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日日新”：一對父母，一個學校

在日日新學堂，無論上課還是下課，總能看到成群結(jié)隊撒野和玩耍的孩子們：有些孩子在沙地里玩得滿頭滿臉都是沙土，有些孩子在雙杠上爬上爬下倒掛金鉤，老師們通常不會阻止孩子玩耍，而是陪著他們一起玩?！白杂勺栽趯Τ砷L而言是必須的，我們盡可能減少安全隱患，玩耍總會有一定風險，但這并不能成為剝奪孩子成長的理由?！蓖鯐苑逭f。

九月的北京秋高氣爽，沿著沙河水庫南一路向東，穿過小沙河村，便可見到一座“渥丘園”。沒有路標，沒有校牌，一座游離于傳統(tǒng)教育之外的家長互助式學校“日日新學堂”便掩映在這座150畝地的園林里，猶如北京郊外的世外桃源。

除了種著果樹的山丘外，學校里有好幾片屬于不同班級的菜地，種植著各種有機蔬果。教室外墻是不加任何粉飾的粘土紅磚，木結(jié)構(gòu)的教室和實木地板營造出溫馨的淺黃色，裸露出原木自然的肌理。玻璃窗戶低矮到可供學生攀爬出教室，這是為了應對突發(fā)事件而特意設計的，學前班的教室里設有榻榻米，幾棵植物在陽光下青翠欲滴。

中午12點半，兩個斜挎著“日日新郵政”綠色挎包的三年級女孩蹦蹦跳跳地出現(xiàn)在走廊里，兩人掏出鑰匙，打開門衛(wèi)旁那個四四方方的郵箱，取出了4封信。信封上的郵票由不同班級自行設計，孩子們忙不迭將信封拿到一間教室，幾個男孩圍在桌前給每封信蓋上紅彤彤的郵戳和日期，這些信再由“郵遞員”轉(zhuǎn)交到收信人手中。

孩子給孩子寫信，孩子給老師寫信，老師給孩子寫信，家長給老師寫信……日日新學堂的郵局用書信傳遞著返璞歸真的交流方式，試圖在信息碎片化的時代重新建立起孩子們對寫作、表達的樂趣。

在家讀小學

2006年，王曉峰、張冬青夫婦面對了人生一次重大的抉擇。他們決定讓孩子在家讀小學。

王曉峰、張冬青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他們自認為是高考制度的受益者，上世紀80年代初上了大學，后來王曉峰在一家雜志社做編輯，張冬青則在高校做大學語文老師。女兒是他們第二個孩子，老大比她大11歲，當時已經(jīng)上初中了。

夫婦倆有一個簡單又模糊的教育理念，他們希望孩子能夠快樂、健康、學以致用地成長。可是，剛從幼兒園畢業(yè)的女兒明顯不夠快樂，舉手投足都小心翼翼，充滿畏懼。王曉峰告訴記者，原因是幼兒園老師對紀律要求很嚴，不聽話的孩子常常會被老師用關(guān)廁所等方式懲罰，女兒雖然乖巧，但多少受到了同伴被懲罰的影響，害怕去幼兒園。最初他認為，對幼兒園的恐懼是孩子的問題，孩子應該努力去適應環(huán)境。但他們面對孩子上小學時，兩人想到一種新的教育方式：在家上學，希望以一種不同的教育方式陪伴女兒的成長。

為了讓孩子有更多玩伴，一個朋友建議他們可以考慮邀請一些同類家庭一起辦學。王曉峰便把自己的想法在小區(qū)的社區(qū)網(wǎng)上發(fā)布了招募帖。沒想到，此帖引起了很大爭議，不少家長表示質(zhì)疑，勸告王曉峰不要拿孩子做試驗品，甚至還有人指責他“開歷史倒車，恢復私塾”，也有少數(shù)家長表示支持。那年“五一”過后，二十多個對在家教育感興趣的家長聚集在一起，反復開會討論家庭教育的可行性，搖擺不定的家長居多，大家討論來討論去，都說不出所以然。王曉峰在2013年8月24日舉辦的一個多元教育研討會上回憶當時的情景：“后來我說老開會不是辦法，我們總是要有行動，我說這樣吧，找一個周末交錢，以交錢為準，我們就開始行動，租房子，請老師，安排課程等。我們就找了一個周末，從早晨一直等到晚上，一個人也沒有。”

8月30日，離正式開學僅剩兩天，王曉峰按捺不住了，決定行動起來。包括他在內(nèi)，最終有4個家庭加入進來，每家湊了一萬元，在回龍觀租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請了一名專職老師和一位生活老師，取名“日日新學堂”，語出《大學》：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女兒在家上了小學，王曉峰發(fā)現(xiàn)，她明顯活潑起來，自己辦了學，才知道學校生活可以讓孩子快樂。

自然而然的教育

2013年9月的一個周一，上美術(shù)課的四年級的學生正在室外寫生。三兩個男孩趴在草叢里逮著螞蚱，一個女孩在菜地邊撿到了一只未成熟的青瓜，另一名女孩夾起畫板坐在草地上，用鉛筆描繪著陽光下一根狗尾巴草的倒影。

“畫此時此刻你們內(nèi)心的感受，而不是你們眼睛看到的東西?！泵佬g(shù)老師對孩子們說。此時，玩累了的幾個男孩也慢慢坐了下來，拿起畫筆，面對一樣的風景，畫出完全不同的世界。

與傳統(tǒng)學校不同，日日新學堂開設了五大類別的課程。有古典誦讀類的人文課程，有科學課程、藝術(shù)課程、體育課程，最不同的是，還有社會調(diào)查、科學考察、參觀、勞動、游學等社會實踐類課程。

在生活美學的課堂，孩子們跟著老師一起坐在榻榻米上學習茶道；美術(shù)課上，孩子們用顏料玩印染、用石頭做雕塑、樹葉做賀卡，甚至在臉上畫彩繪；課間操時，孩子們用中華武術(shù)替代了傳統(tǒng)學校的廣播體操；歷史課上，老師用情景式的教學手法帶孩子們從21世紀穿越回山頂洞人的世界，尋找他們的洞穴、食物、衣服和貿(mào)易……

三年級以上的學生每年會有半個月到一個月左右的游學。游學的地點選擇十分多元，在湖南鳳凰城，孩子們考察秦代古鎮(zhèn)，體驗土家風土民情；在閩西，孩子們在山中自己生火，挖竹子做竹筒飯，跟著當?shù)厝艘黄饘W習舞龍、剪紙和榨油；孩子們甚至還組織去湘潭和內(nèi)蒙古考察古生物化石。

經(jīng)過7年的教育實踐，日日新學堂找到自己的教育理念：自然而然的教育—一種西方社會以人為本的教育與中國古典哲學中道法自然思想結(jié)合的教育方法。

中國傳統(tǒng)教育通常把孩子比作一張白紙，以成人的標準和理想塑造孩子成才，而張冬青認為，孩子不應該是一張白紙，而是一顆種子，孩子并不是教育的對象，他們有著天然的成長的欲望和能力，自身就積淀了人類進化的各種基因。教育的使命是信任和尊重孩子，讓孩子充分健康地成長。

在日日新，張冬青親歷了許多孩子的變化：一個4歲的男孩，因為母親生了弟弟變得非常敏感，對弟弟充滿了仇恨。來到日日新兩年，他漸漸開始學會了接納別人，學會了與他人分享；一個上課總是擦板書、按開關(guān)的自閉癥孩子，在家長和學校的配合下，雖然仍然自閉，但已經(jīng)開始愿意跟母親復述他在學校的生活，尤其擅長畫畫；另一個患有行動障礙的孩子，甚至學會了跑步，特別喜愛唱歌……

在她看來，教育的本質(zhì)在于提供環(huán)境，讓孩子們在自然的環(huán)境里像種子一樣可以汲取營養(yǎng)，充分成長，成長為自己。自然而然的教育就是讓孩子這個完整的生命個體感受成長的所有快樂和煩惱，成人陪伴他們跨越一個個障礙和戰(zhàn)勝所有生長之痛，使他們自尊、自信、寬容、堅韌。

日日新的教育體系

當留著大胡子的校長王曉峰走進美術(shù)課堂，一個一米多高的小女孩像小鹿一樣跑了過來，送給他一張剛剛完成的作品，還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在日日新，孩子們很少有怕老師的，他們在老師面前暢所欲言，從不用擔心罰站、罰抄，更不會因為成績不好被老師歧視。老師們鼓勵著孩子們獨一無二的思考和個性的成長，很多課堂看上去都很沒“紀律”，老師們很多時候會在草坪上、山丘上、樹林里上課，課堂上，學生經(jīng)常會打斷老師自己提問，或是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正因為此學堂嚴格實行小班教學：幼兒園一個班15人，學前班18人，小學20個人一個班。

2006年的6名學生，2007年增加到16名學生，2008年擴充到26名學生……如今的日日新學堂已成為包括幼兒園、學前班、小學和初中260多名孩子以及90余名教職工規(guī)模的民辦學校。

王曉峰夫婦最初認為只要女兒小學畢業(yè)自己的使命就算完成了。沒想到，口碑相傳的影響力和滾雪球般的生源將他們對自己孩子教育的關(guān)注，轉(zhuǎn)向了對新的教育方式的探索。

2008年，他們租了三套三居室，有了專職6位老師，還請了外聘老師。他們感到在小區(qū)里有很多限制，王曉峰在研討會上坦言“最大的一個困惑就是安全，小區(qū)里面車來車往的，人來人往的，會不會發(fā)生安全事故？我們每天提心吊膽的?！?/p>

此外，聘請的老師也成為他們建立正式學堂的動力，他們意識到在這樣一所家長互助學校，老師存在著失業(yè)風險、教育資歷不可累積、教學經(jīng)驗在其他學校不可復制等問題，為了解決老師的后顧之憂，必須要找新的地方。

北京北面有一條小沙河，風景特別美，2008年，他們在沙河水庫南的一塊地上，集資蓋了房子。“我們一直等到了10月22號，政府說可以動工了，我們趕緊動工，就開始蓋房子，就是這所房子?！彼麄?yōu)樾聦W校配備教學設施，同時也給老師們辦理了保險。

2009年4月18號，他們搬到了新校區(qū)，搬進去的時候有40多個孩子了，14位專職老師，其中小學有十幾個孩子。

如今，日日新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教學體系，成立了教研中心，“很嚴謹?shù)慕虒W研究和科研，孩子每堂課都有針對性的學習”。

在張冬青最初的設想里，上課是不需要用教材的。但沒過多久，家長們對沒有教材的學習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擔憂。權(quán)衡之下，她開始組織老師們自編教材，每一名新老師都需要參與教材的編寫工作，也在編寫過程中逐漸形成教育理念的共識。

在日日新學堂，無論上課還是下課，總能看到成群結(jié)隊撒野和玩耍的孩子們：有些孩子在沙地里玩得滿頭滿臉都是沙土，有些孩子在雙杠上爬上爬下倒掛金鉤，老師們通常不會阻止孩子玩耍，而是陪著他們一起玩?！白杂勺栽趯Τ砷L而言是必須的，我們盡可能減少安全隱患，玩?？倳幸欢L險，但這并不能成為剝奪孩子成長的理由。”王曉峰說。

他舉了一個摔跤的例子，“現(xiàn)在許多孩子一摔跤就摔到臉，因為不懂用手撐，原因就在于小時候沒摔過跤，這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自由自在長大的孩子們會在摔跤過程中學習如何保持平衡，相應運動能力就會增強，學會自我保護后，會更加安全?！?/p>

日日新學堂也有考試制度，但應試并不是學習目的。為檢查學生的學習效果，對于二年級以上的學生，學堂也設有考試。但考試成績不做評價和排名，慢慢地，學生們就會把考試當作自測，會有緊張感但卻無壓力感。事實上，日日新學堂轉(zhuǎn)出的孩子們與傳統(tǒng)教育的并軌并不存在太大障礙，曾經(jīng)有一名五年級的學生，在六年級轉(zhuǎn)入傳統(tǒng)學校后成績排在全班倒數(shù)第二，一個學期之后，他就成了全班的第二名，現(xiàn)在以優(yōu)異的成績升入當?shù)氐闹攸c初中?！岸唐趦?nèi)會存在適應障礙，但長期來看，這些孩子在傳統(tǒng)學校里依然優(yōu)秀。”張冬青說。

互助式學校

起初組建的4個家庭，除了王曉峰的女兒外，都漸漸退出了。分析原因，王曉峰認為，雖然加入進來的家長都希望孩子能快樂地學習，但對快樂的認知上卻存在差異：一些家長的目標是孩子真正快樂，而一些家長則希望快樂是方法，希望孩子快樂地應付考試，把學堂建成為應試教育的精品班。7年下來，學生數(shù)量是進多出少。

在多元化的在家教育生態(tài)中，有些人認為，在家教育的孩子需要滿足一定條件：如自制力、上進心等。但在張冬青看來，在家學習其實沒有門檻：愛學習是孩子的天性，不愛學習的孩子都是被家長老師所逼造成，對于貪玩的孩子，放任他們?nèi)ネ嫠?，一旦玩夠了，他們充分釋放了自己就自然而然會回歸課堂。在她眼里，孩子們沒有懶惰的，懶孩子要么是因為身體不好，要么是因為沒有興趣被家長所逼呈現(xiàn)出來的“懶態(tài)”。

學生家長孫女士是學堂一名三年級女孩的母親，作為工程師，她常常忙里偷閑來學校旁聽課程。她覺得向來是“好學生”的自己活得太累，如今她對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她能夠自得其樂地生活。另一名曾做過醫(yī)生的學生家長，將小學二年級和幼兒園中班的兩個孩子都送進了日日新學堂，之后她也從單位辭職，在學堂擔任英文老師。談起自己的選擇，她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孩子的學籍和學位問題，她更關(guān)注孩子的成長。

作為家庭互助式學校，日日新學堂一直是家長們共同管理、共同出資、風險均擔的模式運營。當學校擴充到百名孩子的規(guī)模時，學堂組建了一個家校共建委員會，每個班級有二名家長代表參加，代表分為生活、教學、課余活動等5個組別，學校事務由王曉峰和張冬青作為校長身份管理，但所有家長享有知情權(quán)和建議權(quán)。在這樣的管理機制下，家長可以查遺補缺，高度參與學校的發(fā)展：有家長發(fā)現(xiàn)學校沒有避雷針便提出來安裝，有家長發(fā)現(xiàn)學校的果林缺少大樹，便主動捐種樹木，家長們還主動為學校的圖書館捐了兒童書籍……

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屬于中產(chǎn)階級，受過高等教育，有著開放的觀念。畢竟在北京，一年3萬多的學費對普通家庭也不算是個小數(shù)字，同時，讓這些“00后”獨生子女嘗試新的教育方式，也需要平衡家庭成員的感受。

如今，王曉峰夫婦的小女兒已經(jīng)自然而然地成長為一個獨立、自信的初一學生了，她將伴隨著日日新學堂一同成長，直至高中畢業(yè)。日益擴大的生源規(guī)模讓王曉峰夫婦辦學堂的動力已經(jīng)不再僅僅是他們的小女兒，從一個孩子，到一群孩子，一座不同于傳統(tǒng)教育的非營利自主精品學校已具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