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體制內(nèi)的公務員,卻不甘于做“冷冰冰的制度機器”。她十余年的付出,只為證明一點,法律可以有溫度,檢察官也可以有情懷。今年6月份,在綠芽基金會支持下,女檢察官楊斌發(fā)起了廣東省內(nèi)首個專為刑事案受害者設立的救助組織—“天祥關愛計劃”,力促刑案當事人雙方的諒解與寬恕。
\"上我要復仇!”廣州市濱江東路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里,高璟攥緊了拳頭,咬著牙狠狠地說。坐在對面的檢察官楊斌點了點頭,接過話茬:“你也不要太執(zhí)著于此,還是要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她欠了欠身,盡量讓自己顯得和顏悅色。
2012年10月的一個夜晚,兩群渾身酒氣的青年在街頭相遇。幾句口角,雙方爆發(fā)了激烈沖突。混亂中,年輕的高瑞被擊中頭部,次日在家中不治身亡。弟弟慘遭橫禍讓哥哥高璟無法接受。他辭去了工作,變賣了房產(chǎn),開始了跌宕起伏的追兇之路。
這場會面有點特殊。就在不久前,由于高璟的努力,犯罪嫌疑人趙銀鵬和同伙被緝拿歸案。當天趙銀鵬的父親和律師也來到了現(xiàn)場。這是雙方當事人的第一次非正式見面。“他們是帶著賠償金趕來的。早上剛下火車,連午飯都沒來得及吃。不如讓趙爸爸和律師也說幾句?!睔夥沼行┚o張,楊斌趕忙出來打圓場。
仇恨就像一個雙面惡魔,既能摧毀別人,也能吞噬自己??粗粵_昏頭腦的高璟正在復仇的深淵里苦苦掙扎。他雙眼發(fā)紅,整夜失眠,甚至逼妻子和他離婚。楊斌深深動容。而趙銀鵬這樣的年輕人又何嘗不讓人同情?他們涉世未深,也一度懷著青春夢想,卻始終趕不上祖國這輛飛速行駛的列車,只能被甩在車輪下,忍受著底層的傾軋。
這個社會已經(jīng)滿是戾氣。如果能減少一些,改變一點,也算功德圓滿。楊斌只想做一個調(diào)解者、見證者、同行者。
她料想過這將是場持久戰(zhàn),兩個多小時的會談不會有多少實質(zhì)性進展,只能靠似水柔情、和風細雨。沒想到,會面后的第二天,高璟主動打來了電話,身心疲憊的他終于同意接受賠償?!疤昧耍 睏畋箝L噓一口氣。
詩人紀伯倫說過,偉大的人都有兩顆心,一顆在流血,一顆在寬容。再深的仇恨,也無法永遠背負。有些執(zhí)念,終究是要放下的。
檢察官的糾結
這些年,楊斌一直在與各種復雜的倫理困境打著交道。她的名字聽起來氣宇軒昂,而一旦見到她本人,遠遠地就能感覺到骨子里透出的悲憫。
2007年,身為廣州市人民檢察院檢察官的楊斌為當時“溺死自己女兒的母親”周模英辯護。當她那份帶著人道主義關懷的辯護詞被公之于眾,輿論一片嘩然。一個代表正義的檢察官居然在為“惡魔”求情?眾人不解。壓力一度把她逼入了人生的最低谷。直到最近兩年,看著這個迅速崩壞的社會,人們才真正理解了她當年挺身而出的價值。
中國刑事案件被害人一直是個嚴重邊緣的群體。法院“空判”現(xiàn)象嚴重,賠償執(zhí)行率極低。即使獲得救助也是杯水車薪。大部分被害人家庭不得不面對父母“老無所養(yǎng)”、子女“幼無所育”的窘境。辦案多年,她常常有感于命運無常、世態(tài)炎涼。關愛刑事案件當事人的家屬,為他們帶去精神撫慰,是她多年夙愿。當年楊斌的碩士畢業(yè)論文,一度把焦點聚集在《刑事被害人國家補償制度研究》上??墒?,國家機器如此龐大,個人又能如何?
2008年的一個夏夜,四周靜悄悄。突然從一間出租屋內(nèi)傳出了激烈的爭吵。幾分鐘后,陳曉把水果刀插進了好友小天的身體。一顆鮮活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而楊斌也被卷進了兩個家庭被改寫的命運里。
“我試過自殺,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判我死刑吧,我罪有應得?!睏畋筮€記得,陳曉坐在她面前嚎啕大哭的樣子。案發(fā)第二天,那個男孩鬼使神差地回到犯罪現(xiàn)場,束手就擒。為陳曉做辯護,讓楊斌的心糾結不已。站在一名檢察官的立場,她需要用法律武器為逝者討個公道。但是作為一個普通人,她的惻隱之心再度翻騰起來。特別是在翻閱案宗時,被告寒苦的出身,讓她無法釋懷。
陳曉的家鄉(xiāng)在四川彭水一個偏遠的山村。有著嚴重暴力傾向的父親經(jīng)常動不動就對母親和姐姐們?nèi)_相向。因為沒錢醫(yī)治,大姐得了小兒麻痹癥后成了瘸子,嫁給了一名聾人,又生下了一個殘疾的孩子。15歲就出來打工的二姐是這個家庭的頂梁柱。她剛剛傾盡所有幫家里蓋了棟勉強像樣的房子,還指望著給弟弟娶個媳婦。
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能全怪他們嗎?楊斌問自己。她告訴陳曉的二姐,如果能湊些錢賠償給受害人一方,請求原諒,或許法官在量刑時會有所考慮。然而,這家人實在太拮據(jù)。就連坐火車到廣州來旁聽庭審的費用,也無能為力。
好在經(jīng)辦的女法官刀下留人,給陳曉判了死緩。被害人家屬不服,提出抗訴。又是一番艱苦的掙扎,楊斌狠了狠心,不得不在審查報告上,寫下了“不予支持”的意見。她已經(jīng)做好了接受被害人家屬吵鬧、詛咒,甚至上訪的準備。
然而,當她撥通了電話,詳細解釋了法律緣由后,電話那頭居然平靜地接受了,連一句責問的話都沒有。這是多么善良的一家人??!當初開庭的時候,小天的父親就一直在咬著牙克制情緒。他沒有謾罵一句,只是反反復復地問:“為什么、為什么?”雖然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卻表現(xiàn)出了極好的教養(yǎng)。這樣的被害人家屬,怎能不讓人揪心,怎能不讓人尊敬?一種前所未有的內(nèi)疚和羞愧感向她襲來。
2010年9月,持續(xù)的暴雨讓海南省遭受了歷史上罕見的洪澇災害。那里曾是小天溫暖的故鄉(xiāng)。一天,二姐從北京給楊斌打來了電話。在被告服刑的這幾年里,這個家庭一直和她保持著聯(lián)系。只要有機會去北京出差,楊斌都會去二姐打工的沐足城看看。
二姐在電話里喃喃地問:“姐,你有沒有小天家的電話?我看到了電視上說,海南發(fā)水災。我想給他們寄點錢?!睏畋笠幌伦鱼蹲×?,辦案12年,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主動的家屬。第二年,二姐又對楊斌提起,自己有好幾次想給小天家打電話,但是擔心不被原諒,遲遲不敢。事情能進展到這一步,是楊斌沒有想到的。她突然意識到,或許自己才是那把幫助雙方解開心結的鑰匙。
遲到的探訪
2013年春天的一個周末,借著年假之機,楊斌踏上了海南的紅土地。穿過大片大片的甘蔗林后,她見到了小天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一個尷尬的國營農(nóng)場。77歲的爺爺,74歲的奶奶,46歲的父母親,以及初中輟學的弟弟,構成了這個留守之家的全部。盡管多年來與雙方當事人都有著真誠的溝通,但是楊斌的到來還是將這個家庭最不愿面對的傷疤再次撕裂。果然,第二天午飯后,爺爺剛開口說了一句:“我有點事和你講”,全家人就都哭了起來。
自從大孫子出事后,每逢過年過節(jié),爺爺都不敢坐在家門口。一看到鄰居在外打工的孩子回家,他就忍不住想哭。當年去廣州處理后事、請律師,從親戚朋友那兒東拼西湊了五萬多塊錢。如今,家里還欠著三萬多的外債。初中輟學在家的小孫子想去打工,可一家人已經(jīng)不敢再放他走了。
楊斌表達了陳曉一家人的歉意,試探地詢問對方是否愿意和被告家屬見面。結果爺爺還是拒絕了?!耙菍O子沒出事,現(xiàn)在也該結婚了。”他擺擺手,喃喃地說:“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誰也不愿意。我不怨他們,讓他們安心吧!”
可是楊斌又如何能安心。這樣的一家人默默承受著生活的殘酷和命運的無情,從來沒有提出過經(jīng)濟上的任何困難和要求。她再也無法袖手旁觀。
天祥關愛計劃
這一段發(fā)生在兩個破碎家庭的往事,驅使她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
2013年6月,在綠芽基金會理事長蔡文方的幫助下,楊斌發(fā)起了廣東省內(nèi)首個專為刑事案受害者設立的救助組織—“天祥關愛計劃”?!疤煜椤笔菞罡傅拿帧_@位樸素的老人為救助行動捐出了第一筆啟動資金5000元。
“天祥關愛計劃”希望通過對刑事案件當事人雙方的人文關懷和人道救助,促進雙方的諒解與寬恕。受助家庭可以一次性獲得3000元資助。而那些特別困難的家庭個案,還有可能獲得專項基金的持續(xù)資助。
目前,我國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專門為被害人提供社會支持的服務機構,也沒有被害人及其親屬、企業(yè)公司等自發(fā)建立的援助組織。與之相比,各種被害人庇護所、受害者支援中心、康復中心卻能在發(fā)達國家的社區(qū)里廣泛分布。從這個角度而言,“天祥關愛計劃”意義不同一般。
2013年7月,楊斌將“天祥關愛計劃”的第一筆資助3萬元送到了海南,交到了小天一家人手中。而后,她把目光瞄向了正在復仇路上苦苦支撐的高璟。于是,便有了開頭出現(xiàn)的那一幕。在微博中她這樣寫道:“他們用善良和美德克制了內(nèi)心的報復沖動。他們告訴我們,在這個社會,也會有這樣美好的情感:寬恕與救贖。”
就像一個擺渡的艄公,楊斌一次次把世人從苦難的這頭,引向了希望的那頭。
她在渡人,亦在渡己。
(應受訪者要求,部分案件當事人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