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男康德

四點五十五分，康德的仆人蘭佩準時叫醒他。五點，他穿著拖鞋、晨衣，戴著睡帽，又在睡帽上加一頂三角帽，坐在書房準備吃早飯。他的早餐包括一杯淡茶和一煙斗煙。接下來的兩小時他準備早晨的講課。然后他更衣。他講課的課堂就在他家的底樓。他的講課從七點開始，一直到九點結(jié)束。他的課大受歡迎，如果你想搶個好位置，非得六點半到課堂不可。

康德坐在一張小書桌后面，以談話的語氣講課，聲音很輕，很少用手勢，但他講話幽默，旁征博引，使他的講課富有生氣。他的目標是培養(yǎng)學(xué)生進行自我思考，他不喜歡他的學(xué)生忙忙碌碌地記下他說的每一句話。

“先生們，不要忙著寫，”他說，“我不是在宣讀神諭。”

他習(xí)慣于把目光投向坐在他旁邊的學(xué)生，通過觀察其表情來判斷他是否已聽懂。但一件小小的瑣事往往會分散他的注意力。有一次，他注意到一個學(xué)生的紐扣掉了，他的思路因此而被打斷。另一次，有一個學(xué)生昏昏欲睡，連連打哈欠，他打斷自己的講演，說道：“如果有人一定得打哈欠，禮貌的方法是用手捂住嘴巴?！?/p>

九點鐘康德回到他的書房，又穿上晨衣、拖鞋，戴上睡帽和三角帽，一直學(xué)習(xí)到十二點三刻。然后，他把廚師叫下來，告訴她吃飯的時間。然后他更衣，回到書房，等著客人一同進餐。

他不能忍受一個人吃飯的寂寞，因此，總是有客人和他一同進餐?？腿松賱t兩人，多則五人?？腿艘坏?，康德吩咐傭人把飯端上，他自己則去取銀匙，銀匙跟錢一起被鎖在客廳的櫥柜里。

客人們在餐廳就座后，康德說聲：“先生們，請！”便開始用餐。這一餐的食物非常豐盛，因為這是康德白天唯一的一餐，通常有湯、干豆燒魚、烤肉，最后是奶酪和時令水果。每位客人前放一品脫紅葡萄酒和一品脫白葡萄酒，客人們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康德喜歡談話，但他喜歡一個人說，如果有人打斷或反駁，就會顯得不快；但他的談話總是令人愉快，就是他一個人獨說，也沒人介意。

他還會講一些幽默的故事，這些故事有很多，他講得非常出色。他說：“據(jù)說飯后笑一笑有助于消化?！?/p>

吃飯的時候他喜歡慢慢享受，客人們一直到很晚才起身?？腿藗冏吆螅辉僮?，以免睡著。他不允許自己這樣做，因為他認為人不能貪睡，這樣時間就節(jié)省下來，生命就延長了。他開始午后的散步。

他個子矮小，只有五英尺高，窄胸，肩膀一個高一個低。他很瘦，近乎憔悴。他有個鷹鉤鼻子，眉毛精致，氣色不錯。他的眼睛很小，但很藍，富有生氣及穿透力。他穿著整潔。他頭戴金色假發(fā)，脖子上系一條黑色領(lǐng)帶，穿的襯衫在領(lǐng)子和袖口有褶邊，外套、褲子和馬甲質(zhì)地都很好，腳上穿一雙灰色絲襪，穿的鞋子有銀白色扣子。他腋下挾一頂三角帽，手拿金頭拐杖。他每天散步一小時，不管雨天還是晴天，但如果看上去天色不好，他的仆人會拿一把大傘跟著他。

他唯一沒有去散步的一回是在他收到盧梭的《愛彌爾》的時候，那時他在家中看書，三天沒出門。散步時他走得很慢，因為他認為出汗對他不好，他喜歡一個人散步，因為他養(yǎng)成了通過鼻孔呼吸的習(xí)慣，他認為這樣能預(yù)防感冒；要是有個伴兒和他一塊兒散步，出于禮貌他就得說話，他就不得不用嘴巴來呼吸了。

他的散步總是同一條線路，沿著林登街，根據(jù)海涅說，他要在這條街來回走八次。他總是在同一時刻離家，非常準時，鎮(zhèn)上的人們可以據(jù)此調(diào)整鐘表的時間。他回家后就回到書房，然后讀書、寫信，直到黃昏天色黯淡之時。然后，他習(xí)慣性地兩眼凝視附近教堂的塔樓，思索起他正思考的問題。九點三刻，他暫停他艱苦的勞作，十點便在床上安睡。

盡管他活到80歲，他從未到過離他出生的小鎮(zhèn)60英里以外的地方。他小毛小病不斷，病痛纏身，但他憑借自己的意志不去注意它們，仿佛這些病痛并未發(fā)生在其身上一般。

他既不沖動，也不感情外露，待人友好，盡管并不富有，卻慷慨大方，樂于助人。他智慧非凡，思辨能力讓人敬佩，但他的內(nèi)心情感卻十分貧乏。有兩次他認真考慮過婚姻，但他花了太多的時間去考慮婚姻的利弊得失，就在他考慮的當(dāng)口，他注目的一個年輕女子與他人結(jié)了婚，另一位在他作出決定之前就離開了他所在的康尼斯伯格鎮(zhèn)。

（余天澤摘自譯林出版社《總結(jié)：毛姆寫作生活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