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成林,男,筆名阿成,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于皖南古徽州的一個小山村?,F(xiàn)供職于安徽省石臺縣教育和體育局。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池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以本名和筆名在《人民日報》、《詩歌月刊》、《綠鳳詩刊》等報刊發(fā)表詩作800余首,曾6次榮獲詩賽、征文獎,多首詩作收入詩選集。
回鄉(xiāng)記
多少次我曾以詩文的形式贊美你
津津樂道于古徽州、狀元縣、鄉(xiāng)村福地
這些讓人崇敬和遐想的詞匯。
五城、黃村、月潭、首村
我的故鄉(xiāng)是它們中的一個
不富裕不張揚,靜靜地伏在大山的懷抱
源遠地守著一條叫率水的河流。
世事更迭,多少時光
從村前青石鋪就的古道上走過。
它們獨守寧靜,心如止水
那些明代的清代的古建筑
櫛風沐雨,仰天巍然。
它們的美讓現(xiàn)代交通仇恨嫉妒
它們的美被紛至的高速高鐵分割
那些開山炸石的聲音,那些鋼鐵水泥的構(gòu)件
支離破碎地砸向幽遠的夢境。
一條通向婺源的省道被時代忘卻
有多少坑洼迎接車輪,就有多少坎坷阻隔路人
故鄉(xiāng)啊,這個春節(jié)你把我高高地拋上天空
然后讓我重重地跌落
我大口大口地吐出五臟六腑,大口大口地吐出深藏的愛
忽然想起那一句詩:“再贊美故鄉(xiāng)就是犯罪”
感謝詩人沈葦,感謝他說出了我此刻的心。
雨中的故鄉(xiāng),泥漿的道路,泥漿的村落。
在汪溪,在芳干,在東洲,在巴莊
大大小小的溪流,被無數(shù)白色紅色的
堅硬柔軟的垃圾充塞
色彩繽紛的旗幟,在枝梢宣布
往日的清澈幽深不復存在
民生如一張薄薄的糖紙
被遺棄在骯臟的路上……
一只呆頭呆腦的青蛙叫醒了春天
人煙散去。枯黃的燈光
照著立春之夜的環(huán)城路。
夜風寒冷,萬物浸在冬景之中。
我看見一只綠皮青蛙
在水泥路面上跳躍。
一只呆頭呆腦的、本該冬眠的青蛙
邁著蹣跚的腳步
兀自在郊外的馬路上跳躍。
作為一名夜行者
我看到了這驚異的一幕。
我提足踢了它一腳,它跳了一下
又踢了一腳,它呱呱叫了兩聲。
這時河中嬉水的夜鳥也飛出了呷呷的叫聲
并攪出一大片水花。
“是試春的水鶘鸕,每年都是這樣?!?/p>
我知道春天來了
春天是被這些水鳥和一只呆頭呆腦的青蛙
叫醒的。
垂暮之春
只一剎那,春天便老了。
老了的春天,有白色的胡須和眉毛
松弛的軀體和步履。
院子里枯敗狼藉的白菜,瘦高細弱的菜薹
萎靡的花朵呈現(xiàn)松散之狀。
油菜越長越高,即將抽薹的大蒜
舞動寬闊枯竭的葉片。
垂暮之春被母親的鋤頭——挖除
陽光下,濕漉漉地晾在門前的泥地上。
在曠野,垂暮之春是一頭蒼老沉默的水牛
污泥中,一雙烏黑的眼睛盯視浩蕩的流水
看溝渠匯入溪流,溪流匯入江河
一去不返……
殘花敗柳。星月燃起的農(nóng)事里
竹筍長高,松濤變厚
青黃濃烈的樹葉爬上了森林的脊背
垂暮之春是藍天下一片久違的紫云英
被父親的鐮刀收割,犁耙翻耕
泥水飛濺的水田里
埋著一畈孤獨的蛙鳴。
詩人之死
被一輛挖掘機的手臂拆解。
這是一日中的第二次
同一個目的地
自駕車在公路上飛馳。
一顆深愛的心被春風鼓蕩著
一顆被白襯衫包裹的越跳越快的心
在鄰縣的馬路上
被一輛龐大的挖掘機攔截。
這繁華時代的寵兒
大地上奔忙的甲殼蟲
有著鮮艷的皮膚和巨大的胃囊
它剛剛拆除了一座八十年代的高樓
和一個明清時期的古建筑
現(xiàn)在它要換換粗礪的胃口
拆除一座情感和思想的屋宇。
一剎那,它巨大的陰影就把它覆蓋了。
像惡狼撲向一只狂奔的野兔
鋼鐵長臂,輕輕地
抓住一個柔軟而感性的軀體
他的肝啊膽啊脾啊胃啊五臟六腑啊
在桔黃的大嘴里化成血肉碎片
思想的大廈轟然倒塌
靈魂的煙縷,飛升成
青山之上的蝴蝶和堅硬的名字。
漁火
它點亮寒冷的雪夜
但不是我想要的那一只。
閃爍,是為了躲避內(nèi)心的空洞。
有時順流,有時逆流的漁火
被風牽引著
在自然的,也是現(xiàn)世的河流上
移動。
竹竿敲擊岸石,小木船與河水
耳鬢廝磨。
清寒之夜,我看到現(xiàn)代的漁火
從一首古詩中分離。
以電流為支撐的漁火,它幽藍的光
擊碎了山水之鏡
擊碎了李白和他的秋浦歌十七首。
哦,這嗜血的螞蟥,捉摸不定的幽靈
有時騎在河的背上,有時進入河的身體
追逐魚群,搶奪一條河流的夢境……
夜鳥驚魂。
當漁火鉆入水底的巖縫
河流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場。
一粒尋覓蛙聲的石子
這是頑劣少年的游戲:
在夏夜的池塘邊,或是星月籠罩的稻田里
面對鋪天蓋地、蓬勃升騰的蛙鳴
扔出一顆石子,再扔出一顆石子。
這時,蛙聲會作短暫的停歇。也僅僅是
短暫的停歇。復又如潮水般洶涌而來
那些青的、綠的、褐的、黃的蛙們
那些委婉清麗或粗門大嗓的蛙們
用隆重的合唱或短暫的休止
充實了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的寂寞時光。
現(xiàn)在,這個年逾不惑的老少年
他要重溫四十年前的游戲。
今夜月色正好,星光不偏不倚
他手里攢著若干圓潤的石子
沿著一條綴滿燈影的河流前行
在波光和水草中尋覓那個夢境。
手中的石子越攥越熱
手中的石子越攥越沉。
少年的蛙聲呢?
那些不知疲倦的鄉(xiāng)村歌手呢?
他甩出一顆,又甩出一顆。
傳入耳鼓的是
撲通撲通寂靜空洞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