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大衛(wèi)·梭羅曾說:“我在自己的房子里,一點也不孤獨;尤其在那些無客登門的早晨,有很多事可做?!彼倪@一說法大概道出了大眾心目中“獨居”的作用和它的重要地位。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動情地告訴讀者,他要在瓦爾登湖畔,“吸生命之靈氣,汲自然之精華”。同樣,當(dāng)我退居孤寂之中,我希望能與更超凡廣闊的世界重新建立起聯(lián)系,能再次找回《多瑪福音》(Gospel of Thomas,多瑪福音解釋了圣經(jīng)中的很多秘密,是著名《死海古卷》里面的核心要義。)所說的“回歸本真的存在”。
在道家哲學(xué)中,得“道”的關(guān)鍵在于回歸自然,無論你奉行圣安東尼式(基督教圣人,開創(chuàng)了在荒野隱修的修行方式)的苦修,抑或道家大哲們的超然出世,都要順其自然。獨自身處野外,能讓我們暫時逃離群體社會對個人施加的約束限制;當(dāng)我們能夠自由支配所有的時間,一切都變了。獨自身處野外,動物好像都會開口說話,小鳥似乎會引導(dǎo)我們找到水源或陽光,風(fēng)附著于身體,仿佛我們的第二層皮膚。在自然中,我們能找回自己原來活潑的身體,與天地間所有生靈合為一體的身體。要達到這種境界,不僅要擺脫時鐘、日程表和社會習(xí)俗的鉗制,還要斷絕對這種生活暗自懷揣的希望、期待和恐懼。
以色列哲學(xué)家馬丁·布伯曾說,孤獨是“凈化之所”。我們之所以渴望遠離人群,或許是因為這種“徑自離開”能讓我們從日復(fù)一日的瑣碎和墮落中抽離出來。我擁有 格連·古爾德(Glenn Gould)所說的“高孤獨指數(shù)”,在我看來,在這個喧囂紛亂的世界里,獨處是保持心智健全的最好方法;當(dāng)我孑然一身時,實際上面對的是更廣袤的空間,讓我能夠平心靜氣地面對接下來的事情。
獨居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只是暫時遠離人群,一旦獨自冥想洗刷干凈了他們的精神世界,他們就會迫不及待地要回到日常生活中去。相比之下,真正的隱士要的絕不僅僅是這些,但即便他們能通過獨居中的沉思一瞥先哲圣賢的精神世界,可一個問題依然擺在他們面前:當(dāng)下要做什么?獨居的目的是什么?于誰有益?
把遠離塵囂,獨自置身荒野當(dāng)做精神之旅是一回事,但是由此讓自己陷入虛妄的迷狂則是另一回事。神秘主義者托馬斯·默頓說:“精神生活中最大的災(zāi)難,莫過于沉迷虛幻?,F(xiàn)實與我們的關(guān)系至關(guān)重要,這維持和滋養(yǎng)著我們的生命。虛妄,只會讓生命忍饑挨餓?!彼€認為,倘若我們把獨處作為重獲新生的精神之旅,而非逃避墮落或者表達厭世的方法,那么人類靈魂必將結(jié)出豐碩的果實。與梭羅亦師亦友的愛默生也指出,獨處是精神旅程上必不可少的實踐,“無論在市井之間或居廟堂之上,我們都應(yīng)當(dāng)把獨處視為能夠帶來啟示的活動……要點不在于你是‘見自己’還是‘見眾生’,而在于獨處讓我們體會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p>
但是,梭羅對于當(dāng)時的美國社會(道德淪喪、唯利是圖、保留奴隸制)深惡痛絕。他在《科德角》(Cape Cod)(1865年出版)中多少表達了這種絕望和悲傷;書中甚至透露了他想要逃離美國社會的愿望。但在梭羅的大半生中,他都堅守著愛默生的個人主義準則,正如他在《瓦爾登湖》中記述的:
“我在這里,與在其他任何地方?jīng)]兩樣,我有時仍會期待那從未到訪的客人。《毗濕奴往世書》中說,‘要是主人想等候客人來到,就應(yīng)該在黃昏時守在院子里,哪怕等待時間久得足以擠完一頭奶牛的奶汁;要是主人愿意,盡可以守得更晚些?!医?jīng)常表現(xiàn)得像一個好客的主人,雖然我等候的時間足以擠干一群奶牛了,但我依然看不到鎮(zhèn)上的那個人朝這兒走來?!?/p>
也許那“從未到訪的客人”就是從鎮(zhèn)上來的那個人;也可能是別的什么更為神秘、不祥的東西。正如默頓提醒的,獨自置身荒野,失去的往往與得到的一樣多?!笆紫龋衬钳偪竦膰?。其次,它是魔鬼的避難所。魔鬼被釋放出去……‘徜徉在干燥的地方’??诳适谷睡偪?,而魔鬼本身就是瘋狂的,他渴求自己已然失去的美好,而他之所以墮落,就是因為他把自己幽閉其中,排除一切外物。”
卡爾·馬克思換了種方式表達這個觀點。他在《<黑格爾法哲學(xué)批判>的導(dǎo)言》中說道,“如果我們的自由歷史只能到森林中去找,那么我們的自由歷史和野豬的自由歷史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誰都知道,在叢林中呼喊,只能聽到回聲?!瘪R克思把宗教(總體而言,指那些追求靈性生活的活動)視為“精神鴉片”,但他是要我們留意這種“森林”思維的危險性。如同童話故事和中世紀冒險故事所說的,懷揣著純潔愿望的朝圣者啟程上路后,途經(jīng)的荒野中蟄伏著許多惡龍;然而只有少數(shù)惡龍是天生的,其余的可怕巨獸,均來自孤獨朝圣者的內(nèi)心。
默頓、愛默生、梭羅,以及道家圣賢都明白:假如獨處不能引領(lǐng)我們返回俗世生活,它就會把人的精神生活引入死胡同,進而演化成一種自我放縱或者逃避現(xiàn)實的做法。我們也許羨慕,甚至嫉妒野豬的自由生活,但是只要有人還在遭受奴役,還在忍受饑寒,或者還被囚禁在世俗的牢籠中,我們就有義務(wù)回到這并不完美的俗世中來,為他們的解放而努力。老話說得好:無論我做什么,只要有人被奴役,我就不自由;只要有人在受苦,我就不幸福。因此,不論我在那孤零零的小木屋里自我感覺多么崇高、多么接近神明——除非我已準備好更積極地入世,否則這就是一個虛妄又貧瘠的天堂。作為孤獨沉思者的代表人物,梭羅最后回到社會,支持廢奴運動,他確定了“公民不服從”的幾項原則;后來,甘地、馬丁·路德·金以及全世界反帝國主義運動中的自由戰(zhàn)士們均受到了這些原則的鼓舞。
約翰·唐恩曾寫下,“沒有人能自全,沒有人是孤島”。雖然現(xiàn)在這句話已經(jīng)被用濫了,但閱讀整首詩,你還是能感受它帶來的沖擊力:
沒有人能自全,
沒有人是孤島,
每人都是大陸的一片,
要為本土應(yīng)卯
那便是一塊土地,
那便是一方海角,
那便是一座莊園,
不論是你的、還是朋友的,
一旦海水沖走,
歐洲就要變小。
任何人的死亡,
都是我的減少,
作為人類的一員,
我與生靈共老。
喪鐘在為誰敲,
我本茫然不曉,
不為幽明永隔,
它正為你哀悼。
(李敖譯本)
這或許正是獨處最大的悖論所在:它提供的不是避難所,不是天堂,更不是一個可以無視險惡敗壞的俗世,高傲地保持自己的氣節(jié)的居所;相反,這里只有一條回到俗世的道路,源源不斷地為我們提供待在俗世的動機;獨居并不是要你陷入自我的迷戀,相反,它能夠更新人們對友誼的理解,從而產(chǎn)生一種任何禮教都難以達到的和善親切。不論我是誰,不論我成就了或未能成就什么,我真正的生命取決于我是否已準備好迎接那位從未到訪的貴客,不論他是從林中來,還是從鎮(zhèn)上來,我知道他隨時都有可能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