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的故事

忘記從哪里聽說生理期不宜洗發(fā)，于是我忍了兩天頭發(fā)沒碰一滴水。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把所有的頭發(fā)都擰在一起擺在枕頭后面，但無論如何總覺得能隱隱地嗅道一股餿味。然后就和我媽說起了洗頭發(fā)洗澡的事情，說著說著，聊到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不算有趣，也談不上心酸，只是時隔多年再提起往事，竟能嗅到時間的味道。

曹老潘家的洗澡堂

5歲之前我一直住在鄉(xiāng)下，我說的鄉(xiāng)下，就是地里種麥子種西瓜，路旁有水溝有池塘，有人家喂雞喂牛，人們數(shù)著日子趕集的地地道道的鄉(xiāng)下。十六七年前，在鄉(xiāng)下人們還會定期做一件事——去大澡堂洗澡。其實如果排除那些跟著大姑小姨混進澡堂的長著把兒的低齡兒童，洗澡就是一場同性間的肉搏。先看一下設施：昏暗的房間里有一個5米見方的大水池，水深不超過1米，里面永遠漂浮著或粗或細灰白色的長條，那是被搓下的灰；水池邊白色大理石鋪成稍寬一些的臺子，被無數(shù)裸露而油膩的屁股坐過，已經變黃發(fā)暗；陰暗房間的另一端，有三個淋浴噴頭，下面有腳踏板，如果要沖洗，只能一直踩著腳踏板；淋浴下面的地面是木板鋪成的，木板下面就是整個房間的下水道，沒有衛(wèi)生間，任何想小便的女人都可以蹲在木板上解決問題，久而久之，沖淋浴的時候總能聞到一股腥臊的味道。這就是曹老潘家的洗澡堂，作為唯一一家澡堂，他完全壟斷了市場，但也沒有做得很缺德，還是六毛錢一張票，小孩子可以直接進去，不用買票，也不分男女。就是這樣一家澡堂，成了我童年的噩夢。

試想澡堂正常營業(yè)的時候的場景，一片水霧之中，各種赤裸的身體相互推搡，有的人進來的早，冷不防被晚進來的人碰到，肯定會感到后者的皮膚油油膩膩的粘人，而且冰涼冰涼的，這免不了是一場吵；有的人拖家?guī)Э趤硐丛?，從奶奶到姑姑到媳婦兒到大胖孫子，一家子都圍著那一個不該進來的帶把兒的忙活，一下子就霸占了很大一塊地方，讓勢單力薄的人無處可去，要是她們家那個帶把兒的再不老實，不愿洗臉洗頭發(fā)什么的，嗓子一扯，無數(shù)的回音就在封閉陰暗潮濕的房間里回蕩；還有的人插著隊去沖淋浴，排了半個小時的隊等一個噴頭，結果一個沒素質的仗著自己皮糙肉厚貼著你的皮膚擠到前面，你還真能把她拉回來？

所以，從小我就不愛洗澡，寧愿自己的皮膚都被汗蜇得紅腫，也不愿去曹老潘家的洗澡堂洗澡。在讓人呼吸不暢的氣氛里，四處亂竄的帶把兒的小童，不講理的赤裸太婆，都是我惹不起而且不想接觸的人。我更樂意，把自己泡在家里洗衣服的大鋁盆里，一邊唱歌一邊幻想，有時候就躺在里面睡著了。等我醒的時候，已經躺在暖暖的被窩里了。我看到外面陽光透過樹葉照進來，就猜到昨天肯定又是我爸皺著眉頭把我從盆子里撈出來，像擰衣服一樣把我胡亂擰干了。

馬路對面的醬油廠

那個時候我住在一所鄉(xiāng)下中學的院子里，左鄰右舍都是那所學校的老師，房間的窗戶就對著空曠的操場，操場上有草也有樹，還有被屁股磨得锃亮的秋千，但它還是那么空曠。

學校的院子離公路有幾十米的距離吧，一條寬敞又平整的泥路通向偶爾過車的公路。路的兩邊是郁郁蔥蔥的法國梧桐，陽光被手掌一樣的樹葉過濾之后，永遠都帶著青澀的味道。

而我的目的地，就是馬路對面的一間醬油廠。

直到現(xiàn)在我才開始驚訝怎么會有這樣的存在。當整個社會不分男女老幼都開始學會說“打醬油”時，我又怎么好意思告訴他們我小時候就自己一個人拎著油膩膩的醬油瓶，走過被梧桐樹蔭蔽的土路，穿過并不繁忙的馬路，去一間陰森森的醬油廠打過醬油？

至少在我的記憶中，它是個陰森的地方。

那兩扇大門始終是半遮半掩的，推門的時候門軸會發(fā)出“吱——唧扭——”的聲音，且不說別的，只這一個聲響就足夠成為很多恐怖故事的開端了。進去之后是一個過道，里面凌亂地放著些小板凳，過道的一角有一個土灶，好像很久沒生火的樣子。過道很短，再往里就是一個芳草萋萋的大院子，院子里擺滿了比我還高的水缸。當然，里面絕不是水，而是墨色的醬油。想一想這個場景吧，一個矮胖的小女孩，一個人拎著醬油瓶闖進一個無人的世界，只有荒涼的院子，里面長滿荒草，荒草中間幾只比她還高的水缸佇立在那里。她仰視著這個世界，但內心的恐懼讓她只能把手中那只油膩的瓶子攥得更緊。但越是用力，越能感覺到手心的汗水混著油漬在玻璃瓶上打滑。

“有人嗎？有人嗎？——打醬油——”

總要喊上好幾聲，才會有個老頭兒從里屋探出頭來，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好像要攝走我的心魂，“要多少”？

“一塊錢的”。我交出另一只手中被捂熱的一枚硬幣，那枚硬幣的背面還是國徽，而不是菊花。他伸出一雙黑手捏走我的錢，放到同樣黝黑的唇邊，露出大黃牙咬上一口，感覺到硌牙，才晃悠悠地走到一口水缸旁邊，掀開蓋子。頓時一股很沖的咸味兒彌漫在荒涼的院子里。他從旁邊拿出一只漏斗，插在我的醬油瓶里，直勾勾地盯著我，“拿著”。

我雙手握住瓶子，動都不敢動，生怕醬油撒到外面。他順手從我看不見的水缸中舀出一勺濃稠的黑色液體，猝不及防地從高空中就往下倒。等他倒完，我手中的瓶子卻剛剛好滿到瓶頸。然后這怪老頭兒就自顧自地蓋上大木蓋子，晃悠悠地回里屋去了。

這樣驚悚的回憶不是我一個人的。童年的玩伴聚在一起時，都會說起那個陰森的院子，那些陰森的大水缸和那個陰森的老頭兒。于是每個人心里都裝了一個版本的恐怖故事供自己無聊時消遣，但哪一天家里的醬油吃到見了底，不管心中多怕，還是要壯起膽子推開那扇門。

“吱——唧扭——”

“有人嗎？有人嗎？——打醬油——”

檢察官的俏老婆

我說的檢察官，可并不是真正的檢察官。一個人三四歲的時候怎么能分辨得出穿西裝的是正人君子還是衣冠禽獸。總之，在我的印象里，他總是穿得筆挺筆挺的，加上他的名字里有一個“檢”字，我就把他默認為檢察官。大概這個稱呼就是我那時候能想到的最有權威和勢力的職位了。

這個所謂的檢察官，在偏遠的鄉(xiāng)下是很時尚的。他家有大院子，有平房，有成套的沙發(fā)，還有時不時從城市里帶來的新鮮的氣息。

比如，他那個高個子的俏老婆就很會仗著自己的時尚做生意。我從未去過他家，盡管就在馬路對面，在我去打醬油的路上，盡管他家有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女孩，但是我從未進過他家的大門，就好像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是那一天晚上，是個例外。

隔壁一個阿姨興沖沖地跑過來，拉住我媽的手就開始說：X檢媳婦兒從外地帶來了好多裙子，現(xiàn)在正在自個兒家院子里賣呢，只要25塊錢一條，你去看看嗎？

我媽不愿去湊這個熱鬧，但又不好拒絕人家的美意，就當晚飯后的散步，帶著我一起去了那個神秘的大院。一走進去我就驚呆了，少見的水泥地面被清掃得干干凈凈，站滿了吵吵嚷嚷的女人。每個人都和平常不一樣，因為每個人身上都穿著一條色彩鮮艷的長裙。

鄉(xiāng)下的夏夜是靜謐而美好的，蛙聲、蟬鳴、泥路、窸窣的樹葉聲，小巷深處的犬吠，所有的一切，都在被月光照亮的暗夜中各得其所。由于命運的幸或不幸，被困在鄉(xiāng)下的知識分子們踩著月光，一同前往那個仿佛高人一等的“檢察官”家，渴望得到一些他們熟悉的城市的氣息。

當我看到那些裙子的第一眼，就可以咬定那是海南的感覺。雖然那時我從未見過大海，更沒去過海南，但是那和海一樣明亮的藍色，加上黃色波紋的點綴，就像是海邊的沙灘，還有椰子樹，還有海邊的遮陽傘和躺椅，都被印在了長裙上，撲面而來的就是熱帶腥咸又沸騰的氣息。

小小的我站在人群里，被熱帶的長裙包圍，被女人們一齊爆發(fā)出的歡樂包圍，那一刻，在“檢察官”家的大院子里，我仿佛置身天堂?！皺z察官”的俏老婆走出來了，高挑豐滿的身材剛好被熱帶長裙襯出完美的曲線。即便是在夜晚，也能看到她精心修飾的妝容，那是遠遠高出知識分子的氣質，但二者相比，他的俏老婆明明戴了項鏈戒指和耳墜，卻讓人感覺缺了些什么。她站在人群之外，高傲地看著為25塊錢一條的裙子所欣喜的女人們；同時她的臉上又帶著刻意親和的笑容，試圖掩蓋自己的不耐煩。

沒有裙子穿的我，在人群里湊湊熱鬧也很開心。但偏偏看到了那個女人僵硬的臉，于是我拉著媽媽要回家，回到安靜寬容又平和的泥土地上去。猛然回頭，看到媽媽也穿了一條新裙子，藍色的長裙在夏夜的涼風中飄動，在人群里好像只有她最美。后來媽媽買過價格是那件裙子幾十倍幾百倍的衣服，但每次陪她逛街，看到她從試衣間里走出來，我的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出某個夏夜，慌亂的我驀然回首，看到藍色長裙在夜空中飄忽的那個場景。

幾年后，我家就從鄉(xiāng)下搬到了城里，“檢察官”一家竟也搬到了我家附近，依然是大院子、大房子，他家女兒也和我一樣長大；再后來，聽說“檢察官”犯了事，風光不再。很多年以后，有一天偶遇他們時，我心底的膽怯竟完全消失，那一刻才明白，他的俏老婆當時確實是少了些什么，少了對生活的坦誠與熱情，少了對人的理解與尊重。

后記：時間匆匆流過我的生命，光陰里的故事，都沉淀在了心底，偶爾想起，那每個故事里都有我的美好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