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涂鴉

這是明朝正德年間的事。

且說這幾天湖州知縣孟大人一肚子的煩惱，因為一件案子拖了很久，至今仍一點頭緒也沒有，百姓議論紛紛，知府也總問起，這案子若再拖下去，只怕會影響他的前途。書童琴心幾次送茶來，他一口都沒喝。

案子是這樣的。湖州趙三與成發(fā)洙是好友，他們商定結(jié)伴到楚地南都做買賣，約定五更坐何調(diào)首的船出發(fā)。于是前一天，何調(diào)首將船停在安橋頭下等候。早上，趙三聽得雞叫便起了床，一看時間，才過三更，怕再躺下睡過了頭，不如到船上去等，就帶了盤纏行李，告別了妻子三娘，早早走了。且說成發(fā)洙醒來已是四更時分，他也怕去遲了，便提了行李來到約定地點。一到安橋頭，但見船夫何調(diào)首正蜷縮在自己小船的船艙內(nèi)，睡得死死的，連叫了三聲才將他叫醒。

成發(fā)洙見趙三尚未來到，就坐在橋下等。豈料左等右等，直等到天近五更，還不見趙三的人影，于是就對何調(diào)首說：“何頭腦，你可認識趙三郎家？有勞你去叫他一聲如何？”

何調(diào)首答應(yīng)了。他來到趙家，邊敲門邊大聲叫道：“三娘，三娘，叫你家的三郎可以動身了，成大爺早等了足有一個時辰了！”

三娘聽見叫聲，大驚道：“你說什么？我家三郎早去了安橋頭，怎么現(xiàn)在還到不了埠頭？”

何調(diào)首便回來將此話告訴了成發(fā)洙。成發(fā)洙大驚，忙不迭派人四處尋找，一連找了三天，別說是趙三本人，就連看見趙三的人也沒找著一個。就這樣，成發(fā)洙只好稟報了縣衙門。

知縣孟大人開始懷疑三娘殺了自己的丈夫，但是那天三郎出門時有鄰居作證聽見了動靜；懷疑船頭腦何調(diào)首，但成發(fā)洙親眼目睹何頭腦在安橋頭睡得死死的；懷疑成發(fā)洙吧，成發(fā)洙是四更才出的門，也有他家的左鄰右舍作證。而趙家到安橋頭的路并不遠，途中也沒聽說有強盜搶東西殺人什么的。趙三連人帶行李，就像蒸發(fā)了一般。

這天，孟大人打后花園踱回書房，一眼看見擱在案頭的卷宗邊上，竟有人涂寫了兩句打油詩，字跡稚拙。誰人這般大膽，竟敢在此涂鴉？ 他剛要發(fā)作，突然眼睛一亮，原來這兩句話是這樣寫的：

開口便把三娘叫

早知三郎不在家

他心頭突地一跳：對，這正是此案的關(guān)鍵！當(dāng)何調(diào)首去叫趙三的時候，張口就叫“三娘”，可見他心里早知趙三并不在家?？晒鈶{一句話的破綻，何調(diào)首定然不服，看來還是得先找到趙三其人。趙三是三更出的屋，四更時分成發(fā)洙已到埠頭，此時何調(diào)首已假裝在船艙里睡覺，之間最多也只有一個時辰，看來他的船只不可能搖得太遠，且尸首多半沉于水底。于是孟大人便下令召集了百十個水性好的船家漁夫，于第二天一早到縣衙門前報到。

第二天，孟大人親自督陣，準(zhǔn)備下五六十條小劃子集中在安橋頭。但聽他一聲令下，各自分頭朝著冷僻隱蔽的所在進發(fā)。劃出約莫一盞茶的工夫，一聲吆喝齊齊停下，再吩咐“水鬼”們下水撈摸。果不其然，才一個時辰光景，已有人在一處蘆葦叢邊摸到了尸體。打撈上來一看，脖子上緊緊勒著一根繩索，雙腳各拴著一塊大石頭，不是趙三又會是誰？何況與何調(diào)首相熟的船夫已經(jīng)認出，此繩正是何調(diào)首的舊物。又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另一個“水鬼”在另一橋下摸到了一包銀子和一捆行李，也各拴有一大塊石頭。到此為止，案情大白，何調(diào)首在證據(jù)面前供認不諱。

原來，這天早上趙三來得早，他一上何調(diào)首的船，覺得時間尚早，正好打個盹，便和衣躺倒在船艙里呼呼睡著了。何調(diào)首眼看他隨身帶著百十兩銀子，想起自己賭博那天與瘸子說的話，不由貪心大起，就輕手輕腳躡進艙去，勒死了趙三。然后，他將船搖到僻靜處，上岸找來兩塊大石，拴在趙三的腳上，將其沉尸水底，回來的路上又分別將銀子行李一并沉水，以備來日再取。

罪已定下，何調(diào)首被關(guān)進了死牢，等待秋后斬決。本以為此案到此為止，再無疑問，哪料，半個月后的一天，孟大人去巡視牢獄，獄長無意中說起，何調(diào)首這廝天天在牢中哭哭啼啼，說悔不該當(dāng)初聽信一個瘸子的慫恿，才有今日之禍。孟大人心里一動，不覺泛起一絲不安，私下提來何調(diào)首，問是怎么一回事。何調(diào)首半月不見，已然瘦得皮包骨頭，見了孟大人，趴在地上連連磕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道：“大人在上，小的這番做下來獲個死罪，原是無話可說。只是假若當(dāng)初不聽信那個千殺刀的瘸子的惡毒攛掇，也不致鬧個將來身首異處。”

原來何調(diào)首是個好賭成性的痞子，那些天手氣不好，欠下一屁股的賭債。出事前的五天，他正悶悶不樂地坐在自己船上，尋思是否賣掉船只去還債，恰遇一個左眼戴黑眼罩、瘸著腿的人，提著一竹筒酒，腳高步低，醉醺醺地來到河邊喝水。

他趴在河邊喝足了水，大著舌頭道：“今日、今日里……小弟白得一塊碎銀子，正好興致，兄弟有沒有下酒菜……也來、也來喝一口？”

何調(diào)首已多天不聞酒味了，早已嘴巴里淡出酒癆蟲來，于是取出一包雞胗豆，與這個素不相識的瘸子你一碗我一盅地喝將起來。喝酒交談中得知，原來這廝是個外鄉(xiāng)人，光棍一條，用完了錢而流落于此。

那瘸子舔了舔牙，問道：“兄弟在此有船有家小……想必日子一定過得比、比我滋潤多了……”何調(diào)首此時肚里有酒，道：“好個屁！如今可比不得當(dāng)年……我那天殺的婆娘嫌我好賭，早已跟人跑了，如今我就這條破船，一天能掙百十個銅鈿已是萬福了。”

那廝笑嘻嘻道：“嘿嘿，你……你別瞞我，只道我不懂門道……你們劃船的，哪個不多的是黑錢？”何調(diào)首道：“就憑我這條小劃子？”那鬼精靈眨巴著他的那只獨眼，賊兮兮道：“瞧你說的，你道我真是鄉(xiāng)巴佬見識少嗎？人都說，凡干你們這行的，若有單身主顧下了你們的船，劃到僻靜處，不是吃你們的‘餛飩’便是吃你們的‘板刀面’，就是神仙也沒處找尸身呀！他們的銀兩衣物還不都是你們的？”何調(diào)首嘻嘻笑道：“瞧你說的，莫非俺們搖船的全成了殺人越貨的強盜了？果真如此，我也早不至于過這苦日子了?！?/p>

那日趙三早來，三更才過，何調(diào)首驀地想起這家伙的話來，覺得機不可失，這才做了下來，眼下真是后悔莫及。

孟大人尋思，若真有此人，甚易找尋，便吩咐捕快去找。哪知別說再不見人，就連見過這個瘸子的人也沒找著一個。孟大人猛地醒悟，此人定是個尋常人，故意裝成了眼瞎腿瘸?？墒?，得來的贓物瘸子沒有分得半點，他這又是為了什么呢？

正當(dāng)孟大人無頭緒的當(dāng)口，這天，書房桌上又出現(xiàn)一紙涂鴉，上面寫著：

三郎緣何三更起

且問半夜雞叫聲

是啊，孟大人猛地想了起來，那天審堂時，曾聽得趙夫人說起，趙三之所以三更便起來了，是因為聽得公雞亂叫才起的床。公雞一般要五更才打鳴，為什么三更便啼叫起來？據(jù)鄰里說，那天確實反常，啼鳴的還不止一只呢。找了幾個長年養(yǎng)雞的人問后才知道，公雞有個通性：若是聽得別的雞打鳴，它也會隨著打起鳴來。難道是那個瘸子在趙三家附近學(xué)雞叫把趙三叫起來的？還有，這涂鴉又是誰寫的呢？

正在他一頭霧水的時候，又一涂鴉出現(xiàn)了：

若要查訊仿雞人

趙家好友家里尋

孟大人一拍自己的腦袋，笑了起來。他一來是被點醒了，二來明白了涂鴉者是誰。當(dāng)下他便讓人細查了趙三平日與誰走動，并查訪了這些人的動向。果不其然，不日查出，成發(fā)洙家的一個名叫雍文猛的仆人不知了去向。據(jù)熟知他的人說，此人三十上下年紀(jì)，口舌伶俐，長得卻也平常，只是兩枚齙牙難以遮掩。因他為人機靈，深得主人寵愛，曾與主人家小妾有染，被主人抓了個正著而未加懲處，他極為感恩，故而對主人是死心塌地。

據(jù)成家人說，他消失已有些日子，聽說是他老家的爺叔過世，奔喪去了。再問他故鄉(xiāng)在哪卻誰也說不清楚。追查下去，這廝竟然是個流浪兒出身，怎么會半路里殺出個爺叔來？知情的仆人偷偷告訴公差，是他主人因為雍文猛與自己的小妾糾纏不清，就出錢為他娶了門親，遠遠送走了他。至于去了哪里，卻再無人知情。此人失蹤雖說可疑，但未找到人，什么也不好說。此案到此又成了無頭案，孟大人恰似濕手捏了干面粉，拿又拿不起，放又放不下，甚是窘迫。

這天他見書童琴心送茶與他，便讓他站下，道：“琴心，捕頭出差未歸，他回來時你與我問他一問，趙三這案子如何往下查才是?！鼻傩墓ЧЬ淳吹溃骸靶〉闹懒?。”說著低頭咯咯直笑，退了下去。

第二天午睡醒來，桌面上又現(xiàn)一張紙，上書：

且問狗奴今何在

尸銀沉江老去處

孟大人吃了一驚，這“狗奴”莫非指的是雍文猛？啊，對了，那個裝瘸子教唆何調(diào)首殺人的人很可能正是雍文猛扮的。他失蹤有可能是被滅了口了。殺了人得將尸身存放個隱秘處，最好的地方莫過于剛剛搜查過的河底里了——既然已有五六十個水鬼剛剛?cè)槲灞樘兔^，再也不會有人去搜了。這正是犯罪人的心理——這叫“燈下黑”。

孟大人經(jīng)此一點撥，心里有了底，拍手叫道：“琴心，你這小鬼頭，還想再逗弄老爺?shù)胶螘r？”躲在一旁的琴心尷尬地走出來，遠遠跪在地上，道：“老爺，小的……小的知錯了，再不敢了……”

孟大人走過去，摸著他的頭緩緩說道：“想不到我孟某人家里還出了這么個書童，四次涂鴉，次次教我解開難題，難怪議論此案時你總不離開。你這斷案的本領(lǐng)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琴心趕忙磕頭，說道：“老爺饒命！小的平日整理書案卷宗時，看到您批注的卷宗就感到好奇，于是便趁您不在的時候閱讀卷宗。有時候碰到解不開的地方，我就去查以前類似案件的卷宗和書，細細琢磨……老爺，小的知錯，不該亂動您的公文，小的接受您的處罰……”

孟大人笑了笑，慈祥地說：“我怎么會處罰你？謝你還來不及呢！以后我的案卷全交由你來分類整理，你可以隨便閱讀。再說這個案件，要找到尸身也許不難了，只是……”

琴心抬起頭來，眨了眨眼，道：“老爺是發(fā)愁難抓那個殺雍文猛的人吧？小的倒有一個辦法，不知好使不好使？”

孟大人道：“你且說來聽聽?！鼻傩挠谑前炎约旱南敕▽γ洗笕苏f了一遍，孟大人連連點頭稱是。

孟大人立馬暗地里召集了十來個水鬼，趁著月色，連夜去安橋頭下打撈，果不其然，雍文猛的尸身正在橋下。讓仵作一驗，是腦后遭了重擊，還未死透便被綁上巨石沉入水下。

那么，殺雍文猛的人又會是誰呢？官府自此再無消息傳出，不日謠言滿天飛：有說殺人者已被認定的，有說趙三在孟大人處托夢的，還有說成發(fā)洙已經(jīng)在收拾細軟準(zhǔn)備逃亡……總之漿漿水水，你一言我一語，話題總是逃不出成家。三日后，消息傳來，成發(fā)洙竟然在自家柴房里上吊自縊了。

后來，成發(fā)洙的貼身丫鬟說出一個秘密：成發(fā)洙早就看上了美麗的趙三之妻，只盼趙三早日死去，他便可以將她這個寡婦弄進門了。

出于此動機，成發(fā)洙便想出約趙三去外地做買賣的端由，想趁此機會殺了趙三。但因為他和趙三關(guān)系密切，不想被人懷疑，于是指使“眼中釘”雍文猛去教唆何調(diào)首殺了趙三，然后他又殺了雍文猛，傳話出去說是給雍文猛娶了門親，送他去了外地。豈料折騰來折騰去，趙三之妻未到手，自己卻進了鬼門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