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二的媽媽我見過幾次,那是個舉手投足老道干練的女人。
我對她面貌的印象實在寡淡,直到現(xiàn)在我也僅僅能在霧里看她:國字臉,眼睛圓亮,麥色皮膚。她的上臂和多數四十歲婦女差不離,肌肉略顯得松弛,看上去有些粗肥。穿著深藍色的塑身裙子,但仍然看得出肚子上的“泳圈”。我半轉過身子來,對她尷尬地笑了笑。我著實不太懂得與人平淡而不失禮地打招呼,一句“阿姨好”也哽在喉嚨里。
她也回我淡淡一笑,說:“你來了?!甭曇舻统粒m然是平常語氣,卻不自覺帶起一股剛硬和威嚴,讓人不敢忤逆。我點頭,她立刻轉向君二,囑咐了幾句便走出去,順手帶上房門。
我長吁氣,對坐在墻角擺弄手機的君二說:“你媽怎么讓我覺得有種……特別凌厲的感覺?”
“當然了,”她回答,“她就是個女強人?!?/p>
“怎么說?”
“她一直自己一個人過?!?/p>
我一時語塞。
“所以我媽經常和我說,女人不要太能干,這樣會很累?!?/p>
君二的父母在她七八歲的時候離婚了,她跟著媽媽。在這里,姑且允許我擅自叫她劍蘭吧——我覺得,她就像性格堅強的劍蘭,子然親赴每一次的大風大浪,被淘洗得如同礫石層中的雨花瑪瑙,溫潤,卻冰涼。
劍蘭的第一次婚姻非常的不幸。在母親一手遮天下,劍蘭被迫嫁給了一個遠房親戚,也就是君二的爸爸。她是不愿意的,印象中,自己要嫁的那個人,很兇,很壞。出嫁那天,劍蘭咬著牙,含著眼淚,一步步走出了自己家,走出了村子。
在當地有一個習俗,出嫁的時候,從家門口到村口這一段路,新娘是不能回頭的。一旦回了頭,這場婚姻就絕不會幸福。而劍蘭在坐上花轎之前,就是那樣無助地、傷心地回了頭。
于是,一場婚姻悲劇開始了。
在君二的記憶中,那時,她的爸爸還只是公司的一個小職員,在身邊的朋友紛紛買了小車的時候,仍然一貧如洗。這件事讓他的挫敗感變得十分強烈,雖然沒有一蹶不振,但是內心的苦悶、不甘,將他潛在的暴力傾向激發(fā)了出來。
說到這里時,君二的目光變得飄離,已經陷入了回憶。然而當她再看向我,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變得有些陰霾,甚至表現(xiàn)出一種憤恨。她說:“他總是喝酒,每天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就打我媽。”
那段時間是君二最不愿記起的,幼小的她的四周,長時間充斥著難以名狀的恐慌。她的爸爸像一只發(fā)狂的困獸,在每一次嘔吐后,向正在為他清整衣物的劍蘭拳打腳踢,就像是對待最令他蒙羞的工作上的不如意,表情猙獰,目光兇惡。
下手最狠的一次,君二也正站在旁邊。
那男人粗糙的大手上青筋畢露,臉頰通紅,帶著酒味的謾罵聲在空房子里久久回蕩。他抓起劍蘭的頭發(fā),將她的腦袋狠狠敲在床板的尖直角上——那是古舊的紫色木床,脫漆的四個尖角泛出森冷的氣息。
這嚇壞了君二,她掙扎著撲向那雙手,用最徹絕、最痛恨的目光緊盯住他,顫抖著說:“你再敢打我媽,你就不是我爸!”
后來劍蘭和那男人離了婚,其中曲折君二便不再贅述,只是對我說:“媽媽是犟脾氣,一旦決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她下定決心要和我爸離婚,即便最后那男人跪下來求她,她也沒有動搖半分。”
劍蘭就這樣走了,帶走了年幼的君二。母女倆相依為命,多年來,她們間的關系既是朋友,又是彼此唯一的支持。
就在那時,我認識了君二。我對這個小小年紀,就冷漠而且眼神陰鷙的女孩子一點好感也沒有,加上當時自己的公主脾氣,不斷挑戰(zhàn)她強烈的自尊心,最終以她一怒下沖回了家作為初見的結局。
回想起這些,我笑倒在君二的床上,調侃道:“沒想到冤家路窄,六年以后我們又見面了。”君二大笑著回我:“你這霉星,攤上你我準要倒霉?!?/p>
在劍蘭和君二的爸爸糾纏不休的時候,另一個男人出現(xiàn)了。那也是個離了婚的男人,和劍蘭早年就相識,在劍蘭離婚前一年,表現(xiàn)出對她的好感。而劍蘭在離婚后,也確實和他走在了一起。
劍蘭并不愛自己的前夫,只是因為舊式包辦婚姻令她不得不順從,然而這個男人,卻是不一樣的。
和他在一起之后,劍蘭才覺得自己那顆早早被湮滅在濃煙灶火中的少女的心,又重新跳躍了起來。她愛上這個男人——這個風流多情,卻將她視若珍寶的男人。
這種感覺是前所未有的,只不過這樣一種感覺,讓她生也足矣,死也足惜。
劍蘭與這個男人相戀了,一晃,六年。
六年,多漫長的時間。君二從小學三年級升到了初中二年級,劍蘭的工作地點從一家公司換到另一家公司,而當初與劍蘭相戀的那個男人,卻在這六年時間里變散漫,無所事事。
劍蘭是個極為勤勞的女人,雖然房子仍然是租來的,但是一個月三四千的工資,也令她和君二的生活較為寬舒。
那個被劍蘭深深愛了六年的男人,不請自來地住進了她的房子,成了一只寄居在她身上的米蟲。
她不清楚,被她銘記心里的感情對他來說是否擁有同等的價值:也不清楚,自己想了、盼了、念了這么多年的一個穩(wěn)妥生活,還能不能實現(xiàn)——即便如此,她還是愛他。
盡管那個男人對君二很好,但君二也知道他一些被傳得沸沸揚揚的往事,對他并不十分親近。
所有人都在勸她和他分開。
君二之前也說過,劍蘭是個犟脾氣的人,除非她自己想要放棄,否則無論前路再艱險,她也會不吭一聲地走下去。
我不由得對劍蘭又產生了幾分敬佩,幾分同情:這樣的女人,既有溫柔細密的情感,又有果斷和決然,更有不依附男人的自尊自傲,真是值得好男人去珍惜的。然而,背負著這么多的責任,她的確太累,太累了。
一年以后,劍蘭還是和那個男人分手了,也許是因為家人千撓百阻,也許是劍蘭最終失去了希望。她退了租房,用盡了身上僅有的一萬塊錢,又向別人借了九萬塊,在偏僻的城郊買下一間單元房。
她走了,什么也沒留下,而心卻滿是傷痕,沒有人看見。
為了還債,劍蘭兼了三四份職,從早忙到晚。繁忙的生活并沒有讓劍蘭忘記她的愛人,她感到痛苦,往日的一朝一夕,常常鋪天蓋地地涌到她眼前來。
那是她愛的人,她愛的人啊!她從龍?zhí)痘⒀ㄌ映觯拖裆衩饕话阏驹谕饷嬗铀?,那么溫柔地帶著她走近夢寐以求的世外桃源?/p>
可是,一年一年過去,桃花枯萎,流水干涸,感情,也似乎一去不返。
君二輕啜了一口杯子里的白水,目光定格在水面上:“有時候我看到她在家里哭,自己躲起來哭,特別慘?!闭Z氣里不無傷懷。
據說后來有一位貧窮的廚師愛上了劍蘭,但劍蘭最終拒絕了他。不為別的,只因為他毫不上進的懦弱性格。
再后來,劍蘭的母親相中了紀念館的館長——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聲音如洪鐘般響亮,與肚子相比小得過分的腦袋,還有一片油亮的額頭。
甚至為了培養(yǎng)感情,劍蘭同意了母親的提議,讓館長搬進了她的家。那個十萬元買下的,原本只有君二和她的,小小的單元房。
劍蘭沒有愛了,她已經四十多歲了,想要的,不過就是一個能攜手終生的、專一的人罷了。不在乎外貌,不在乎金錢,也不在乎家世背景,那個館長,無疑是最合適的。
有一種人,一生只能愛一個人。劍蘭就是這種人。
“她還愛著那個叔叔,這是肯定的?!本f,“她愛了他八年?!?/p>
劍蘭的愛,看似簡單,卻有著沉甸甸的分量,包含著責任和承擔,堅貞和守護。雖然她是女人,但是她在愛情里那一份珍貴的自尊和自愛,就連男人也未嘗能比得上。無論承受著多大的壓力,都不會失去自身的原則,雖然清醒理智,卻還是深深傷害了自己。
我在心里唏噓,雖然劍蘭的身邊不乏追求者,但是這么多年,她依然過得孤單。否則,她不會把那么多的重壓加在君二的身上。
君二說,劍蘭常常告訴她,她是劍蘭唯的希望。
由于從小受到母親的影響比較大,君二也有了與劍蘭如出一轍的倔強,后來我看著她不肯掉下眼淚卻不住發(fā)顫的樣子,心里便生出一種既是對她,又是對劍蘭的憐惜。
我想,是經年累月的獨自磨礪,讓劍蘭擁有了舉手投足間的干練,又是那擁有諸多不順的感情旅途,讓她有了眉眼間的凜冽。而這些變化,被君二看在眼里,逐漸地,她也有了劍蘭的模樣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