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演最好的喜劇,也能演最好的悲劇。
他把人和戲分得很開,在戲里,他嬉笑怒罵,縱情歌哭;在生活中,他從不顯山露水,頭角崢嶸。
他就是葛優(yōu)。馮小剛口中“為人民服務”的先進工作者、戛納影帝,當下中國最具票房號召力的男演員。但他卻不喜歡這些頭銜,他喜歡別人稱贊他是一個孝順的兒子,或是一個好人。
他坐在我的對面,面容清瘦冷峻,不笑的時候,難以接近,自有一種清冷的威嚴。但我還是拋給了他一個巨大的問題:關于《非誠勿擾》,關于“誠”,關于一個男人與他的半生,一個“誠”字,到底可以賦予多少層含義,多少種顏色?他想了很長地間,才開始講他的故事。
八歲,“誠”就是誠實
那個時候,還沒有人叫他“葛優(yōu)”。他才八歲,北影大院上上下下,都叫他“小嘎”。其實這孩子并不嘎,就是有點蔫兒,不顯山不露水,安靜,不生事,甚至連哭都是靜悄悄的。就地打滾、撒潑取鬧這種事都與他無關。但他不惹事,事會惹他——剛上學那會兒,班里的渾孩子老是欺負他。
那時的北京城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天不是灰蒙蒙,烏涂涂的。老房老院都還在。朗睛的午后,即便看不見鴿子,也能聽到響亮的鴿哨。幾個渾孩子追了小嘎幾條街,終于把他堵在了一個死胡同里。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終于,他抄起了反抗的書包,向他們拍去……
家長登門告狀,說實話,媽媽施文心內心里是有點驚喜的。葛優(yōu)這孩子,太良善了,顯得軟弱。她繃著母親的威嚴詢問道:“你打了沒打?說實話?!备饍?yōu)只是搖頭。批評,數(shù)落。他心里委屈,又不會宣泄。施文心晚上下班后,回到家中,看到眼前的一幕,頓時愣住了:原本放在寫字桌上的瓶瓶罐罐,全都被弄到了地板上,但沒有摔砸,而是均勻整齊地擺放著。這就是葛優(yōu)的憤怒,固執(zhí)里透著溫和。
葛優(yōu)八歲時,第一次從媽媽嘴里聽到“誠”這個字。媽媽說:“孩子,人這一輩子,最要緊的就是一個‘誠’字。誠就是誠實,不撒謊。咱不惹事兒,但有了事兒咱也不能怕事兒。你知道嗎?”他趕緊點頭。小時候,他很清秀,眉目疏朗,這一個點頭,鄭重其事。
我問葛優(yōu):“你真的再也不撒謊了嗎?”他照例想了半天,“嗯”了一會兒,等把話琢磨透了才開口:“不能說一點兒謊都不撤,但是損人利己的謊絕不撒。有時說點瞎話,是怕傷了別人,也怕傷了自己。”
十八歲,“誠”就是不糊弄
早晨五點,天剛蒙蒙亮。天很冷,十八歲的葛優(yōu)從干打壘的屋子里鉆出來,豬圈里的豬們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立刻歡蹦亂跳起來。頂著露水,他先割豬草,將豬草擇清,洗凈,細心地淘去砂石,切得細細的,再和豬食攪拌在一起,撒料的時候,絕不能把糧食灑在最表層,這樣豬就會只吃這一層好的,剩下的棄而不食。還不算完,葛優(yōu)站在豬圈前,眼神很溫柔,像哄孩子似的和豬們說話:“你!說你呢!讓給別人吃一口怎么就不行?你,你多吃一點兒,看你瘦的!”農民們都很喜歡葛優(yōu),他們說,沒見過這么疼惜畜牲的年輕人。在昌平縣興壽公社香屯大隊放豬已經三年了,原本瘦瘦小小的豬一個個長得膘肥體壯,油光水滑。葛優(yōu)不把它們當作畜牲,而當寵物,當朋友。隊里表揚他熱愛勞動,他搔著頭,對這種大帽子顯得不感冒。半晌,他才慢悠悠地說:“豬不糊弄咱們,咱們也不能糊弄豬哇!”
我問葛優(yōu):“現(xiàn)在,你還記得要怎樣放豬嗎?”他立刻就笑了:“能!怎么不能?我一閉上眼,就能看見豬。放豬的最高境界就是身邊無豬,心中有豬!”他說他還從放豬這件事上,總結出了一條做人的原則:不糊弄。你糊弄了什么,什么就會糊弄你。
二十八歲,“誠”就是堅持
對葛存壯老爺子來說,這就是一個平凡的周末。和很多普通北京家庭一樣,冬天就要來了,忙上幾天,窗戶縫兒該糊糊了,再儲存上一百斤大白菜,心里就安穩(wěn)了。今天是個好天氣,下午先去地壇遛個彎,曬曬太陽,再看會兒老頭下棋,天快黑了,該回家吃涮肉了,紅銅炭鍋燒得嘩啦啦的響。一邊準備晚飯,一邊聽老伴兒嘮叨,無外乎就是關于他們的寶貝兒子。“上禮拜介紹的對象又沒相中……句話也沒有,他到底在尋思什么呢?我叫他跟人家李師傅學個燈光,他也不說話,到底是去還是不去,給個準話呀!”這一套話,葛老爺子早就聽熟了。
其實,他對兒子葛優(yōu),也不是不擔心的。兒子已經二十八歲了,高不成,低不就,在一個小劇團里跑著龍?zhí)?。上臺往往只有一句話:“李書記,有您的電話!”然后就下臺了,有時甚至連一句詞兒都沒有,就是一個活布景?!巴砩闲「聛沓燥垼阋欢ㄒ獎駝袼?。不要再做什么演員夢了,要知道自己的材料……”葛老爺子點頭,算是答應了。
可是怎么開口呢?一頓飯,兒子一句話都沒有。爺兒倆對著喝酒,你一盅,我一盅,你來我往,倒也和睦。兒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想當演員的呢?葛老爺子也說不好。兒子的性格和他太不像了。葛老爺子年輕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豪爽豪邁,頗有俠客氣質。雖演了半輩子反角兒,人品絕對無可指摘,坦坦蕩蕩。怎么兒子的性格會內斂到如此地步,有五分未必說一分,不打定主意絕不開口,而但凡他打定了主意的事兒,撞了南墻也不回頭。
看著兒子沉默的臉,葛老爺子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愛降,趁著酒意,竟說出了完全相反的意思來?!靶「?,我看了你這周排的戲了,好多了,有苗頭……兒子??!爹跟你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干演員,尤其是男演員,就是要堅持。誰下生就會演戲?多看看,多學學,也就會了。你別有顧慮,摸爬滾打,只管去,天道酬勤,老天爺會對得起你!”
二十八歲的葛優(yōu)沒有說話,眼里浮起一層淚。我問葛優(yōu):“那你會覺得‘誠’就是堅持嗎?”他又先來了一句:“我得想想怎么說?!边^了一會兒,他說:“其實我覺得吧,甭管‘誠’有多少種意思,都不是一時的事兒,而是一個日積月累的過程。我們都講‘誠信’,‘誠’必須累積到一個程度,方能為‘信’。你就拿演戲這事來說,你要演好,首先你得對它誠心,再有就是你得對自己誠懇?!?/p>
三十八歲,“誠”就是本分
1995年,電影《活著》讓葛優(yōu)在戛納獲封影帝。這可是亞洲人的第一個戛納影帝!他徹頭徹尾地火了。
葛優(yōu)知道《活著》他演得好。確實是好。他讓自己變成了一截木頭,黝黑沉實的木頭,生命的大喜大悲,歲月的大起大落,都從他身上流過,最后,他飽嘗了人世間的所有苦難,腐朽,劈毀,最終,卻開出了大徹大悟的花來。那個生命是有力量的。葛優(yōu)演得張弛有度,酣暢淋漓。胡琴一拉,秦腔一唱,他進出全部精神直喊得腦門上青筋直跳。
那一年,葛優(yōu)三十八歲,陡然嘗到成功的滋味。這甜蜜來得也太濃膩,嗆人。又不是圣人,他也有點找不到北了。片約像雪花一樣飛來,劇本排著隊地往里塞。忙亂中他答應了電視劇《寇老西》,而這一回,他卻演砸了。
父母始終為他的表演把著關。父親的電話來了,很嚴厲,這是他成名后很少聽到的嚴肅口氣:“你怎么能演寇老西?你怎么演得了寇老西?你真是膽大役邊兒了!你知道寇老西是誰嗎?”他只好說了實話:“我哪知道!”父親連珠炮似的說:“寇老西就是寇準,是當朝宰相。那是什么人物?是周總理那樣的人物。他就是回家當平頭百姓,也有自己的身份風度。你演得水不拉嘰,和你演的那些小人物一樣,你把你自己給砸了!”
父親很少把話說得這么重。而葛優(yōu)卻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再也不能讓父親說他第二回了。從此以后,他接戲非常小心,謹慎。他說,這就叫“本分”。
我問葛優(yōu):“‘本分’這兩個字,怎么講?”照已經快拍完了,葛優(yōu)也有點累了,滋潤了幾口茶,他慢慢地說:“演員要‘誠’,你得對得起觀眾。觀眾喜歡你,對你有期待,你不能把這點兒期待給砸了。絕沒有什么演員,能演任何角色。演員這個行當,往好里說,是什么表演藝術家,往壞里說,就是戲子。你得牢牢的記住你的本分。你紅了,要本分;不紅,也要本分。一個演員的本分就是,你得演戲,演好戲,好好演戲?!?/p>
五十五歲,“誠”就是走過的前半生
我以前還見過兩次葛優(yōu)。一次是在拍戲的間隙,當時,片場在北京郊區(qū)的一個小賓館里。他戴著一個假發(fā)套,穿著一件破爛的戲服,蹬著一雙大頭皮鞋,正坐在一個房間的最里面,一邊打著牌,一邊偷空看一眼電視一一部韓國泡菜劇。第二次是在攝影棚,已經是深夜了,他喝了點酒,面色微紅,穿得很普通,背一個雙肩包。沒帶助理,也沒帶經紀人。他是打車來的,回去搭了我們工作人員的順風車。
拍照時,他特認真。我們想拍一張他和舒淇甜甜蜜蜜的照片,他給出了個點子:“我覺得兩個人好,不一定要摟摟抱抱。要表現(xiàn)兩個人關系親近,最好是透著家常。比如說,兩人在一起織個毛衣什么的?!爆F(xiàn)場,攝影師叫他跳起來,他結結實實地跳了幾十次,每次都是大跳,一蹦老高,跺得地板咚咚直響。看了照片,他自己特得意:“今天沒白來!他們一定不信是抓拍的,一定以為是吊著鋼絲呢!”舒淇人在香港,不能親臨現(xiàn)場,攝影師說:“我給你找一個人坐在那兒,您是不是更有感覺?”葛優(yōu)立刻就說:“不用,我能演!”果真,他看著那一片空白,含情脈脈,可有表情了,還帶有變化呢。
現(xiàn)實生活里的葛優(yōu)和電影的角色完全不一樣。在電影里,他總是滿腦子異想天開的鬼主意,蔫環(huán),淘,因為善良讓人恨不起來,透著一股古靈精怪的厚道,還特能說,妙語連珠,靠一張貧嘴征服所有的美女。而現(xiàn)實生活里,他話很少,語速還很慢,幾乎是手斟句酌。從不評論別人,也不評論別人的作品。對于沒有把握的問題,就坦率地說:“我沒研究過這事兒。”最后,還道歉:“對不住,沒聊好啊……聊天,我不行?!闭娌恍袉??并非如此。但是誰能對他的這點兒狡猾生氣呢?
他第一個要回避的問題,就是關于“悲劇和喜劇”。他演喜劇演得好,張弛有度,在最幽默的氣口上,并不抓撓著觀眾擠出笑聲來,總是微妙地留白。而他的悲劇最好,他能演出悲劇人物的種種不堪,可鄙和可悲之處,最后卻還能給予這個生命以微末的尊嚴。想了一會兒,他還是開始說這個大話題。“其實馮氏喜劇并不是很純粹的喜劇,而是正劇,只不過是臺詞比較幽默而已。喜劇和悲劇其實很難截然分開。大悲和大喜,其實人的表情都差不多,都是一片空白——所以我老覺得這事兒很玄乎,也許本質上,真的都是一回事?!?/p>
在電影《非誠勿擾》里,他愛上了舒淇。有趣的是,他以為,舒淇并不愛“他”?!八矚g一個人,但是有婦之夫,不道德。她拉著我天南海北地跑,但是掛著這個人。看起來風平浪靜的,但我知道她心里始終有一根弦,總牽著,斷不了,一彈還會響。我就愛她這么執(zhí)著,愛她這種無怨無悔。其實我們的愛情是一個悲劇。我總希望她掀過人生這一頁,走到和我的這一頁,也對我這么好。但是其實,她永遠也掀不過去?!币粋€五十歲的男人,通常不會再演出愛情戲了。但是葛優(yōu)例外。他囊括了所有的例外,我們就愿意對他這么寵愛。他也還會再“愛”下去,帶著溫柔的酸楚,插科打諢,逗他心愛的女人一笑,心里守著一個高貴的秘密。他就這樣,融化了悲劇和喜劇。
五十五歲了,“誠”對他來說,此時此刻,代表了什么々葛優(yōu)說,就是點點點點。在不同的人眼里,也許代表踏實接地,溫和厚道,也許代表坦蕩浩瀚,問心無愧。一千個人眼中,“誠”有一千種顏色。葛優(yōu)的人生還將繼續(xù)走下去,也會有一千種不同的詮釋。但是毫無疑問,他永遠相信:“誠”是一個總和,是一種品質。不管“誠”的定義如何千變萬化,都不是瞬間的概念,而是一種行動的準則,一種人生的質地,一種一貫以之,風雨不改的信念。“誠”是用一生的時光寫就的一個字,是一個演員對他的觀眾的承諾,也是中國電影人對電影的承諾。
葛優(yōu)不負觀眾,觀眾也不負葛優(yōu)。孫紅雷說:“葛優(yōu)是國內唯一有票房號召力的男演員?!笔裁词翘栒倭??其實就是一種信用。觀眾相信他演的戲一定好看,相信他一定演得出彩,相信他不會讓我們失望。人們相信他,想去看看他。那是因為這么多年來,他一直“誠”得憨直,可愛,又“誠”得策略,精明,他把“誠”的每一層意思都演繹得深刻,動人,有落有味。他告訴我們:身為男人,你可以丑陋。笨拙,你也可以貧窮。甚至一無所有。但是你不能不“誠”,因為那是你的根基,你的氣度,你的胸懷和你的未來。
張寧據(jù)《見好》柏邦妮 文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