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友

馬王爺和司令是鐵打的釣友，在綏芬河畔搭伴釣了十多年閑魚。辦事長著三只眼的馬王爺可不是凡人，當(dāng)過工程公司的拆遷大隊長，工程下馬后在留守處混了幾年，沒事的時候就蹲在河邊當(dāng)姜太公，這才結(jié)識了金牌釣魚郎——司令。

不知情的都料定“司令”是綽號，其實壓根就是他的大名，姓司名令。司令家是一棟青磚灰瓦的老房子，早些年是救國軍總部，后來被日本人改成了總司令部，抗聯(lián)打下山時這里成了臨時指揮部，蘇聯(lián)紅軍進街又成了武裝前線司令部。老輩人圖風(fēng)光，這才給孩子取了豁亮的大名。司令在建設(shè)局當(dāng)規(guī)劃股長，差事又好且清閑，動不動就躥到城北大河邊去消磨時光，天長日久和馬王爺處得不亦樂乎。

馬王爺和司令還有一層關(guān)系。兩家人都是晉王司馬昭的后代，晚清時才拆姓分支。平常，兩個人稱兄道弟、談魚如癡，在河邊吃喝一起，煙酒不分家。

馬王爺為人處世大大咧咧，趕上司令家里來人請客，便把柳條簍里的大魚小魚一條不剩讓出去，每逢司令父母過來看司令，都孝敬幾條大個兒的。司令這人天生小心眼兒，有貪小便宜的毛病，放開釣竿不講客氣，總是爭著搶著占好窩子。馬王爺有時去方便，趕上有倒霉魚咬鉤，司令就悄悄地摘下來收進自己簍中。有一回，司令偷魚時被撞個正著，倆人五馬長槍吵了個唾沫星子滿天飛。馬王爺虎著臉撒火：“你抽我的煙隨便，喝我的酒無妨，把我的魚給你也沒事，可從鉤上劫我的魚萬萬不行。咱釣的是心勁兒，是精氣神，貪心奪利就沒意思了?！背硽w吵、鬧歸鬧，馬王爺忘性大不記仇，翻臉過后仍然大大方方、和風(fēng)細(xì)雨，哥們兒之間依舊和和氣氣。

最近，吉星顯靈、時來運轉(zhuǎn)，司令一閃身戴上了局長的烏紗帽，掌控了城鄉(xiāng)建設(shè)項目的支配大權(quán)。馬王爺見此就琢磨著想重操舊業(yè)。其實退下來后，他就一直尋思著再撿起老本行，一回想砸大墻，端橋墩就手心癢癢，一想念老同事就心酸得不是滋味，連做夢都在掄大錘、打炮眼，經(jīng)常說夢話喊號子，吵得老婆心煩掉臉子：“你再托生八輩子都沒出息，天生出力玩命的‘扒’爺?！?/p>

司局長春風(fēng)得意地走馬上任，各路小鬼紛紛登門上貢，眨眼間瓜分了大小工程，連個尾巴梢都沒剩下。馬王爺白手起家自然沒有底氣，硬著頭皮空著雙手去走門路，見了面只能靠老交情開場：“老弟，眼下什么形勢我心里明鏡似的，實在不好意思，只能以后見效益再回報了。看在多年釣友的份兒上，賞個面子給口飯吃吧?！?/p>

司局長可是個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主兒，他悶頭一琢磨，馬王爺這是空手套白狼來了，猴精的一個人咋這么死心眼？就是借錢墊一步也算誠心拜佛呀！這年頭，感情是一團霧，看得見、摸不著，說在就在，說不在就散，真金白銀才是燦爛陽光，照在身上幸福溫暖。他眼皮一眨冒出了餿主意：“馬哥啊，你的隊伍剛開張氣力薄，還不具備大包大攬的資格。趕巧我家老房要拆遷，這活兒雖說干磨爪沒大錢撈，可能賺下不少二手磚瓦和木料基石。再說了，這扒房子買賣也和你老本行掛上了鉤，技術(shù)接軌，專業(yè)對口。”

原來政府大院下了文件，說中心街區(qū)要拆遷蓋商業(yè)樓，但經(jīng)文物局考察，有些老式房舍已經(jīng)夠上了文物級別，還要維持原樣。司令的老房子就在古建筑保護的名單里。司局長一琢磨，老房子不拆自己可就賠慘了，連補償金帶動遷費少說損失二十萬。于是他想了個萬全的招兒，讓馬王爺原樣將老房遷移。一聽這話，馬王爺險些氣炸了肺，可日后用人家的地方不少，吞下蒼蠅再惡心也不敢說什么，還得放長線釣大魚呢。于是，他強擠笑容接了活兒打了保票。

老局長要到海南休養(yǎng)，局里家屬樓就騰出一個三居室，司局長便跟老局長商量，搬了進去。這邊，馬王爺扎了個活結(jié)，一邊照相、量尺、畫草圖，一邊風(fēng)風(fēng)火火下手遷房。一幫人在河邊柳樹叢里選定房號打基礎(chǔ)，一伙人精拆細(xì)摳不損一磚一瓦，按圖紙原模原樣重建了“司令部”。舊宅遷移后，司局長下令火速在原址搭起簡易平房，等著驗收的找上門，獅子大張嘴狠狠訛一口。

完工后，馬王爺把翻新屋的鑰匙甩給司令：“那家伙真是個老古董，年紀(jì)比咱倆加起來都大，城里鄉(xiāng)下獨一份。我內(nèi)外沒動，原樣搬給您。”

財大氣粗的司局長一個勁冷笑：“就我現(xiàn)在這身段，再住那破房子還不叫人笑掉大牙？你哪根筋搭錯了，可真逗?！?/p>

馬王爺深深嘆了口氣：“留下吧，誰也不是神仙精怪，猜不準(zhǔn)哪塊云彩下暴雨，哪陣雹子能砸碎腦殼。”

“司令部”大搬家走漏了風(fēng)聲，文物局的干部們急眼了，跑到河畔考察一番又順了氣。老建筑復(fù)原得一點沒走樣，還正正當(dāng)當(dāng)坐落在沿河旅游線上，比專業(yè)部門設(shè)計得還巧妙。文物局認(rèn)定這是保護戰(zhàn)爭遺跡的有功行為，敲鑼打鼓趕到馬氏施工隊，頒發(fā)了表彰金牌，還獎勵了十捆大票。馬王爺一炮走紅有了點名氣，在城里鄉(xiāng)下攬了一大串活，還擴充了人馬添置了設(shè)備。

綏芬河上起了新大橋，舊橋橫在旁邊大煞風(fēng)景，上邊急催清除。這種風(fēng)險大見利小的鬧心活兒家家都躲著，拆除費漲到二百萬還沒有下家，急得司局長火燎屁股團團打轉(zhuǎn)。

萬般無奈之下，冷不丁想起了收竿釣友，便讓司機把人接來碰頭。他拍著馬王爺?shù)募绨虼蚱鹆斯偾唬骸氨砻嫔峡茨鞘窃执题?，可真要放開膽子把它拿下，影響深遠(yuǎn)，意義重大。馬哥要去掉了上面那塊天字號心病，就成了上級部門的紅人，就是建工界的明星奇才，日后如魚得水前程無量啊?！?/p>

馬王爺猜透了司局長安的心，也不怵這個兇險壓人的大包袱，臨來時心里就打好了主意。他板著臉把帶來的釣具兜放到沙發(fā)上：“老弟呀，讓我沾這么大的光，可只能涌泉之恩，滴水相報了。這是你扔下的折疊竿，它不吃不喝不花銷，乖乖存起來吧，說不定哪天咱哥倆還能打蹲坐伴呢?！?/p>

精明的馬王爺拱手告辭，司局長盯著窗外遠(yuǎn)去的背影，心里涼一陣酸一通的，很不是滋味。這個老滑頭太不近人情，吞了十萬獎金都不吐出一沓，釣條魚還得舍點誘餌呢，何況求人辦大事？讓他嘗嘗苦頭也好，一能長長記性，二能探探人情門道。

做夢也沒想到，三天后北大橋工地先是呼通呼通響了一陣，后是轟轟隆隆鬧騰了一夜，天一亮解除交通管制，黑不溜秋的老爺橋不見了。這樁俏活兒干得平穩(wěn)利索，馬王爺一宿之間凈賺一百五十萬，出了大風(fēng)頭，爭了大面子，讓一百多家承包商刮目相看，逼得司局長不得不讓出幾處油水工程。

不久，政府下令改造城區(qū)集中供熱，拔掉鍋爐煙囪又成了棘手難題。高高的煙柱子都栽在老居民區(qū)，動它們實在是又危險又操心。從前扒一個煙囪都砸房子傷人，如今要一次性拿下一百三十多根，誰敢擔(dān)保平平安安不出大婁子？

司局長愁得沒轍，把工程隊的頭頭腦腦揪到局里開大會，研究消滅煙囪大會戰(zhàn)的對策。會上，有人提議按人頭平攤，可家家都缺乏經(jīng)驗死活不干；還有的主張出門雇工，可外地人漫天要價承受不起。扯皮會開了一整天也沒嗆嗆出個“子午卯酉”。最后，司局長陰著馬臉剛要宣布散會，馬王爺咳嗽一嗓子站了起來：“既然大伙都怕這塊硬骨頭硌牙，我啃了！”

司局長臉上樂開了花：“好樣的，你有大家風(fēng)度，咱有君子氣度，拆除費按最高結(jié)算，三千元一根。不出事故順利交工，我給你發(fā)安全竣工獎掛優(yōu)秀企業(yè)牌匾。”

馬王爺咬著牙喘了口粗氣：“咱不圖那些花里胡哨的虛名，收工后及時付款別干鉤釣魚，我給你磕頭作揖送大禮?！碑?dāng)天晚上，幾個大包工頭在飯店擺下酒席，感謝馬王爺把他們救出了火坑。

司局長出了三天公差，回城后坐車四處一轉(zhuǎn)悠驚呆了，百十個紅磚煙筒活生生沒了影兒。

三十九萬拆除款到賬后，馬王爺滿面春風(fēng)登門答謝，把一張老年公寓的金卡重重拍到桌面上。他兒子的對象是開敬老院的，這張貴賓卡包吃包住免費三年。老釣友盯著他滿面疑云：“馬哥這是啥意思？我正活在精神頭上，三年五載還老不了。”

馬王爺縮脖直樂：“美得不輕，這是孝敬令堂的，萬一有侍奉不了的那一天，再想辦法哪來得及呀。”臨走，他盯著茶幾上的酒菜扔下一句話：“燒酒得熱熱再下肚，身體是做官的本錢。別忘了那句老話，喝涼酒花贓錢，早晚是個病……”司局長頓時覺得頭皮直冒涼氣。

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開。司局長因貪婪瘋狂斂財，上臺一年多就露出馬腳栽了跟頭。幸虧認(rèn)罪態(tài)度誠懇，退賠得利落，連樓房都抵了贓款，總算落了個從輕發(fā)落，寬大處理——開除公職判刑三年。這節(jié)骨眼上，老婆又和他離了婚，領(lǐng)著孩子去了南方。家中只剩下孤孤單單的老母親，病病歪歪無人照料。他這才想起那張金卡，把老太太托付給了馬王爺?shù)膬合眿D，放心撒手去啃窩頭蹲大獄。

馬王爺?shù)鬃雍駮芾?，加上講信譽人脈旺，包工行當(dāng)干得紅紅火火?？赡昙o(jì)越來越大，手腳越來越笨，在工地上竟被腳手架砸了頭。從此，腦子越來越不靈，照應(yīng)了東邊冷落了西頭，按下葫蘆浮起瓢。實在沒轍，一跺腳一狠心把公司推給兒子去打理，自己當(dāng)上了甩手掌柜。

無事一心平，無官一身輕，馬王爺退下來又迷上了玩釣竿，天天到北大河去蹲點散心。望著翻騰變幻的旋渦，他打心眼里思念昔日的釣友，掐著指頭算計司令出獄的日子。

轉(zhuǎn)眼過了三個春秋，司令狼狽不堪地出來了，建設(shè)局挺有人情味，聘他回去打更看倉庫，好歹又混上口官飯。他把老母親接出來，娘倆住進了臨河柳樹林里的空房子。

跟前幾年一樣，司令又和馬王爺成了釣友。想到馬王爺?shù)娜蠖Y——金卡、房子、漁竿，他千般感謝萬般敬佩，拉著老朋友雙手抖起來沒完：“馬哥，你還真比別人多長了一只眼睛，看得透、望得遠(yuǎn)，我這輩子真服了?！?/p>

馬王爺樂呵呵地說：“旁觀者清，當(dāng)局者迷，憑咱哥們兒的情誼，幫著留條后路順?biāo)樌?。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了，再提這茬兒我把你推下河當(dāng)魚食?！?/p>

這天中午，兄弟倆守著釣竿在柳蔭下喝小酒。司令突然問：“到現(xiàn)在我也沒弄明白，你是怎么把舊大橋鼓搗沒的？那些大煙囪又是用啥絕招兒放倒的？”

馬王爺搖頭晃腦樂了：“綏芬河一帶的橋梁都是王四眼設(shè)計的，那家伙戴著一千多度的近視鏡，比我還多一只眼呢。他幫忙翻出了當(dāng)年的設(shè)計資料，照圖紙鑿開起爆點的封蓋，按要求安放了適量炸藥。順順當(dāng)當(dāng)爆破后，連夜搶運了石方殘塊。撂倒高煙囪那是我的拿手絕活，先調(diào)準(zhǔn)方向把根基鑿開，邊拆磚邊頂立柱。接著把汽油澆在支柱上，木頭燃燒后失去支撐能力，煙筒自然就順勁兒趴下了。”司令聽完，蹺起大拇指連連叫好：“你可真是馬王爺呀！”

下午，倆老友并排蹲在柳蔭下守竿待魚。突然，兩塊漁標(biāo)一同狂抖起來，二人覺得拉力挺沖，瞪圓雙眼一起拼命拖拽，原來是一條大灘頭魚，嘴張得太猛，胃口太大，一口竟然吞了雙鉤。金灘頭魚是綏芬河出名的特產(chǎn)，撞上這種五斤開外的罕見大塊頭，這下可把老哥倆美壞了。

馬王爺拍打著金翅金鱗的稀奇家伙，撇腔拉調(diào)逗悶子：“要是一根竿子，還請不上來大寶貝兒呢。它呀，眼高口大太貪心，一黑心眼睛就紅了，一紅眼就出婁子了?！彼玖钅樕掀鹆艘黄t云，朝馬王爺腰眼使勁捅了一拳頭：“說好的那檔子事不提了，再撓癢癢揭瘡疤，我用釣竿把你穿起來烤成大肉串兒?！闭f完兩個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