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是個大質量的洞,它要是張大嘴
陽光會被它扭彎,折甘蔗一樣折斷
然后恢復平靜,等下一撥光線前來送死
一個女人拿著一面鏡子來到海邊
朝向大海,大海第一次遇到對手
這個長滿齒輪、嘎吱直響的機器
馬上開始翻譯,把一個海盜的命運
源源不斷打印在水面:
“三歲,迷失于樹林
九歲,把一對鳥翅藏在鄰居少女夢里
十八歲,半夜起來放羊
三十歲,挑著一副空貨擔走村串巷。”
一個人在大海面前要謙卑、保持低調
沒有誰比大海更有資格炫耀
“我的血一望無際,我的軍隊
一直打到君士坦丁堡……”
每家漁民把鏡子拿出來
沙灘上一時充滿機器低沉的運轉聲
大海是上帝養(yǎng)的一頭夢
沒嘴沒腸、透明、好吃肉,喜怒無常
常常把生下的小夢堆在屋頂上
下邊的漁民睡得喘不過氣來
一個沒嘴沒腸的動物
是世界上食量最大的軟體動物
大海是張公用的皮,決不能
帶上鐵器穿它,海盜最后一次出海
犯了盜規(guī),被罰留在一個小院里
縫補皮上的破洞
鏡子是大海的克星,它擁有同樣的權威
對一切它都敢以牙還牙
海盜走后,他女人深深跌入一個男人
的眼神,不呼救,連鞋子都找不到
漁村是大海的胳肢窩,怕?lián)习W
海盜回來時,家里有群莫名其妙的綿羊
在吃棉被、衣服、毛巾
一切能塞入嘴巴的布制品,被大嚼特嚼
海盜的結局是個謎
鏡子無法映照出命運的背面
當大海的小夢妖里妖氣地在瓦片上發(fā)騷
漁民們準備好了一束青草應對它
林忠成,出生于七十年代,成長于世界文化遺產福建土樓所在地永定。詩歌刊發(fā)于《詩歌月刊》、《詩選刊》、《文藝報》、《十月》等。詩作選入《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詩歌卷》、《中國新詩年鑒》等,獲首屆新死亡詩派年度獎,民刊《大型詩叢》副主編。
阿翔:
試圖去解讀林忠成的詩是很困難的事,只能換個角度去閱讀,比如這首《大海圖像》。在那里,你不會感受到那種空泛的抒情,某種意義上,詩人以當代變幻無窮的語境來面對世界的荒誕和變數(shù)?!按蠛!笔且粋€龐大的詞語,如果處理不好很容易被淹沒過去,這就需要一個詩人足夠的駕馭能力和勇氣。在林的筆下,“大?!憋@示了萬花筒般的奇特效果,一種類似加勒比海盜的大海神秘氛圍,所以就不難理解了“海盜的命運”,或者說是“海盜”在這首詩的“命運”受制于詩人的把握,哪怕是一個“謎”。其實,我們從中讀到更多的是詩人自己的主觀性,就是說,“大?!笔菍嵲诘?,而“海盜”反而顯得虛幻。
周瑟瑟:
林忠成保持了上世紀80年代的詩歌精神,他的人與詩都有“海盜”的品格,既敢于搬起海浪砍向大陸,又敢于斷喝大海為他讓路,這樣的寫作隨著市場經(jīng)濟席卷中國后就很少見到了。大海在他的世界里變成了一個符號,這是一個巨大的精神之洞,預示著一個詩人更廣闊的精神向度。他的詩里的響聲也是奇妙的,充滿了動人的想象,那是他對大海的認識。這里的“女人”、“海盜”、“棉衣”都附著一層烏托邦色彩,不是單純的意象了,變得有了更為復雜的精神象征或精神同謀。林忠成像一個精神的殺手,直逼風暴中心,他的語言狂暴而細膩,他的想象古老而沉重,他是70后的一個異類,他似乎很少與其他70后同流,他的方向是大海的方向,他的審美是海盜的審美。
方文竹:
忠成的這首詩讓我想到博爾赫斯的把戲,博氏有迷宮,迷宮里一定有一把神奇的鏡子。林忠成的不同之處在于“鏡子是大海的克星”,布局更大,心思更縝密,詩意更繁復?!扮R子”臨海一照,人性的復雜性出來了。該詩技藝高超、純熟,善于榨取、運用它所描寫的剩余部分,它以戲劇化場景和?。▊€體漁民)大(海)之辨與融合為主體,變化不息,意義叢生,無限增殖。意象并不多,更多的我理解為物象,故稱“大海圖像”,雖然敘述和推進時斷時續(xù),但全詩有一種整體感,有意降(實為升格)為魔幻童話,以眾多的物象支撐意象,一切聚攏于中心意象。面對大海,沒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雖然此詩處處暗布機關。
廣子:
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里,詩歌有著異常廣闊的形式與意味,沒有一種詩會拒絕善意的閱讀,即使像林忠成這樣怪異的詩。近二十年的印象,忠成幾乎所有的詩都像一個謎團,神秘、吊詭,我們很難直接進入他的語言系統(tǒng),破譯他的修辭維度。比如這首《大海圖像》,語匯密集,語義紛繁,意象駁雜,這使它看上去像一首“大詩”;尤其是它的敘事與鋪排,使這首42行的詩具有了史詩的形體與氣度。
趙卡:
一直以來,忠成的詩里有種怪異的質地,他的詩由不安的異響和冷硬的碎片構成,他的夢游癥式的激情是在黑暗中滑動的,他走的路像條頑固的裂縫,即使面對大海也不由得尖利而自負。他描繪大海的樣子,如同納博科夫熱衷搬用生僻詞匯來代替已經(jīng)被發(fā)明過了的各種名詞,你會看到一首詩里充滿了各種不加證實之后的配稱,“洞”、“鏡子”、“齒輪”、“機器”、“軟體動物”、“公用的皮”等。這也就是說,“大?!边@個對象被他用非常不合常規(guī)的手法給定義了,“大海”在“一個女人拿著一面鏡子來到海邊”后變了形,像個怪物。
梁雪波:
在70后詩人中,忠成的寫作有著鮮明的藝術風格。他的詩常常以非邏輯的直覺、荒誕的變形和奇詭的想象力構筑出一幅非現(xiàn)實的幻象。在《大海圖像》中,原本感性的現(xiàn)實通過一系列的強指、省略、移置、幻化、重新組合而提升為一種超現(xiàn)實,突破空間所限和俗常情感經(jīng)驗的深度變形所達到的裝飾性和戲劇性效果,以及各種幻覺的堆積、轉換、懸置所制造的魔幻感與緊張感,重組了人們對“大海”的感知,它充分顯示出詞語的魔力,表明詩歌完全可以成為指向自身的構成物,在自由擴展的想象力中使世界得到意外的揭示。這種超現(xiàn)實主義的寫法是對讀者閱讀理性的挑戰(zhàn),它不提供某種易于把握的意義指向,也難以解釋窮盡,因為現(xiàn)代詩恰恰不愿意被窮盡理解,它唯一要抵達的是一種在多義性中的詞語邂逅所帶來的游戲般的神秘、驚喜和愉悅。
主持人語:
林忠成的詩常以語句磨礪替代面對面的事實場景的習1貫性動作,這就是不可規(guī)避思想侵浸在與內視能力的雙重意識活動創(chuàng)造性;他一時聚束的語式穿透力恰似在詩中設喻著的“去挖掘內身黯淡處的心靈化石”那般;的確,這仍是自我行為跟隨于客觀運動的從屬觀察性,其中的各異事物關聯(lián)繽紛而至,同時卻又剎那化形奔逝;詩人林忠成自我一時憑恃意識活動所設置的事實存在區(qū)域或是指說,是要去“掙脫什么”企圖的一連串狀態(tài)下表示,即都是一個完整詩性協(xié)同的趨近,一個意象替代式、一種新的轉呈能力。
——道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