真好,我打算拿來當(dāng)新聞標題——哎,對了,您不介意這篇報道以您口述的形式發(fā)出來吧?”
“不合適吧……”我皺了皺眉頭。
“新聞要求的是真實性,再說您做的是正確的事,不丟人。只有大力宣揚正確的事,才能弘揚正氣,凈化社會風(fēng)氣?!辩姁廴A說到這里,胸膛一挺,露出一個自豪的笑容,“別忘了,華生的使命,是記錄下福爾摩斯的英姿啊?!?/p>
講這種大道理,鐘愛華顯然比我在行,我被他一套套的“社論”說得難以招架,心想這也不是什么壞事,便答應(yīng)下來。鐘愛華掏出錄音筆,說是要存檔,我把從鄭州到成濟村的經(jīng)歷又說了一遍。
燴面吃完,我們也談得差不多了。鐘愛華自告奮勇去給我買回首都的票,我則找了個旅館開了個鐘點房,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然后躺到床上。
等我一覺醒來,鐘愛華把票也送到了。我對他叮囑了幾句,然后登上返回首都的火車。等到我終于回到琉璃廠,進了四悔齋,忍不住長長出了一口氣,可算是到家了。煙煙還沒回來,我打電話過去,一直打不通,估計還在忙著吧;方震在出外勤;劉局也沒來騷擾,整個五脈似乎都在圍著轉(zhuǎn)型的事轉(zhuǎn),我這種小角色在忙碌中似乎被淡忘了。
說實話,這真讓我心里有點空落落的。我想到這里,暗笑自己太矯情了,原來嫌人家煩,現(xiàn)在人家不理了,又覺得失落。
其實現(xiàn)在這個形勢,正中我下懷,大家注意力都不在這兒,我可以專心調(diào)查《清明上河圖》的事情了。
我在店里稍事休息,然后給鄭教授打了個電話。鄭教授是藥不然的老師,娶的是五脈里的人,算是五脈的外圍成員。
五脈并不純是血脈相傳,除去劉、黃、顧、藥、許五姓以外,還有親戚、師徒、好友、門客、拜把兄弟之類的外圍。到了現(xiàn)代,中華鑒古研究會和許多大學(xué)、科研單位都有聯(lián)系,成員就更復(fù)雜了。像鄭教授這種,按古代的說法,算是客卿,現(xiàn)在則是掛一個研究會顧問的頭銜。
藥不然叛變以后,鄭教授頗為自責(zé),反而跟我關(guān)系變得很好。老爺子時常跑過來我的小店里坐坐,喝點茶,教我點東西,有時候興致來了,還幫我賣幾件貨。我一直懷疑,他是把對藥不然的感情,全都移到我身上來了。
鄭教授一聽是我的電話,挺高興,問我這幾天干嗎去了。我支吾了他幾句說進貨去了,然后問他有沒有什么辦法能看到《清明上河圖》的實物。鄭教授一愣,說你小子怎么改行鉆研書畫了。我解釋說加強自身文化修養(yǎng),在補課,看到這一段,想親眼見識一下。鄭教授告訴我,這件事不太可能。《清明上河圖》是頂級國寶,被嚴格地保管在故宮畫庫里,不對普通人開放。除非是有重大展出活動,否則開庫必須要經(jīng)過十幾道手續(xù)和數(shù)個部門的審批,還得有極其充分的理由。
“別說你了,就連劉一鳴要看,都不見得能批準。這個主意你就別打了?!编嵔淌谥苯影验T關(guān)死。
我倒沒特別失望,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我握著話筒,又問道:“那當(dāng)時這幅畫移回故宮,參與鑒定的人都有誰?”
鄭教授疑惑地反問:“你問這個干嗎?”
“好奇嘛?!蔽抑荒苡眠@個理由回答。好在鄭教授沒追問,他想了想,回答說:“如果我記得不錯,這份名單是保密的?!?/p>
“這有什么好保密的?”我大為不解。
“你聽過《文姬歸漢圖》的故事嗎?”鄭教授問。他知道我一定不知道,所以也不等我回答,自顧說了下去,“從前故宮曾收藏有一幅《文姬歸漢圖》,舊題為南宋,都認為出自南宋四大家之一的李唐手筆。后來此畫流落東北,被國家收上來,交由郭沫若郭老帶頭審定。郭老在畫上發(fā)現(xiàn)‘祗應(yīng)司張○畫’幾個字,其中○字模糊不清。郭老經(jīng)過仔細檢校,認為是‘瑀’字。于是這幅畫的作者,被重新認定為金代張瑀所畫。你知道,書畫鑒定主觀性太強,所以這個結(jié)論引起很大爭議,有許多人堅持認為是李唐畫的,甚至還有人帶若一書包資料專程到北京去找郭老辯論,每天門口都有人跑過來交流,讓郭老不勝其擾,惹出不少麻煩?!?/p>
“所以《清明上河圖》對鑒定組名單保密,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是的,不會出現(xiàn)具體某位專家,而是以鑒定組集體結(jié)論來發(fā)布。露出名字的,只有當(dāng)時的文物局局長鄭振鐸先生,他掛了一個鑒定組組長的名?!?/p>
“這份名單,即使是五脈的人,也看不到嗎?”我的語氣里透著深深的失望。
“也不好說……算啦,我?guī)湍銌枂柊?。你在家里等著別亂跑?!编嵔淌诘目跉猓拖袷且粋€寵溺孩子的老人。
放下電話,我想了想,跟鐘愛華在北京的一個媒體朋友聯(lián)系了一下。我電話打過去,他挺熱情,看來鐘愛華已經(jīng)提前打好招呼了,這個小家伙做事確實牢靠。這人叫駱統(tǒng),是一家叫《首都晚報》的副主編,這家報紙發(fā)行量很大,頗有影響力。駱統(tǒng)或多或少知道點佛頭案的始末,對我興趣很大,允諾只要我拿到證據(jù)寫成文章,他立刻安排全文刊發(fā)。
安排好這些事以后,我決定整理一下自己的屋子。這是我的習(xí)慣,每逢大事需靜氣,收拾房間可以讓人心平氣和,把屋子里的東西分門別類歸攏好,可以讓頭腦冷靜而有條理,不致有什么遺漏。
現(xiàn)在距離老朝奉只有一步之遙,我可不希望出什么紕漏。
我把屋子里的古玩一件件拿出來,擦拭干凈,然后重新包好,接著掃干凈地,把外套褲子扔進洗衣機里。剛?cè)舆M去,我聽到“咚”的一聲,這才想起來外套里還揣著素姐的小水盂。我趕緊把它撈出來,想了一下,決定還是先不送黃克武那里。萬一他和素姐兩人真有什么孽緣,驟見定情信物一激動心臟病發(fā),煙煙非砍死我不可。還是等大事定了再說了,煙煙回來以后,讓她交過去比較好。我隨手把水盂擱到旁邊,繼續(xù)干活。
我這一通收拾,大概花了兩個多小時。等到我忙完了坐到床上喘息,忽然外頭傳來敲門聲。我還以為是客人,懶洋洋地喊了一句今天不開店,對面一聲喝道:“好你個許愿!趕緊出來!”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鄭教授親自過來了,手里還提著兩瓶啤酒和一口袋四川麻辣花生。
我連忙放下掃帚迎出去,滿臉堆笑地接過啤酒和花生。
鄭教授開門見山對我說道:“我給你問了,名單沒解密,想看可以,得拿特殊部門的介紹信?!?/p>
“那就等于不能看嘛……我看您特意上門,還以為有哈好消息呢。”我從袋子里掏出一把花生,搓掉皮,咯吱咯吱嚼起來。
鄭教授眉頭一皺:“你的意思是說,我辦不成事,就不能來這兒對不對?。俊蔽亿s緊說那怎么會,歡迎您天天來,有大學(xué)教授給我看門面,多合算。鄭教授哼了一聲,自己搬了個板凳坐下。我拿了個白瓷碟盛花生,又拿來兩個杯子,把啤酒蓋兒起開。
鄭教授先淺淺啜了一口,拿起倆花生:“你這一出去好幾天,我都沒地兒找人說話去?!?/p>
“其他人呢?”我問。
“唉,非常時期,都在外頭忙著呢。劉老的方案我看了,我總覺得吧,學(xué)會這么一轉(zhuǎn)型,味道可就變了。五脈是干嗎的?去偽存真!幾百年了,就靠這簡簡單單四個字安身立命??涩F(xiàn)在轉(zhuǎn)型以后,居然要搞拍賣行了?!?/p>
“拍賣行?”我聽了一驚,學(xué)會轉(zhuǎn)型,居然是要朝這個方向走啊。
鄭教授哇啦哇啦地說了一大堆。我這才知道劉一鳴的中華鑒古研究學(xué)會轉(zhuǎn)型,目標是要建起國內(nèi)第一家民間古玩拍賣行。
拍賣行在國內(nèi)還是個新興事物,政策最近剛有松動,以劉一鳴的眼光和雄心,肯定是想抓住這次機會搶先占據(jù)市場,成為中國的蘇富比、佳士得。拍賣行這種東西,對古玩市場意味著什么?拍賣行是宣言書,是宣傳隊,是播種機。它是威力強勁的發(fā)動機,能把高端古玩市場炒大做大,徹底改變中國古玩格局。不用別的,只消拍出去一兩件天價文物,市場氣氛馬上就能被引導(dǎo)起來,到時候你想讓什么藏品紅,它在市面上就大熱:你說哪件藏品值多少錢,它就值多少錢。能把控住市場風(fēng)向和價格,這其中的利益,大了去了。
以五脈這么多年積攢下來的業(yè)界信譽,搞起拍賣行來,確實實至名歸。
有明眼梅花坐鎮(zhèn),還怕這拍賣行賣的不是真東西嗎?不過拍賣行牽涉太多,操作起來非常復(fù)雜,人脈、政策、資金、人才一樣都不能少,‘更不能沒有整個古玩行當(dāng)?shù)闹С?。這么大的工作量,難怪五脈都忙了個四腳朝天。
“這么一折騰,是比從前賺錢多了,可五脈這么干,成了下場踢球的裁判,早晚得出事呀?,F(xiàn)在社會上老說,造導(dǎo)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我一直憤憤不平。想不到咱們五脈也要向錢看了……”鄭教授晃晃酒瓶子,“哎,不說了,不說了,說說你吧,你怎么想起來要關(guān)心《清明上河圖》,這不是你的專業(yè)啊?”
“我不是跟您說了嘛,想提高一下文化修養(yǎng)?!?/p>
鄭教授看了我一眼,把酒瓶子重重一擱,大為不滿:“我雖然迂腐,但不傻。你真想研究這個,書店里的書多了去,何必追著要問鑒定者名單?”
“哎……這個……”我一下子沒詞兒了,最后無奈地嘆了口氣,看著他道,“我不想跟您說謊,這事兒現(xiàn)在還不能說。”
“跟許一城有關(guān)系?”鄭教授眼神一凜。
我點點頭,這不算撒謊,但我不能繼續(xù)說下去了。素姐特意囑托過我,暫時不可驚動五脈。老朝奉在里面不知道安插了多少眼線,所以我一個人都不能徹底信任。
以鄭教授的智慧,應(yīng)該能看穿我的難言之隱。
我們倆在沉默中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杯,又嚼了幾?;ㄉ4蟾攀怯X得氣氛有些尷尬,鄭教授開口道:“其實那份名單,也未必弄不到。”我抬頭看著他,心里一陣感動。即便我不肯吐露真相,鄭教授還是打算幫助我。我不知道這算是一種贖罪,還是一種信賴。
“想知道名單里都有誰,這個很難。但反過來想,你若心里有一個人選,想知道他在不在名單里,這個就相對容易點。”
我眼睛一亮,鄭教授的話沒錯。如果我有特定目標,想知道他是否參與《清明上河圖》的鑒定,可以有多種辦法去求證,不一定通過名單。最簡單的,是去問他本人,或者去查他當(dāng)時的行程,或者詢問他身邊的人,總之手段多多。
“那你有人選嗎?”
我想了一下,回答說:“嗯……沒有特定的,不過應(yīng)該是五脈中人。”
鄭教授放下酒杯,思考片刻:“書畫鑒定肯定是劉家的事,而他們家有資格進專家組鑒定《清明上河圖》的,就那么有限的幾個人。這個你別管了,我去幫你打聽——不過你想看《清明上河圖》實物,這個我就沒辦法了?!?/p>
“這個我自己想轍,哪能老是麻煩您呢?!蔽亿s緊說。不過心里卻十分失望。這次返回首都,我要查出老朝奉的身份,也要驗證素姐的猜想。兩者缺一不可。鐘愛華的報道,還在鄭州壓著,可等不了我太久。
“非得看實物不可嗎?書店里也應(yīng)該有高清畫冊賣吧?或者琉璃廠弄一卷原大尺寸復(fù)制品,問題也不大?!?/p>
我搖搖頭,這就和鑒寶一樣,不可能對著張照片就妄下結(jié)論,得親眼看見東西,才能定真?zhèn)?。再說,那些所謂的高清圖冊和復(fù)制品,清晰度都不行,看不到細節(jié)——而重要信息往往就隱藏在細節(jié)里。
“不是實物,哪能看得那么清楚啊?!蔽亦?。這是我計劃里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不容出錯。
鄭教授見我一臉失望,把杯中啤酒一飲而盡,打了個酒嗝,嘿嘿一笑:“你有沒有試著找過‘圖書館’?”
“哪個圖書館?北圖還是國圖?”
“都不是,‘圖書館’他是個人?!?/p>
鄭教授的表情變得有點神秘莫測。
在我眼前,是一條僻靜混亂的小路,兩側(cè)都是些洗發(fā)店、雜貨鋪和幾家小飯館,旁邊還有一個磚砌的臨時廁所,用白灰歪歪扭扭寫著“男”和“女”,陣陣味道從磚空里散發(fā)出來,和洗發(fā)屋里聲嘶力竭的錄音機聲混雜在一起,構(gòu)成一場怪味交響樂。路面坑坑洼洼的,坑底堆積著顏色不一的垃圾,車一過就會掀起一陣灰塵。遠處一列綠皮的火車鳴笛,然后從這些低矮的建筑群中呼嘯而過。
這里是首都南城的一個小村,離豐臺不遠。京城寨有東貴西富北貧南賤的說法,有說是清朝以來的傳統(tǒng),有說是四九城的風(fēng)水。如今北邊已經(jīng)有所改善,唯獨南城,發(fā)展始終不陰不陽,往南邊稍微走上幾里,京城的富貴氣就陡然收斂,怎么都脫不了破落二字。
我要去的地方,是在這小胡同的盡頭。那里有一個小院,院門是鐵皮包裹,銹跡斑斑,此間主人顯然沒怎么盡心打理過。我推門進去,先嚇了一跳。在這方院子里,除了停著一輛人力三輪車以外,只有書,鋪天蓋地的書,幾乎沒落腳的地方。我粗粗掃了一眼,古今中外什么書都有,花花綠綠眼花繚亂。
“圖書館在嗎?”我扯著脖子喊了一句。
“在?!?/p>
在書山之中站起一人來。這人穿著身褐色的夾克衫,叼著煙卷,腰上還綁著一個旅游腰包。我仔細端詳,這家伙跟我年紀差不多大,人長得跟中學(xué)幾何題似的,特別規(guī)整,臉是標準圓形,兩個三角眼,一個梯形鼻,嘴唇薄似一段線段。
“你就是圖書館?”
“有話快說,我正忙著呢?!眻D書館不耐煩地回答,順手從旁邊扯來一段纖維繩,弓下腰,手里一翻,一摞書在一瞬間就被捆好了。
鄭教授昨天說過,這人脾氣不太好,但卻是個奇人。從他的外號就能看出來——圖書館,里頭全是書。這家伙是倒賣二手舊書的,只要是舊書,管你是善本孤本還是大路貨,無所不收,門類極雜,沒他弄不到的書。北京搞學(xué)術(shù)的,都知道圖書館,有時候大學(xué)書庫里查不到的冷僻資料,到他這來問,往往能有意料之外的收獲——“只要你問對問題?!编嵔淌谂R走前這么叮囑我。
于是我也不跟他客氣,開門見山:“你這兒有《清明上河圖》嗎?”
圖書館停下手里的活,站在書山頂居高臨下鄙夷地望了我一眼:“話都不會問。我這兒(清明上河圖》有幾百種,書上的、雜志上的、譜上的、海報上的,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清明上河圖》的真本?!?/p>
圖書館像看白癡一樣看著我,一揮手:“你走吧,我這兒沒那玩意兒,你得去故宮偷?!?/p>
我換了一個問題:“你這里有沒有和真本完全一樣的復(fù)制品?”
“沒有?!彼B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我一陣失望,忽然想起鄭教授的叮囑,又問了第三遍:“我能不能在你這里看到真本?”
這次圖書館一點也沒猶豫:“能。”
我糊涂了,這三個問題,根本就是彼此矛盾。他這里沒有真本,又怎么給我看到真本?我正迷糊,圖書館從書山上跳下來,拍拍夾克衫上的灰,朝我伸手。我也伸手過去,跟他握了握。圖書館先是愕然,然后憤怒地甩開:“誰他媽說跟你握手了?錢!老子說的是錢!”
我知道這事肯定不會毫無代價,但沒想到他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靥崃顺鰜怼?/p>
“多少?”
“兩萬,讓你看見真本?!眻D書館吐出個數(shù)字。
我差點沒抓起本書去砸他,攔路搶劫啊這是!兩萬塊,這還只是看真本的價,漫天要價也不是這么個要法。圖書館見我猶豫,抓了抓鼻子:“有錢就拿,沒錢就滾,別耽誤老子做生意。”
在我的印象里,和書接觸的人,要么是姬云浮那樣的帶著儒雅,要么就像鄭教授那樣帶點癡氣,哪怕本性貪圖富貴,也多少會遮掩一下。我來之前,還在想圖書館對藏書如此精通,說不定是一個嗜書如命的瘋子,卻實在想不到居然是這么一個人。
圖書館斜著眼,咧開嘴道:“我知道你嘴上怕得罪我不說什么,心里把我鄙視得要死。甭?lián)模灰愠鲥X,就算把我罵得狗血淋頭,這生意我也跟你做?!?/p>
“你先告訴我怎么看。”我不肯相讓。圖書館鼻子里噴出一聲,不再理睬我,轉(zhuǎn)身要往屋子走。我大喝一聲:“你若是不告訴我,我就舉報你去!”
圖書館停下腳步,轉(zhuǎn)回頭來:“舉報哈?我的書都是正路收來的。”
“這本也是嗎?”我從旁邊的書堆里拿起一本《龍虎豹》。這本書和閻山川床底下發(fā)現(xiàn)的那本差不多,混在一大堆雜志里,估計是圖書館收上來以后,還沒時間挑揀。
“這是別人打包賣給我的?!眻D書館眼睛盯著封面,然后又挪開了。
“你說我去派出所舉報你私藏淫穢書刊,警察會信誰?我可告訴你,最近可正嚴打呢?!?/p>
圖書館沒想到我來這么一手,兩個三角眼都快瞪成四邊形了。我倆這么對峙了一分鐘,他終于恨恨一跺腳:“你夠狠,跟我來吧!”果然要對付這種唯利是圖者,就得打其軟肋。我跟著他進了屋子,屋子里同樣擺滿了書,四面墻有三面都是接天連地的大書架,上面亂七八糟擺放著大量書籍。
圖書館也不給我讓座,自顧自走到書架前,搖頭晃腦,指頭在虛空中一排排書架點過去,嘴里還念念有詞。我問他干嗎呢。他說檢索。
我隨他的目光去看,這書架上的東西可夠雜的,從畫報雜志到《毛主席語錄》,從臟兮兮的《推背圖》到民國小學(xué)課本,從商務(wù)印書館譯名著再到《芥子圖畫傳譜》,琳瑯滿目。在中間有四個大書架,上面的東西以黑、黃、褐等顏色為主,沒有封面,灰撲撲的。
“你這兒還真是什么書都有啊……”我大為感慨。
“書有什么稀奇,我告訴你,我之所以這么牛逼,是因為我除了書以外,還收各種檔案?!眻D書館說。
“檔案?”
“人們對書挺尊重,對檔案卻不怎么重視。盛宣懷牛不牛?留了一批盛檔,多貴重哇,結(jié)果現(xiàn)在星流云散,十不存一。我專收這類東西,你想找什么銀號的賬本、赫德的海關(guān)檔案、張學(xué)良的電報密碼本,咱這都能給你挖出來。原先這些檔案沒人問津,現(xiàn)在倒值錢了,那些研究歷史的老先生們,都得過來求我。嘿嘿,錢可不少收?!?/p>
他一邊絮叨著,一邊來回檢索,從里面翻找出一個大牛皮紙袋子。
這牛皮袋子是典型的機關(guān)檔案袋,顏色有些發(fā)暗,估計很久沒打開了。圖書館拿給我看,我看到封面印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局”幾個正楷大字,下面還有一行手寫的毛筆字:“《清》鑒圖檔館存第一號乙備?!鄙厦孢€蓋著一個大大的文物局紅戳,不過略有褪色。
我的心臟咚咚跳了起來,看來這是《清明上河圖》鑒定組的工作檔案。不知道這里面,會不會有我想要的東西。
“這里裝的是什么?”
“你不認字啊?這是《清明上河圖》在文物局留的資料備檔,里面都是實物照片?!?/p>
“又是照片啊……”我嘆息一聲,看來這趟又是無用功。《清明上河圖》的照片在市面上鋪天蓋地,能用的話,還用得著跑來這里查?
圖書館把檔案袋一收,不屑道:“你懂什么?我收的檔案,能和別人一樣么?我告訴你,這是鑒定時用的原始資料。古畫不能長時間曝光,所以當(dāng)時在鑒定前,用專門設(shè)備從多個角度拍了幾十張高清照片,細節(jié)纖毫畢現(xiàn)。大部分鑒定工作,其實是對著照片進行的。鑒定結(jié)束以后,這些照片也就存檔入館,放在文物局做備份。前幾年文物局清理檔案,不知哪個白癡把它扔了出來,被我撿了個大便宜。市面上那些復(fù)制品的精度,能跟這母本比?”
我這才明白為什么圖書館說他沒有真本,但卻可以讓我看到真本了。既然這些原始照片可以滿足鑒定組的專家們的要求,那么對我來說,一定也足夠了。我想到這里,興奮地要去拆檔案袋,圖書館卻輕輕一撤,把它收了回去。
“我只答應(yīng)告訴你怎么看,可沒答應(yīng)讓你看。你現(xiàn)在看到東西了,可以放心了吧?兩萬塊,我把它賣給你?!?/p>
我望著圖書館貪婪的眼神,突然想到,我從來沒告訴過他我找照片的目的。他之所以敢叫兩萬的高價,是觀察到了我進院以后的急切神情,覺得一定能吃定我。
想到這里,我伸出兩個指頭:“兩萬我是真出不起。兩干塊,我在這里看完,您再拿回去,如何?”
圖書館猶豫再三,總算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了。他是白賺,而對我來說,花兩干塊換來老朝奉的軟肋,也是極劃算的。
我身上沒帶那么多錢,出去銀行提了現(xiàn)。等我取錢回來,圖書館已經(jīng)收拾出了一個小書桌,把檔案袋擱在上頭,還配了一把剪刀、一枚放大鏡和一盞橘黃色的小臺燈,居然還有一杯沖好的橘子水。這家伙市儈歸市儈,服務(wù)精神真是沒得說。
我把錢交給他,圖書館唾沫星子橫飛地數(shù)完,下巴一擺道:“那你就自己在這兒看吧,我不打擾你,愛看多久看多久。那杯橘子水是白送的,餓了想吃東西就得另外掏錢了?!闭f完推門出去,把我一個人留在屋子里。
屋子重新恢復(fù)了安靜,無數(shù)本破敗的舊書環(huán)伺四周,頗有一種“烏衣巷內(nèi)老雕蟲”的感覺。我扭亮臺燈,用剪子仔細剪開檔案袋的封口,從里面嘩啦啦倒出幾十張彩色照片。這些照片大部分都是十二英寸的規(guī)格,少數(shù)幾張七英寸的,相紙很厚,摸上去有一種麻皮感。
當(dāng)時彩色照片在國內(nèi)還很罕見。1949年開國大典的時候,當(dāng)時擔(dān)任籌備委員會秘書處處長的童小鵬從香港拿到一卷彩色膠卷,拍下了開國大典唯一一張彩照,然后還要千里迢迢送到香港才能沖洗。而《清明上河圖》的鑒定是在1951年,居然已經(jīng)用了彩色沖印技術(shù),可見國家的重視程度。
這套照片都是在自然光下拍攝的,每張的右下角都用墨水寫著一個號碼。我排了排順序,編號為1的照片是《清明上河圖》畫卷的平鋪全景:下面的十幾張是俯拍的畫卷分段特寫,細節(jié)清晰,筆觸纖毫畢現(xiàn),還附了一把尺子。這些照片聯(lián)在一起,恰好就是一幅完整的《清明上河圖》。再往下,則是各種角度的特寫,就連題跋、隔水、天頭、地頭這些畫面以外的東西都沒遺漏,甚至還有幾張是舉起原圖,讓陽光透射過來,以便看清其中絹層紋理。
拍攝者對書畫顯然很內(nèi)行,鏡頭涵蓋到了方方面面。看完這一整套照片,對《清明上河圖》真本的情況基本就可以了然于胸了。這幅畫在照片里保持若原始狀態(tài),絹色發(fā)灰,上頭殘缺、漏洞之處不少,還有些污漬,可見在東北沒少受苦。
可惜我不是紅字門出身,對書畫的了解有限。大部分照片對我來說,除了贊一聲足夠清楚以外,也說不出其他什么門道。好在我不是來鑒定古董的,而是按照素姐給我的指示去驗證幾個疑點罷了。
我很快挑揀出一張照片,這張拍的這段畫面,位于汴梁鬧市后排一處軒敞瓦房,看樣子像是個賭坊,四個賭徒圍著一張臺子在扔骰子。我想起王世貞的那個故事,拿出放大鏡,卻發(fā)現(xiàn)臺上骰子清晰可見,四個賭徒的臉部卻模糊不清,五官涂污,根本無法分辨口型是張是合。
我拿著這張照片端詳了半天,然后從懷里取出一張《清明上河圖》的印刷品。這是我在美術(shù)商店買的《中國歷代名畫集》中的一頁,銅版紙印制。
在這個版本里,我把放大鏡挪到同樣位置,立刻頓住了。我看到那個賭坊里的賭徒們五官清清楚楚,口型撮成圓形。
我一瞬間口干舌燥。
當(dāng)年湯臣之所以能看破《清明上河圖》贗品的破綻,是靠賭徒的口型。真本口型為撮圓,贗本口型為開口。
1951年的真本原始鑒定照片里,賭徒五官已被污損;而在通行版本里,同樣部位卻恢復(fù)了原狀,變成了撮圓口型。技術(shù)上,這不難做到,故宮有專門的技師對畫幅進行修補。但修補恰好發(fā)生在這一關(guān)鍵部位,是不是有點過巧?看起來就好像是故意遮掩些什么。
修補之前,賭徒到底是什么口型?撮圓還是開口?
我覺得喉嚨有些干,拿起杯子將里面的橘子水唱了一半,繼續(xù)翻找照片,很快翻到專拍題款特寫的那幾張。
中國的古代收藏家有一個習(xí)慣,就是喜歡在自己收藏的畫卷上留下鈐印或題跋,寫寫心得體會什么的。跟現(xiàn)在去旅游景點隨手亂刻“某某到此一游”性質(zhì)差不多。后人只要查看這些印記,就可以看出書畫的大致傳承,和看一個人的履歷差不多。
《清明上河圖》的第一個收藏者是宋徽宗,他親自題了畫名,還鈐了雙龍小印??上н@部分的絹布已遭人盜割,早就看不到了。好在其他的題跋都在,一個個數(shù)下來,從張著到明代大學(xué)士李東陽,再到陸完、嚴嵩。一直到溥儀蓋的三印,歷歷在目,清清楚楚,記錄了這一幅國寶的坎坷歷程。
可我從頭到尾數(shù)了三遍,有一個人的題款卻始終找不到。而這個人的,本該是不可或缺的。
就是這幅畫的作者,張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