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璋,1984年畢業(yè)于黑龍江省藝術(shù)學(xué)校編劇大專班。出版有散文詩集《冷石》、《寓言的核心》、《憤怒的蝴蝶》、《羽毛飛過青銅》及文集《珍藏偉大的面孔》等。散文詩作品見于《詩刊》、《詩林》、《詩選刊》、《青年文學(xué)》、《中國時報》等國內(nèi)外報刊,并被收入多種選集?!稇嵟暮酚?001年出版臺灣版。部分作品被譯成俄文、日文、塞爾維亞文、英文。曾獲深圳市第四屆青年文學(xué)獎、天馬散文詩獎。另有小說作品見于《天涯》、《小說林》、《花城》等雜志。觀居深圳。
獨居
積雪上的腳印,絲毫未透露獨居者的消息。
因為,那都是探訪者留下的。一段時間以來,無人掃雪的寂靜院落,常常響起輕輕的叩門聲響。那聲音每日幾次響起,不躁不緩,只是呼喚和詢問,有時更像是密語似的問候,頂多能夠聽出某種隱隱的擔(dān)心和焦急,而無絲毫的責(zé)備和火氣。聽到的人會在心里說:這個人很有耐心,也很有教養(yǎng)!敲門聲過后,便是訪問者照例離去時輕輕踩在積雪上的聲音:有些猶豫和不甘的腳步聲,穿過院落,走出門洞,便消失在街道上的車流和人聲里。
那聲音告訴這個寒冷的冬天:他相信,獨居者是在的,只不過,此時他不喜歡被人打擾。他可能是一位畫家。那幅用了整個冬天的時間還未畫完的大畫,還有幾筆色彩讓他猶疑不定。他已經(jīng)失眠了好幾個夜晚,有時,他屋子里的燈光徹夜不熄。當(dāng)然,他也可能是一位作家。他用一個冬天的數(shù)月時間將自己囚禁起來,為的就是想起一個詞,一個能夠最準(zhǔn)確地描述這個荒誕世界的詞。一句判詞?;蚴牵阂幻蹲阋蕴羝普诒沃铮屖廊丝匆娬嫦嗟匿撫?!
整個冬天,獨居者的煙囪沒有冒出炊煙。風(fēng)雪過后,仿佛,墻皮剝落處,世上己過千年!
熟悉的拐角
那個熟悉的街角,讓我走進去之后恍然迷失。
斑駁的門牌被雪遮蓋住。門前,積雪無人打掃。整條街的積雪無人打掃。
包裹在開花的棉被里,一座城池,夢見春風(fēng)浩蕩闖入,火燒連營,樹枝伸腰吐葉,噼叭暴響成對侵略者的親昵和逢迎!
積雪讓夜晚來過這條街的人,行蹤暴露。腳印紛沓,深深淺淺,不知哪一雙走向愛情。
煙囪們的常委會議還沒結(jié)束。實在太冷了,它們伸不出表決的手臂。還好,雪城無戰(zhàn)事。沒有誰因為國計民生的疏漏而急得冒煙,或火冒三丈。常委們的平靜,表明一座城池?zé)o恙。
我的偶然迷失也就算不上什么。整條街:門窗緊閉,因為,一個問路的人不會給一座城帶來絲毫驚異或危險,不值得大驚小怪。
似曾相識的陽臺,空空如也。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
陽光在積雪上,輕如一只夢游的銀狐,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又一天
今天和昨天,似乎沒什么兩樣。去年和今年,也沒有什么差別。
人世的模樣大致如此:一只半生半熟的土豆般灰頭土臉,說不出方還是圓,看不出聰明或呆傻,不咸不淡不甜不酸實實在在地等待季節(jié)周而復(fù)始的輪替。
它從不說“無情”這個詞。它很滿足被偶然的陽光照耀,額頭烏青時,感激之情仍溢于言表。
而季節(jié)是一位語重心長的長者,喜歡偶爾用一片落葉、一聲悶雷,或一片雪花教化一下眾生。那個叫做時光的東西,依然如命運般捉摸不定。
但差別還是有的。比如,今年的雪很大,而去年那個掃雪的人,正躺在冰冷的鐵床上,想著該留給世界怎樣的話語。房間光線和他的臉無以區(qū)分,明暗交織,干燥清冷。窗戶縫隙鉆進來的寒風(fēng),刺痛他本已極其脆弱敏感的皮膚。此前,他恍惚間曾夢見大雪封門,夢見手絹般大小的雪花揮舞著六只手臂叩他的窗戶。如果不是恰好被一根樹枝斷裂的聲音喚醒,他幾乎已經(jīng)變成一片同樣如手絹般大小的雪花,飛出窗外去與它們匯合了。那種從未體驗過的輕,如同從未遇見過的善!內(nèi)心在變大,無窮大;肉身在縮小,非常小。病痛不見蹤影,牽掛消遁無形。
再比如,那棵蓬首垢面的樹,即使在接近零下40度的寒冬,其實也在不屈地生長著,春風(fēng)一刮,一夜間,它便會釋放出一身的綠葉,像魔術(shù)師一樣,眼神無比深邃地回頭看著退下臺去的冬天,一句話也不用說。
月升
墻是殘缺的。月是圓的。
翻墻跨欄的孩子們都長大了,遠(yuǎn)去了。此刻,時光在靜極的夜色里悄然流逝,不露聲響,不留痕跡。墻頭上的積雪——小小的陰謀家,它設(shè)下追蹤時光的圈套,在整個冬天里索然無獲。你看,月亮的眼神別有深意。
寒冷清寂的冬夜里,只有凜冽至極的流逝之美,在雪的留白處,悠然而過。那一刻,有誰看到了人世角落徹骨的荒涼?
月在上升,是因為,世界在降落。
十字架與煙
隆冬。清晨。從一些屋頂望過去,一座城,荒蕪得很像一座墓園。
煙囪的墓碑,沉默地隔著積雪相望。如同一群縮頸抱臂走過街口的陌生人,急著去尋找一問溫暖的屋子。他們是遠(yuǎn)行的人,裹攜著一股寒氣進門,用力跺著凍僵的雙腳,拍落肩上的雪粉,說:凍死人了!然后,接過女主人遞上的一杯叫做“家”的熱茶。
遠(yuǎn)行歸來的人,胡須和眉毛上都掛著霜,耳朵像兩片兒燒透的紫砂。
像一群由冬天奔赴春天的人,遠(yuǎn)方的十字架引領(lǐng)著早已畈依的心。不是走向死,而是走向生!
一步登天的事情根本沒有了。你看,搭到云端的梯子已經(jīng)折斷,委棄于塵埃當(dāng)中,積雪覆蓋它,安慰它。向善的路如同去明天的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捷徑不通。
是啊,禮拜還未結(jié)束。你聽一一圣歌還在唱著,歌聲穿過冷,穿過靜。也穿過煙。
那是一座城市的敬畏、懺悔和覺悟么?
修車人
直到午后,陽光才短暫地來到這個街角。
修車人的小屋里,一爐煤火正旺。
陽光敲門了。手指上帶著殘冬的一絲暖意,淡而薄,幾乎感覺不到。
老樹在積雪之上看自己休眠的影子,偶爾有風(fēng)吹動,屋項和雪花被摩挲得率率作響。
但修車人卻不能起身去開門。一顆細(xì)小的滾珠落到地上,蹦了幾下,像飛在河面上的石子,在遠(yuǎn)處,無聲地沉入水下。水草掩蔽了那顆石子。少年修車人,站在春天蘇醒的河邊,想那顆石子的去處。
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老了。老到只剩下小屋里孤獨的時光,守候,一輛又一輛患病的自行車來訪。
午后,爐中煤火正旺。而銀色的滾珠仿佛已被時光收回。未打一聲招呼。
修車人微笑,聽見窗下一聲脆響。是一塊冰凌從檐上墜落。
春天的尖刀排,早己潛入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