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十三歲

那天傍晚，一片片云被夕陽照得深紅，潦草地飄在天空。老幺不知道今天他老子會用什么揍他，怯怯地在田埂上走著，像個嬌滴滴的小媳婦生怕踩到了屎。

老幺背著破書包，拉鏈壞了，張著個巨大的嘴巴，里面卻是空空如也，書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管他呢，老幺從來都不喜歡讀書，要書干什么。老幺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前面走，也穿著他的解放鞋，鞋帶雖然松松垮垮，但還算得上一雙好鞋。解放鞋是只能上學(xué)穿的，他老子規(guī)定的，一回去必須換布鞋。老幺無所謂，對這些生活小事，他從來都無所謂，老子規(guī)定了照做就好，免得受些皮肉之苦。

可是今天回去，老子會不會揍我呢？老幺站在田埂，回望著天邊最后一絲粉紅漸漸被遠(yuǎn)山擁抱了去，嘴巴里咀嚼一根青草，默然想著。想著，一個人卻自顧自地笑起來，老幺覺得今天這事做得漂亮啊，沒看那小子趴在草垛邊求饒的窘樣兒，多么好笑啊。是的，老幺今天放學(xué)后，在路上和同桌二根把班上一個小子給揍了。老幺現(xiàn)在一想這事就覺得解氣，誰叫那個小子跟老趙頭打小報(bào)告，把他和二根在課上下“對角棋”的事捅了。這不是第一次了，是好多次了，老幺一直忍著。老幺一直覺得，一個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

“嘿嘿，看以后那龜兒子敢不敢打小報(bào)告?，F(xiàn)在毛主席都逝世了，打小報(bào)告有個屁用?！崩乡弁铝瞬菰猪樖殖榱艘桓肺舶筒?，叼著。也不知道打那龜兒子的時候，有沒有被別人看到？看到應(yīng)該不會，最壞也是聽到他嘰里呱啦的狼叫似的聲音。不過，他明天一定會告訴老趙頭的，他是老趙頭安插在班上的奸細(xì)，他們是一伙兒的。老趙頭沒什么本事，頂多是罰蹲馬步，雙手舉凳子?？墒牵攦鹤涌隙〞嬖V他老子，他老子很有本事，在村里當(dāng)播音員，要是他在廣播里把這事一說，豈不是全村都知道了？

老幺想著，由原先泄憤后的得意，又漸漸蒙上一層恐懼和哀愁。要是他老子知道了，肯定要揍他的，上次闖禍的時候，他老子操起扁擔(dān)就沖過來打了。這次呢？老幺心里越來越害怕，怎樣逃脫被打的辦法還沒想好，可是太陽卻是漸漸不見了蹤影?！班郏」啡盏奶?！”老幺吐了狗尾巴草，加快了腳步，再不回去，他媽就要漫山遍野地喊他了。

家門口有一個大水庫，天旱缺雨的時候用來灌溉，平時大家都在里面挑水吃，村里的婆娘們也在橋頭洗菜清衣服。老幺走到家的時候，他老子正在挑水，滿滿一擔(dān)，悠著地晃蕩著，扁擔(dān)嘎吱嘎吱地響。他與他老子正好碰到頭，一條小路躲不過了，老幺低低地喊了聲“爹”。他老子喉嚨里“嗯”了一聲，沒正眼瞧他，繼續(xù)挑水去了。老幺突然松了一口氣，跑到屋里，母親在炒菜，三姐蹲在灶口加柴火，臉巴烤得紅彤彤的。

“三姐，你今天有沒有聽村里的廣播？”老幺悄悄問。三姐搖搖頭，繼續(xù)加柴。“你一天到晚都在家，耳朵怎么不靈醒點(diǎn)呢？”老幺惡狠狠地說。三姐啐了老幺一口，“你才耳朵不靈醒咧！今天沒有廣播，我怎么聽?！薄芭?，這樣啊?！痹瓉睚攦鹤拥睦献記]有在廣播里嚼舌根子，怪不得家里風(fēng)平浪靜的。老幺又自顧自地笑了一笑，放心了。

吃過飯，老幺早早就睡了，夢里和二根下了一盤棋，二根就是個苕，怎么下都下輸。

事實(shí)上，第二天去學(xué)校，老幺和二根并沒有受懲罰，因?yàn)槔馅w頭考試去了。老趙頭不老，不過也三十過了，是第一批從大城市里下放到農(nóng)村的知識青年。可是文革結(jié)束后，檔案上出了點(diǎn)問題，把老趙頭遺忘在這個小村子里了。反正在村里已經(jīng)住了十年，什么都習(xí)慣了，又還懂一點(diǎn)洋文，也就在村子里當(dāng)起了英語老師。但是發(fā)音嚴(yán)重不準(zhǔn)，他一開口，老幺就忍不住要笑，還在同學(xué)面前模仿。

最近不見他蹤影，大家都說他去省城里考試去了，這么大了還想去城里讀書呢。誰管他考什么考試，只要他不在，他的奸細(xì)就不能把情報(bào)告訴他。老幺和二根很得意，于是繼續(xù)在課上下“對角棋”，二根還是像個憨頭，老是輸。老幺其實(shí)早就對二根有些不耐煩了，他太笨教都教不會。

事情就這樣懸而未決，過了幾天，老幺就忘記這回事了。直到學(xué)校放暑假，老趙頭都沒有回來，龜兒子的瘀傷早就好了，什么證據(jù)都沒有留下。一學(xué)期終于混完了，老幺想著下學(xué)期不要上學(xué)就好了，太沒勁?？墒?，作為家里最小也是唯一的兒子，他老子肯定不會讓他在十三歲就下學(xué)的。

他老子在村里當(dāng)會計(jì)，認(rèn)識好些字，最拿手的是打算盤，啪啦啪啦，再爛的賬也算得一清二楚。他覺得他老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兒承父業(yè)，也學(xué)會好多字，也能打一手好算盤，繼續(xù)到村里當(dāng)會計(jì)?？墒抢乡坌乃紡膩矶疾辉谶@個上面，他看不起他老子在村里當(dāng)了一輩子會計(jì)，什么好處都沒有撈到。前些年生產(chǎn)隊(duì)年終發(fā)豬肉，發(fā)給別人家的都是豬肉，發(fā)到老幺家的時候就成了一只黑母雞，他老子一聲不吭地拎回家。去年生產(chǎn)隊(duì)解散了，把地分了，可是分給自己家的很多都是旱田，他老子也一聲不吭。旱田怎么種水稻，老幺覺得他老子的賬算得太不清楚了。

老幺才不愿意當(dāng)個狗屁會計(jì)，他想去學(xué)開車。村里放露天電影他看過人家開汽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天王老子都管不了他，老幺覺得這才是帶勁兒的事。

“老幺！看電影去?。　?/p>

剛吃過晚飯，就有人站著老幺家旁邊的山頭上喊他。老幺撂下飯碗，顧不上擦嘴巴，夾了自行車就跑出去了。自行車的轱轆才轉(zhuǎn)了兩轉(zhuǎn)，他老子就跑到門口罵他：“小畜生，又騎自行車出去，給老子小心點(diǎn)啊，你說你摔壞多少次車了！”

真沒勁，老幺悻悻地想，老子關(guān)心的只是車，也不說摔的還有他兒子。也是，自行車摔了去修要錢，他兒子摔破皮，過幾天就自動好了。老幺還是高聲“哦”了一聲，表示知道要小心車了。騎在車上，頭也不回地跟山頭的“兄弟們”會合去了。

“老幺，你老子又管你騎車?yán)?？”三炮沖著剛從山下騎上來的老幺嬉皮笑臉，還死勁兒打著鈴，一伙兒哈哈笑起來。里面最大的一個，吧了一口煙，掌著車龍頭調(diào)轉(zhuǎn)方向，左腳勾起踏板用力踏出去，說著：“車子和婆娘一樣，不騎拿來干什么，對吧老幺？哈哈哈哈，走咯！”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大家笑得更瘋了，打著鈴鐺，五輛自行車從山頭的小路上，箭似的一個個射了出去。老幺擺尾，有些受了欺負(fù)的悶悶不樂，不過還是拼命地跟著他們?nèi)チ恕?/p>

老幺和他們比起來，年紀(jì)小很多。最大的叫大頭，23了，曬得黑黢黢，精瘦精瘦的。比老幺稍微大一點(diǎn)是三炮，不過也19了，跟著他爹在學(xué)篾匠。他爹是這個村最好的篾匠，打個竹籃竹筐什么的是小意思，打的躺椅才是好呢。夏天一到，大伙兒把躺椅往那稻場一搬，一躺下去就知道他爹手藝好?？梢匀?，過去村里十把躺椅就有八把是他爹打的。三炮沒讀什么書，從小跟著他爹學(xué)手藝，現(xiàn)在也能打躺椅了，不過竹片總是戳出來，劃破人家的皮。還有兩個20，也是學(xué)藝的，一個瓦匠叫四寶，一個漆匠叫五林。老幺才十三歲，老幺覺得丟人，跟他們比起來，自己什么都不會。永遠(yuǎn)只能是個“幺兒”?！肮啡盏氖龤q！”老幺憤憤地想。

在過去的好多夏天，老幺就騎著自行車跟他們一起去追放映隊(duì)的汽車，放映隊(duì)在哪里放電影，他們就跑到哪里去看。其實(shí)一個夏天放映隊(duì)只會重復(fù)放一部電影，所以他們基本上都能把電影看得倒背如流。今天放映隊(duì)去了二十里外的村子，所以他們必須得快點(diǎn)騎，不然就趕不上了，天一黑就開始放。

看完電影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diǎn)了。老幺不敢大聲喊門，支起自行車，想繞到屋后三姐的窗戶口，讓三姐幫忙開門。是十六，月亮好大好圓，照得哪里都是亮堂堂的。像墨鏡里的白天，老幺突然想起來。大頭從外地帶回來一副墨鏡，老幺戴過，世界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老幺會心一笑，想著他媽的我現(xiàn)在是擁有好大一副墨鏡呢！

繞到三姐屋的窗口，拍了拍。三姐沒動彈。老幺不敢拍重了，擔(dān)心前屋聽到。又輕輕拍了拍，三姐翻了個身，又沒動彈了。“睡死啦！”老幺一生氣就忍不住使勁拍了三下窗戶，“嘩啦”有灰從上面濺落下來，響聲太大，三姐突然驚醒，坐起來看到窗戶上的黑影。“啊”的一聲殺豬似的尖叫，“啪啪”一光腳就跑出去了。老幺知道事情變得很糟糕了，但不知道到底有多糟糕，就聽到她在拍爹媽的房門，“有強(qiáng)盜??！有強(qiáng)盜！”

他開始從屋后慢慢走到前面，反倒輕松了些。原本擔(dān)心吵醒他老子，擔(dān)心老子會干他幾句，現(xiàn)在好了，老子待會一定火冒三丈，等待他的不只是幾句罵人的話了。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老子抄起了門后隨時準(zhǔn)備著打強(qiáng)盜的扁擔(dān)，穿著個大褲衩就跑了出來，喊著“在哪呢！在哪呢！”老幺怯生生地走出來，雙手垂著彎著背，像只被扒光了毛的雞，伸著脖子等待刀子。他老子一看是他，火氣更大了，正要沖過去，被老幺的媽拉住了。

“你個小畜生，現(xiàn)在才回來！你還學(xué)強(qiáng)盜……”他老子的手被他媽拉住了，但是嘴巴沒法堵住，深更半夜罵罵咧咧，反反復(fù)復(fù)都是幾句話。老幺覺得他老子罵人很遜色，肚子里沒詞，所以為了掩蓋他的缺陷，往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了再說。但是老幺還是覺得他老子打人也很遜色，因?yàn)樗桓掖蛩麅鹤印＠^而想到，三姐也很遜色，膽小得跟老鼠似的。老幺覺得三姐的遜色是跟母親是一樣的，是母親傳給三姐，因?yàn)槟赣H總是對他老子很順從。他們都喜歡小題大做，特別是他老子，一點(diǎn)小事不好就喜歡大發(fā)脾氣，擺臭臉給大家看。

等到他老子終于罵得口干了，他也就解放可以去睡覺了。不過他睡不著，躺在床上，把剛才得出的結(jié)論又想了一遍，覺得自己在這個家里突然成了最強(qiáng)的一個人，心滿意得地笑了一笑。翻了個身，又回想了一下晚上看的電影，放映隊(duì)今年夏天放《鐵道游擊隊(duì)》，老幺最喜歡劉洪他們爬火車那段，可是大頭三炮他們總是對劉洪受傷躺在芳林嫂家的那段格外感興趣。老幺瞥了一眼三炮，看他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芳林嫂，一臉傻笑，嘴巴不自然地咧著，涎水都在嘴巴沿打轉(zhuǎn)了。老幺又看了看電影，覺得沒什么特別的，當(dāng)時就覺得三炮很遜色。

不知道什么時候，老幺睡過去了，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醒來，陽光還是橘紅色的，薄薄一層鋪在老幺的身上。老幺覺得很舒服，又閉上眼睛瞇了一會兒。昨晚騎車太累了，晚上又被老子折磨，這一覺睡得動都不想動了。

“啊——”

又是三姐的尖叫聲，老幺開始特別討厭三姐了，她總是一驚一乍的。睜開眼，看著三姐正站在自己的床頭，驚悚又難為情地看著自己的下半身。老幺的目光從三姐那里慢慢下滑到自己胯下，一座小山聳立在那里，并且濕漉漉一片。

老幺立馬翻身轉(zhuǎn)過去，三姐已經(jīng)跑出去了。老幺慢慢轉(zhuǎn)過頭，看著床單上小小一塊“地圖”，也覺得驚悚。“他媽的，難道夢到芳林嫂了就尿床了么？”老幺覺得自己也很遜色，是十分的遜色了。褲襠里冰涼冰涼的，老幺立馬脫了扔在床上，找了條干凈的換上，然后扯了床單揉成個大球，準(zhǔn)備拿出去洗掉。

在十三歲那年，老幺覺得自己在家里十分倒霉，每次都是三姐引起的。他開始期待三姐能夠像大姐二姐一樣嫁出去。三姐的模樣其實(shí)不差，至少老幺看來，但就是膽小喜歡一驚一乍的，老幺覺得就是這樣三姐才遲遲找不到婆家。不過也不是沒有人看上三姐，三炮就喜歡她。三炮一有空就跑到老幺家找老幺玩，但是眼神從來都是跟著三姐轉(zhuǎn)。三炮還用細(xì)竹條編了一個小花籃，那種邊沿很寬身體細(xì)長的。三炮照著電影里的小花籃模樣編的，做好了送到老幺家說是給老幺。老幺一看就明白，這是要送給三姐的。但是家里是不會同意三姐嫁到三炮家的，因?yàn)槿诘牡屠乡奂矣羞^過節(jié)。十幾年前三炮爹給老幺家打了五個竹籃，但是沒用幾個月竹籃就變形竹蔑斷裂了。老幺的老子很氣憤，把這些壞了的竹籃一個一個擺在家門口，然后坐在板凳上，反反復(fù)復(fù)地罵三炮爹不是個好東西。老幺也很奇怪，為什么三炮爹一直手藝很好，而那次給他家打的竹籃卻是爛貨。三炮爹從來沒有解釋，梁子結(jié)下了一直沒有解開。

老幺拿著床單和內(nèi)褲才走出房門口，就看到他老子一臉鐵青地站在他面前。一看見老子，下意識地把床單藏到身后，頭低下去了。他老子嘴笨但是手勤快，什么都沒說，一把扳過老幺的小身板，奪下床單一抖，內(nèi)褲自然掉出來。真是好巧，被老幺弄臟的那部分，毫不害羞地展示在了他老子和老幺的眼皮子底下，一清二楚。老幺看見他老子臉上的肌肉在痙攣似的抽搐，眼睛里怒出難以抑制的殺氣，捏著床單的手青筋突然暴起。老幺知道事情不好了，但是沒等他跑掉，他老子已經(jīng)順手拿起立在門邊的高粱掃帚往老幺屁股招呼了。老幺要跑，但是身體被他老子結(jié)實(shí)有力的手死死拽住了。

“老子讓你晚上瞎想！”“老子讓你去看什么電影！”“老子讓你晚上瞎想！”“老子讓你跟他們瞎混！”“老子讓你這么小就瞎想！”……

老幺的老子打人總是很有節(jié)奏，每罵一句就抽一下屁股，然后老幺被打得往上跳一下，偶爾也叫一聲。兩父子在堂屋里糾纏在一起到處轉(zhuǎn)，小籽高粱編的掃帚被打得高粱籽到處飛，滿屋子都是。老幺的母親和三姐兩個人倚靠在一起，立在大門邊。那天陽光太強(qiáng)了，看不清母親和三姐臉上的表情。

“你他媽的打死老子好了！打死了就斷你的根！你打死好了！”

老幺也被打憤怒了，也不跑不跳了，就站在屋中間，仰著脖子緊閉眼，索性脫了褲子讓他打。褲子一褪下來，屁股蛋上紅艷艷的一片就露了出來，橫七豎八的還有好多條紅腫的血印子。也許是被老幺這么突然的一句話震住了，他老子氣喘吁吁地停住了手，半截掃帚攥在手里。他老子并沒有被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激怒，而是順手把掃帚狠狠扔了出去，砸中了一個開水瓶，一整瓶滾水“嘩”地泄了一地。母親馬上跑過了，一把搶過老幺抱在懷里。

然后老幺哭了，許多年后，老幺一直記得那天他老子打他后他哭了。以前是不哭的，以前打得比這次還兇，他從來都沒有哭過。但這次哭了，不是因?yàn)樘?，而是委屈。他不知道為什么他老子要那么兇地打他，不就是晚上弄臟了內(nèi)褲和床單么。他覺得委屈死了，一邊委屈又一邊后悔昨晚和他們?nèi)タ措娪?，如果不看電影就不會夢到芳林嫂了。他依偎在母親的懷里哭，淚水糊住了眼睛，隱約中看到幾只雞跑進(jìn)來啄食地上的高粱籽，心里對他老子是咬牙切齒的恨。

老幺在家躺了一整天，郁郁地一聲不吭。

十三歲的夏天，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就露出了一些悲哀的神色。心中的委屈和孤獨(dú)，像樹上的知了，撕心裂肺地叫了一整個炎熱的下午。老幺心中的疑問一直沒有得到解答，他覺得這是件難以啟齒的事。從那以后，他在家里總是感到不自在，他覺得他老子看他的眼神里有古怪。

老幺依然若無其事地和大頭三炮們騎車去看電影，只是看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看到芳林嫂就讓自己想起那晚奇怪的夢，然后就覺得自己很下流，就默默低下頭去，一低頭就看到胯下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聳立起來的小山，臉上一熱連忙用手遮住不讓別人看見。這樣怪異的舉動一直沒有被發(fā)現(xiàn)，但是七月末的一次大頭卻看見了，當(dāng)著一起看電影的幾十號人的面，開始不懷好意地笑起來。老幺二話沒說就騎車要回去，默默不作聲，心里想著，他媽的老子當(dāng)你是兄弟不想跟你計(jì)較，你他媽的要是跟過再笑，老子就不認(rèn)人了。

大頭終究沒有跟過去，大家似乎并沒有把這太當(dāng)回事。過了幾天還是來叫老幺一起去玩，老幺卻假托自己要幫家里摘棉花沒去。八月中旬天氣正熱，三炮來找老幺，說大頭要走了，準(zhǔn)備去廣州打工。老幺和三姐正在家剝棉花，兩大籃子棉花倒在大簸箕里，簸箕用兩把橫倒的椅子支著。老幺假裝沒聽見，把腳下堆起的棉花殼往旁邊粗暴地踢開。三炮或許已經(jīng)忘記上次大頭笑老幺的事了，或許根本就沒在意，所以還真的以為他是沒聽見，又湊到老幺旁邊說了一遍。又斜瞥了一眼低頭專心剝棉花的三姐，然后在老幺耳邊悄悄說，“晚上哥幾個準(zhǔn)備一起給大頭送送行。”

“關(guān)我屁事?！崩乡蹧]好氣地說著，晚上還是偷偷騎了車跑出去了。老幺又是半夜才回來，嘴巴里還哈著一些酒氣，暈暈乎乎的，也沒去喊門，直接躺在稻場上的稻草堆里睡了。剛收割起來的稻子打的稻草，還泛著青。夏天蚊子很多，老幺卻還是睡得很好，也許是第一次喝了酒的緣故，根本就沒有醒。許多年后，老幺根本不記得那晚一伙兒在一起做了什么，只記得稻場里有著澀味和沒有散去的農(nóng)藥味。

大頭在第二天就搭麻木車出了村。

大頭就像是一個線頭，他一拋出去，整個線團(tuán)就開始散掉。沒幾天，四寶和五林也出村了，一起走的，去了深圳。老幺找出地圖，攤在地上，在上面找到了廣州和深圳兩個地方?！八麐尩倪@么遠(yuǎn)?。　币黄ü勺诘厣?，顯得有些驚訝和茫然。現(xiàn)在只剩下三炮和老幺兩個人了，也不再晚上騎車去遠(yuǎn)處看電影了，三炮一有空就到老幺家來幫忙剝棉花，或者兩個人去水庫里釣魚，看三姐梳著兩條大辮子擔(dān)水洗衣服。當(dāng)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三炮的話題便永遠(yuǎn)是關(guān)于三姐。老幺開始覺得這樣的夏天充滿了無聊，三炮就像那樹上的知了，太聒噪了，常常讓老幺產(chǎn)生想捏死他的沖動。

“你跟我說有個屁用，有本事跟我老子說去，看他愿不愿把三姐許給你啊！”

三炮默默蹲下去，頭埋在膝蓋里，一只滿是細(xì)小傷痕的手在地上不自覺地畫圈，一圈又一圈，剛剛的激情和興致就這樣一下子被澆滅。三炮是知道老幺的老子是什么個性的，記仇又固執(zhí)，兩家的仇恨是解不開的了。還好過了這么多年，事情漸漸淡了，偶爾回家看到三炮在屋里坐也不再罵人了?？粗诘念j廢樣，老幺滿是不屑，太沒出息了。

八月末，三炮也要走，居然也是往南邊走，具體位置還不知道。

“三炮，你不做篾匠啦？”

“篾匠有個屁用，根本掙不到錢，打一個竹籃子能掙幾個錢？更何況現(xiàn)在村里人都很少請?bào)匙鲋衿骰顑豪?，他們都直接到?zhèn)里買現(xiàn)成的了。村里還要篾匠干什么？”

“你爹讓你跑？”

“腿長在我身上，我攢了一點(diǎn)路費(fèi)，晚上偷偷跑出去。我要去城里掙大錢，回來了就娶三姐，嘿嘿！”

說這些話的時候，老幺斜著眼看著三炮，他坐在石磙上，對著南邊的天空說得那么認(rèn)真。老幺又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天，除了天還是天，屁都沒有。不過，老幺覺得這個時候的三炮有那么一點(diǎn)牛逼，他居然敢逃跑，居然敢反抗他老子。而自己就不敢，三姐也不敢，家里人沒有人敢違背老幺老子的話。事實(shí)上，在三炮走的那年冬天，老幺的老子就把三姐嫁到了四十里外的揚(yáng)高村，第二年冬天就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

在暑假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老幺心里對時間充滿了矛盾。希望它走慢點(diǎn)，因?yàn)槔乡鄄幌肷蠈W(xué)；但又希望它走快點(diǎn)，因?yàn)楝F(xiàn)在就只剩下老幺一個人了，一個人騎車沒意思，一個人偷瓜吃沒意思，一個人干什么都沒意思。但時間又確實(shí)是過得太快，才一個夏天，村子里的幾個玩伴就都走掉了。老幺覺得自己還沒緩過神來。

下午，老幺牽牛去喝了水，給雞把了食，便一個人騎著車上山坡了。方圓幾百里很多竹林和松樹林，老幺就一個人從林子中間的小路風(fēng)馳電掣般穿過，太陽鮮紅，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他身后。他把屁股坐著的自行車想象成了汽車，而他就是那個司機(jī)，他在自己想象的大馬路上前進(jìn)。他們都走了，而只有自己留下來了，老幺心里覺得不平衡，他覺得自己很遜，他開始討厭自己的年齡。十三歲，可惡的十三歲，什么都做不了。

天幕漸合，老幺不知不覺騎到了學(xué)校。從車上跳下來，望著學(xué)校的圍墻，想著自己怎么不知不覺到了這里了呢。索性支起自行車，走到墻角，撒了一泡尿。正準(zhǔn)備走的時候，又回看了一下撒尿的那面墻，白乎乎的好像是用石灰刷的幾個大字，可惜被幾張嶄新的計(jì)劃生育的宣傳單擋住了一部分。老幺走進(jìn)，好奇心作祟，好想看看那是幾個什么字，嘩啦嘩啦撕掉了宣傳單。就著一點(diǎn)點(diǎn)天光，老幺看到了墻上刷的幾個字：知——識——越——多——越——反——動。

“知，識，越，多，越，反，動。哦——”老幺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原來幾年前刷在學(xué)校上的標(biāo)語還在啊，哈哈，看吧，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好啊，知識越多越反動，老子早就不想上學(xué)啦！”

再次騎車回家的時候，老幺覺得突然找到了理論，他覺得他可以名正言順地跟他老子說，不想讀書想去學(xué)開車了。他覺得毛主席的這句話就像是一把跟他老子對抗的劍，他不再是赤手空拳。老幺一向記性好，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前幾年背過的好多毛主席語錄，一條一條在腦海里過，也越來越得意。一得意就忍不住大聲喊出來了，“忠于毛主席忠于黨，黨是我們的親爹娘，誰要是敢說黨不好，馬上叫他見閻王。見閻王——！”

騎車到家的時候，他老子坐在稻場洗澡，正卷起褲腿把腳伸進(jìn)木盆里，木盆周邊地上一圈濕。老幺一看到他，車速突然降下來，慢慢滑下山坡滑到稻場上，輕手輕腳地把車趕進(jìn)屋里。停住車，老幺又突然想起毛主席，覺得自己干嘛還要怕老子呢，現(xiàn)在有劍了??！于是松了松神經(jīng)，伸直了腰板，跑到廚房里，掀開鍋蓋，看到母親給他留的一碗飯。一邊吃，一邊想著怎么跟家里人說自己想去學(xué)車的心愿，吃到見碗底，也沒想出個好法子。

馬上就開學(xué)，老幺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他知道如果他跟他老子說了這件事，即使有毛主席撐腰，兩父子還是會有一場惡戰(zhàn)。想到這，老幺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老幺想著，這次不能讓他逮住了往死里打，自己一定要機(jī)靈一點(diǎn)，要跑。老幺腿長，再怎么也能跑過他老子。老幺也想著，到底在什么地方跟他說，最好是稻場里，稻場里不能順手拿到扁擔(dān)掃帚，也方便逃跑。什么時間呢，晚上吧，看不清不容易找到。

想完這些，老幺覺得就已經(jīng)很完備了。他似乎并沒有想到，他老子最后答不答應(yīng)他的要求。

開學(xué)的前一晚，老幺顯得異常緊張，一邊假裝收拾書包，一邊從窗戶里看他老子是不是在稻場里乘涼去了。老幺覺得那晚的蚊子特別多，在他耳邊叫得特別大聲，攪得他心緒不寧，又十分擔(dān)心他老子今天不出來乘涼。好不容易看到他老子搬著躺椅到稻場上了，他又不敢出去了。躊躇了半天，突然想到自己應(yīng)該拿著“紅寶書”出去才行，要是他老子不知道那句話是毛主席說的怎么辦。翻箱倒柜地終于找到了，灰塵撲撲的，捏在手里盡是汗。

一步一定地走到稻場，支支吾吾半天沒有說出口，他老子聽到他在身后，剛一回頭他就跑進(jìn)了屋。他覺得自己太遜色了，太遜色了！

“老幺！”是他老子叫他。

“啊——”

“把我的煙袋拿來！在門后邊！”

老幺的老子喜歡抽煙，自己種的煙葉，辛辣嗆鼻。每次把大片大片青色的煙葉割了回來，他就一個人在家里用麻繩一片一片串起來捆扎緊，然后架在稻場曬。曬完后噴水在上面，拿出去再曬。反反復(fù)復(fù)，直到煙葉全部變得軟塌褐黃，然后把串起來的煙葉卷起來，像一顆顆大炮彈。老幺把他的煙袋怯生生地拿到他跟前，就看著他嫻熟地往煙斗里裝上煙，深深地吧著，發(fā)出有滋有味的聲音。老幺聽說他家祖上是個書香門第，民國時候還抽過鴉片的，他老子種煙葉的地曾經(jīng)種過大片大片罌粟。

“狗屁的書香門第，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老幺把煙袋遞給他老子，回望了一下自家的土磚房。老幺聽母親說，以前家里還是有很多寶貝的，文革的時候都被他老子堆在稻場上燒光了，燒不動的瓷器就砸了。老幺想象著曾經(jīng)家里堆滿的寶貝，越發(fā)覺得他老子很遜色。一想到他老子很遜色，就心中有著難以抑制地自滿感，有一股英雄主義的情懷在心中回蕩，然后腦袋就一熱，整個人要飄起來了。

“爹，我不想讀書了，要去學(xué)開車！”

這話是在老幺腦袋正熱的時候忍不住說出去的，嚇了他一跳，整個人感覺從飄起的半空訇地跌落到地面。當(dāng)然嚇一跳的還有老幺的老子，嗆了一口煙，不住地咳嗽。

“你說什么？”

反正已經(jīng)說出去了，趁著那股英雄主義的氣焰還在熊熊燃燒，老幺又大聲地說：“我想去學(xué)開車！不想讀書了！”

“不想讀書了？誰他媽的讓你不想讀書了？”他老子“簌”地站起來，一只煙桿拎在手里。

“姐姐們都沒有讀幾句書！而而而且毛主席也說了：知知知識，越越越多，越反動！”老幺把“紅寶書”遞給他老子，下意識地往后退。

他老子總是很容易被他激怒，用煙桿一把把書敲掉，撲了過來要抽他，嘴巴里罵著：“誰他媽的說知識越多越反動？你他媽的祖上都是讀書的，你不能忘了！幾個姐姐不讀書是把錢留給你，你不讀書，誰讀書！老子今天抽死你，讓你不讀書！小畜生，別跑！”

老幺在前面跑，他老子在后面追，繞著稻場跑了一圈又一圈。母親和三姐跑出來，大喊又怎么了，看著這架勢又不敢前去。老幺忘記要跑出去這個圈，心里想著他媽的誰知道家里祖上是讀書的，誰知道。當(dāng)初是誰把家里東西都燒了的，現(xiàn)在又來逼自己去讀書，有沒有天理了。老幺覺得不公平，很不公平！

“不公平！是你燒家里字畫的！是你燒毛筆燒書本的！你不讀書卻逼我去讀書，不公平！很不公平！”

事實(shí)上，當(dāng)初所有想好的逃跑計(jì)劃都沒有實(shí)行。老幺那天晚上頭腦發(fā)熱，早就忘記之前想好的跑到山上去了，只知道在稻場里轉(zhuǎn)圈，結(jié)果還是被他老子揪住，按在地上好好揍了一頓。煙桿是細(xì)竹子做的，被打斷了，煙斗上那時還燃著煙溫度很高，把老幺屁股燙了一個疤。

“狗屁！”老幺扔掉“紅寶書”，趴在床上養(yǎng)傷，想著毛主席現(xiàn)在都沒有用了，他覺得失落又無助。老幺是九月份出生的，十三歲眼看著就要這樣失敗地結(jié)束了。

側(cè)著腦袋看窗戶外邊的天空，蔚藍(lán)蔚藍(lán)的，一片云都沒有。知了也不叫了，家里人都出去干活，一片寂靜和濕熱。想著今天是開學(xué)第一天，突然想起上學(xué)期和二根打人的事，但愿老趙頭考什么考試考取了吧，他走了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老幺覺得他肯定還是會被他老子送到學(xué)校里去的，又學(xué)著電影里嘆氣的表情，自顧自地嘆了一聲。

當(dāng)天晚上老幺去開汽車了，在大馬路上開，從后視鏡里看到他老子騎著自行車在后面追，還時不時揚(yáng)起一只手示意他停下來，但馬上就看不到他了，被遠(yuǎn)遠(yuǎn)地甩到了后面。老幺發(fā)現(xiàn)自己旁邊還坐著芳林嫂，但又不像電影里的芳林嫂那么老。老幺很得意，正準(zhǔn)備沖著她笑的時候，被一只粗糙的手揪了起來，睡眼惺忪地看見是母親，才發(fā)現(xiàn)只是一個夢。有些失落和郁悶，今天還是要上學(xué)。

天色還早，村子里除了幾聲雞鳴，一切都還在睡夢中。天空基本上是灰藍(lán)色，東邊露出一點(diǎn)點(diǎn)粉紅的端倪。老幺背著書包一個人走在路上，手里捏著母親臨走時塞給自己的烤紅苕。兩個月沒有穿過的解放鞋又重新套在了腳上，似乎有點(diǎn)小了。腦袋里依然閃著夢境，老幺抽了幾根狗尾巴草編成一個環(huán)，當(dāng)做汽車的方向盤，嘴巴“嘟嘟嘀嘀”地咕嚕著當(dāng)喇叭，一個人在清晨闊大的農(nóng)村田野里奔跑著。

太陽漸漸升起，照著老幺微卷的頭發(fā)形成了一層毛絨絨的光圈，瘦長的影子被他甩在了身后，整個村莊都被他甩在了身后。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