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社會”

遙想五四當年，陳獨秀“白帽西服”，親自到北京“新世界”屋頂花園上散發(fā)傳單，何等的風采！即使入獄也是光焰萬丈，舉世注目。在陳獨秀被捕之后，我們更是看到了1919年中國的世道人心、社會元氣。一個社會是需要幾分元氣的，這元氣首先就來自公道人心，或者叫“人味兒”。1919年的中國，不只有學生運動，不只有馬克思主義的傳播，更有“人味兒”。從6月11日到9月16日，98天的牢獄沒有打倒陳獨秀，“出了研究室就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就入研究室”，他實現(xiàn)了自己男子漢的承諾。這個社會也是愛護他的，沒有讓這位“思想界的明星”失望。即使身在囹圄，他也不是孤立的。這是我們在1919年看到的亮色：

6月13日，北京《晨報》、《北京日報》率先報道了陳獨秀被捕的消息，全國輿論一片嘩然。14日，上?！睹駠請蟆啡陌l(fā)表陳獨秀的《北京市民宣言》；15日發(fā)表《北京軍警逮捕陳獨秀 黑暗勢力猖獗》的述評：“當此風潮初定，人心浮動之時，政府茍有悔過之誠心，不應對于國內最負盛名之新派學者，加以摧殘，而惹起不幸之糾葛也?！蓖?，《時報》刊出《陳獨秀被捕》時評。17日，老牌的《申報》刊載《北京之文字獄》雜評，尖銳指出“陳獨秀之被捕，益世報之封禁，皆北京最近之文字獄也”、“利用黑暗勢力，以摧毀學術思想之自由”，批評北京當局“樹欲靜而風又來，是誠何心耶？”上海《神州日報》、《時事新報》等各大報紙都紛紛發(fā)表消息、評論。

陳獨秀被捕的消息迅速傳遍全國，各界、各省函電交馳。6月15日，北京學生致函警察總監(jiān)，提出兩點：“一、陳先生夙負學界重望，其言論思想皆見稱于國內外，倘此次以嫌疑遽加之罪，恐激動全國學界再起波瀾。當此學潮緊急之時，殊非息事寧人之計。二、陳先生向以提倡新文學現(xiàn)代思潮見忌于一般守舊學者，此次忽被逮捕，誠恐國內外人士疑軍警當局有意羅（織），以為摧殘近代思潮之地步?，F(xiàn)今各種問題已極復雜，豈可再生枝節(jié)，以滋糾紛。”同時通電上海各報各學校各界：“陳獨秀氏為提倡近代思潮最力之人，實學界重鎮(zhèn)?！O法援救外，并希國人注意?！焙苊黠@，這是在向當局施加壓力。

16日、20日，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北京醫(yī)學專門學校等9所高校40人，民國大學、新華商業(yè)專門學校、私立毓英中學等7所學校29人，分別聯(lián)名致函警察總監(jiān)，稱陳獨秀“此次行動果如報紙所載誠不免有越軌之嫌，然原其用心無非激于書生愛國之愚惘”，要求“寬其既往”，“愛護士類”，予以保釋。目的無非是為陳獨秀開脫。在署名的69人中有著名的教授，也有普通的中學教員；有新派人物，也有舊派人物，如因病臥床的劉師培等。

從6月17日起，國民大會上海干事部、江蘇省教育會、北大全國校友會聯(lián)合會、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lián)合會、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中華工業(yè)協(xié)會等團體，乃至對五四運動持反對態(tài)度的田桐，廣東護法軍政府主席、總裁岑春煊等紛紛發(fā)表函電，要求立即釋放陳獨秀。中華工業(yè)協(xié)會在6月25日《時報》刊出致當局的電文：“陳君提倡新思想，著書立論，無非研究學理的關系，既不與共和國家法律相抵觸，亦適合共和國民思想自由之心理。茲值全國人民憤激甫息之時，當局豈可遽興文字之獄，而以北京學潮遷怒陳君一人。竊恐大亂之機將從此始?！?/p>

6月22日，章士釗分別致電龔心湛、王克敏等政要，譴責這是“忽興文網，重激眾怒”，稱陳獨秀“英姿挺秀，學貫中西”，“向以講學為務，生平不含政治黨派臭味”，自己與陳“總角舊交，同出大學，于其人品行誼知之甚深。敢保無他，愿為佐證?！倍卮佟傲⒂栳尫拧薄?/p>

陳獨秀是安徽人，當時掌握北京政權的就是皖系軍閥，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也是安徽人，安徽各界紛起營救。據(jù)6月16日、24的《申報》，由旅滬皖人組成的安徽協(xié)會幾次致電北京安徽會館，要求以同鄉(xiāng)關系，“速起營救”、“竭力設法營救”。在為陳獨秀獲釋而奔走的同鄉(xiāng)中，既有他的好友，也有與他素不相識的人。余裴山致函安徽協(xié)會，稱陳“為革新思想之先守，實吾皖最優(yōu)秀之分子”。他在寫給《時事新報》張東蓀的信中說：“我和陳君并靡有一面之交，但不過我覺得他這樣的爽直敢言，是很令人可敬的。”甚至還有反對白話文的桐城派古文家馬通伯、姚叔節(jié)等，他們認為陳獨秀“所著言論或不無迂直之處。然其學問人品亦尚為士林所推許”，吾等“與陳君咸系同鄉(xiāng)，知之最稔”，懇請準予保釋。連安徽省長呂調元也致電吳炳湘：“懷寧陳獨秀好發(fā)狂言，書生積習。然其人好學深思，務乞俯念鄉(xiāng)里后進，保全省釋?！彼麄兊恼娨苍S不同，甚至相反，他們的學術觀點或許大相徑庭，但并未妨礙他們在那一刻站出來為這位同鄉(xiāng)說一句公道話。

6月29日，胡適在《每周評論》（第28號）發(fā)表兩則隨感錄，其中《研究室與監(jiān)獄》重申了陳獨秀的那句箴言：

“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優(yōu)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發(fā)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p>

《愛情與痛苦》則說：“愛國愛公理的報酬是痛苦，愛國愛公理的條件是要忍得住痛苦”。

7月14日，遠在湖南的青年毛澤東在《湘江評論》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陳獨秀之被捕及營救》一文，為這位“思想界的明星”大聲疾呼，他說：“陳君之被逮，決不能損及陳君的毫末。并且是留著大大的一個紀念于新思潮，使他越發(fā)光輝遠大?！薄拔易ｊ惥f歲！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

輿論的呼聲發(fā)揮了作用，這是1919年，五四浪潮洶涌澎湃，軍閥政府還不敢太肆無忌憚，逆流而行。值得一提的還有吳炳湘其人，當年7月25日的《申報》報道：“尚幸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腦筋較為新穎，雖被軍閥派多方威脅，及守舊派暗中縱恿，然其對于陳氏始終毫無苛待（當陳氏初被捕時，步軍統(tǒng)領王懷慶即與吳爭執(zhí)權限，斯時陳最危險，蓋一入彼之勢力圈，即無生還之望，幸吳警監(jiān)堅執(zhí)不肯讓步，故仍得留置警廳）?！?/p>

在各方的壓力下，9月16日，陳獨秀在被迫具結“以后安心問學，……不再作越出法律范圍舉動”之后恢復了自由。李大釗、劉半農、胡適、沈尹默等同人在《新青年》發(fā)表白話新詩，歡迎他的出獄。

1919年6月11日，當陳獨秀被捕之后，學界、新聞界，政治人物、故舊朋友的反應自在意料之中，最讓后人難以理解的恐怕是中華工業(yè)協(xié)會，尤其是反對白話文的老輩人物也站出來為他呼吁、奔走。對此，胡適6年后還念念不忘，1925年12月，他在“北京群眾燒毀晨報館事件”發(fā)生后寫給陳獨秀的信中說——

我記得民國八年你被拘在警察廳的時候，署名營救你的人中有桐城派古文家馬通伯與姚叔節(jié)。我記得那晚在桃李園請客的時候，我心中感覺一種高興。我覺得這個黑暗社會里還有一線光明；在那反對白話文學最激烈的空氣里，居然有幾個古文老輩肯出名保你，這個社會還勉強夠得上一個“人的社會”，還有一點人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