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竟然坐上了風(fēng)箏,在云中飄蕩。
我不知道這個風(fēng)箏是靠什么提供動力的,又是怎樣運作的。不過從風(fēng)箏兩翼上巨大的反光紙,可以想見它吸收了很多太陽能。風(fēng)箏下面的風(fēng)口袋里旋著無數(shù)個小渦輪,大約是吸收風(fēng)能的。小渦輪轉(zhuǎn)動氣流的聲響,有時候仿佛是一只蚊子,嗡嗡不休,令人厭煩,有時候仿佛是一群蜜蜂,解人寂寞。到了深夜的時候,我就害怕起來,因為離月亮和星星那么的近。從前在地面上,二者都是那么的靜美,而現(xiàn)在卻生怕星月的觸角碰到我。群星或者藏匿于云絮之后,像害羞的姑娘,或者跳出云層,像潑辣的村婦,或者遠遠地躲在一隅,像可憐的孩子,或者站在你面前,仿佛雙手叉著腰,要跟你理論來了。冷而明的光輝在一種極其靜謐的環(huán)境下放射出來,給人一種宇宙般的壯美和空曠,讓人驚嘆,讓人戰(zhàn)栗!風(fēng)箏的尾部,種了一些糧食,有小麥、水稻、蔬菜,還有玉米等等。為了生存,我必須留足這些食物的種子。長期下來,我甚至學(xué)會了在保證風(fēng)箏不失去平衡的前提下,使其長得最茂盛。而這些種植經(jīng)驗,都源自于龐穎當(dāng)年熱心的教授。
待到原先的新鮮感、恐懼感、孤獨感消失之后,我也就適應(yīng)了風(fēng)箏上的生活。每天的勞務(wù)活很快就干完了,畢竟菜蔬種多了,風(fēng)箏就開始搖晃。那么剩下的時間做什么呢?不妨思考,不妨寫作??上эL(fēng)箏上根本沒有紙筆。我想這一點是風(fēng)箏漫游公司最為疏忽大意之處。我亦曾想過,可以在老鷹飛過的時候,抓一把羽毛過來,制成筆,這樣便能創(chuàng)作了。但是每次都因為老鷹的反撲,險些撞落我的風(fēng)箏,以至于我從此再也不敢冒犯這種猛禽了。我在想,倘若鄭融在我身邊,必然能想出極妙的主意來。
我不知時間已過去幾何,也許時間正如地面上的過山車一般,雖然疾馳,雖然顛蕩,但卻在同一條終始輪回的軌道上行進。于是我意識到,一切事物的運動變遷,都需要相應(yīng)的事物作為參照;時間更是如此。但是于我而言,時間似乎在運動,卻又是在原地徘徊。因為我的參照物只能是厚重的云層,是獵獵的高風(fēng),是刺眼的太陽,是燦爛的群星,是寒冷的皎月,是滾圓的地球,是一切似乎永遠運動著,卻又亙古不變的大千世界。漸漸地,我模糊了時間和空間的區(qū)別,模糊了天空與大地的區(qū)別,模糊了運動與靜止的區(qū)別。漸漸地,除了回憶,我什么都沒有了。
二
庾敦、鄭融、龐穎、淳于舒、陳朗、元季和我,因為地方近的緣故,組成一個群體。
庾敦負責(zé)每日的狩獵,因為他身材高大健碩。他的射箭技術(shù)可以說到了百步穿楊的地步。曾有一次,他向我們夸口說,兩箭就能射中兩百步開外的野狼的左眼。我們遠遠地望著那只狼蹲守在一片荊棘叢中,等待前方不遠處的羊群的靠近。我們想,此時正是狼最為警覺的時候,怎能保證兩箭就能射中呢?于是他滿滿地拉開弓,竟不上箭!但聽得砰的一聲,羊群受到了震動,四散開來。那狼也微微有些聳動,見羊群散開,復(fù)又伏得更低,專注地等待羊群的靠近。緊接著砰的一聲,庾敦又是滿滿的一箭,破空而去,正中狼的左眼。那狼不堪痛苦,原地癲了幾圈,激靈靈地向東南方向逃去。從此以后,我們的獵物主要由庾敦獨力提供。
鄭融似乎是一個天生的鑿刻專家。我們共同生活的洞穴,便是他鑿出來的。洞穴分作三進,七間臥室,一個大廳,一個倉庫。洞穴口上的獵鷹圖騰是鄭融應(yīng)庾敦的請求鑿出來的。那鷹從云端飛撲而下,體形悍實,雙瞳快要放出光來,實在令人不寒而栗。洞穴內(nèi)壁上也有各種各樣的雕刻,包括動物、植物,和我們勞動、休息的情景。以及我們的生活用品,碗筷碟盆鍋瓢針,都經(jīng)由鄭融的雙手打制研磨而成。
龐穎起初什么都不會,只是跟著庾敦去撿獵物。跟了一段時間,他開始研究起地上的各種蘑菇。他把蘑菇連根帶回來種植。為此,他特地在我們的洞外辟了一片地,每日里研究起蘑菇的生長狀況。曾有一段時間,他種植的蘑菇像樟樹一樣高大。菇頂上爬滿了青苔,菇柄上纏滿了藤條。一群群的鳥兒,每天清晨都來此處棲息吟唱,連糞便也排泄在上面。還有蝙蝠,白天倒掛在菇蓋下,夜里呼啦啦地涌出來,綿綿不斷。此后,龐穎便不再種植蘑菇,而是改種了其他植物,尤其是各色花種。我們請求他多種植一些糧食和蔬菜。龐穎雖不情愿,因為他不希望把時間耗費在自己不喜歡的東西上,但還是答應(yīng)了我們的要求。于是經(jīng)他之手的小麥、水稻、玉米、黃瓜,都能美好地生長起來。關(guān)于這些種植經(jīng)驗,我曾向龐穎討教過。
據(jù)說淳于舒出生時,便能爬行了。他趴在地上,鼻子低低地貼著地面,鼻翼一翕一翕的,從洞穴里爬到了河邊,沿著河水向上游爬去,爬到白雪覆蓋的山頂,又沿著對岸的河流向下游爬回來,停在了一片濕地上。他的父母很是擔(dān)憂,劃著木筏順流而下,尋找了十天十夜,終于找到了他。只見那片潮濕的灘地上蠕動著億萬條青色的蚯蚓。而淳于舒正坐在一棵榕樹下,右手捏著一條青蚯蚓,丟進嘴里,嚼起來。榕樹上布滿了蚯蚓,順著藤條迅速地上上下下,仿佛整棵樹都在飛速地運動。時常有幾條青蚯蚓從樹上墜落在淳于舒的身上,然后又努力向樹上爬去。父母將淳于舒接回家中,關(guān)在一間洞穴里。淳于舒也不抗拒,從早到晚盤腿坐在原地,像石像一般,幾乎不曾動過身子。對于父母端上來的飯菜,一概動也不動。祖母見孫子的臉色越發(fā)黧黑了,心知他想吃青蚯蚓,便每日凌晨起床,劃著木筏,順?biāo)?,出阿西莫村,到了青蚯蚓灘,采集一些最鮮美細嫩的蚯蚓,帶回來給淳于舒享用。日久天長,祖母羸弱的身軀經(jīng)受不住濕氣和青蚯蚓的毒氣,身子開始垮下來。在她臨死之際,正要喊出孫子的名字時,一條碧綠的蚯蚓從她的口中蠕出來,堵住了她最后的遺言。不久,其父母也死了,我們因著地近的緣故,把淳于舒接到我們的洞穴來住。每日里也去青蚯蚓地采集青蚯蚓,用火烤著給他享用,以維系他近乎僵死的生命。我們在這樣每日的例行公事中,體會到了其祖母的艱辛,于是把那片盛產(chǎn)青蚯蚓的灘地,取了個雅名,叫做“祖母澤”。
陳朗有著另外的癖好,那便是剝指甲。要說這癖好的原因,可以追溯到其祖父,或者是族長。因為根據(jù)族里的想法,指甲太長似乎和野蠻,和文明的前進有著必然的關(guān)系。祖父身為族里的元老,對自己的孫子自是更加嚴(yán)格。每當(dāng)夕陽西下,燒紅的晚霞還大量殘留在西邊的天垂時,祖父便拿著石制的戳子,將陳朗的指甲一一地截干凈。吱嘎吱嘎吱嘎,那聲音頗有節(jié)奏感,充滿了音樂美。晚歸的飛鳥從遠方回來,鉆進巢里,等待了一天的雛鳥們,便用最歡快的,還帶著童稚的聲音迎接父母的歸來??莞傻臉渖疑希瑸貘f嘎嘎地叫著,不時地拍打著兩翼,攪得整棵樹都猛烈地搖晃起來。祖父過世后,族里不能留長指甲的文明習(xí)慣像一條不容置疑的律令被保留了下來。每天傍晚都有一隊“獸爪巡邏隊”,扛著鄭融發(fā)明的指甲戳,約摸有一臂來長,挨門挨戶地檢視。如有發(fā)現(xiàn)指甲過長者,幾個人便將其摁在地上,強行截去。曾有一段時間,阿西莫河水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紅色。那是人們的指頭在流血。人們把這段歲月叫做“紅色記憶”。陳朗因自小都是祖父剔的指甲,所以從來都沒有學(xué)會如何剔指甲。獸爪巡邏隊來了,見陳朗的指甲嚴(yán)重超出族里的規(guī)定,便厲聲責(zé)問:難道你想阻礙人類的進化嗎?難道你想在歷史的江河中逆游嗎?難道你想拖住文明的上升嗎?陳朗暴跳如雷。因為他并不敢在文明的上升階段做一個保守者,做一個異類,而只是從小就不會剔指甲而已。幾個巡邏隊員將其按在地上的一剎那,他便開始反撲,口里大喊:我就是想在歷史的江河中逆游而上!我就是試圖拖住文明上升的身軀!為什么歷史的江河都是向前流呢?為什么文明必須要上升呢?巡邏隊見制服不了這個彪悍的漢子,突然間想起一個主意。于是在樹下陰影處掘了一個一人深的坑,把陳朗埋在坑里,用泥土夯實,只留頭和手在外面。幾個人一起將他的指甲剔除干凈后,將他的手綁在腦后。每餐派專門人員送來食物,喂他吃。到了深夜,月光打在樹上,被繁密的樹葉割碎,陰影散落在陳朗蓬亂的頭發(fā)上。蝙蝠從洞穴里群涌而出——那時候龐穎還沒有種出樟樹般高大的蘑菇來——爭相舔舐陳朗手指上的血跡。舐干后,又群涌而去,一時間竟把整輪龐大而滾圓的寒月給遮沒了。為了避免招引蝙蝠,陳朗每天用左手的指甲剝?nèi)ビ沂值闹讣?,再用右手的指甲剝?nèi)プ笫值闹讣?。巡邏隊見陳朗的指甲是整個阿西莫森林里最短的一個,還特制了一枚錦旗送給了陳朗。陳朗并沒有接受,但保持了每時每刻剝指甲的習(xí)慣。人們常??梢钥吹剿闹割^殘留著黑紅色的血跡。
元季曾是一個非常勤勞的人。起初熱愛打獵。雖然技術(shù)也算嫻熟,但在天資上似乎稍遜于庾敦,因此一旦在同一圍場里遭遇了庾敦,便空手而回。后來他還在阿西莫河里打過魚,起初也是收獲頗豐。但是魚群在多次交戰(zhàn)中摸清了元季的路數(shù)。一連數(shù)月蝦米無獲之后,元季便改種農(nóng)田了??恐薮蟮姆N植面積,元季能獲得大量的收入??墒牵?dāng)龐穎加入了種植行業(yè)后,似乎地下的水和泥里的營養(yǎng),也全部流向了龐穎所種的田地里。元季的田地開始荒蕪起來,長滿了蕪菁和荊棘。元季開始消沉了。那天烈日燒在當(dāng)空,元季坐在田垅里,目光呆滯地嚼著干魚片。當(dāng)時犁沮也在翻土,見元季一副意志消沉的樣子,便打趣說,獵物打多了,又怎樣?打少了,又怎樣?糧食豐收又怎樣?歉收又怎樣?這生活,足以糊口便是了,何必那么拼命呢?就像這天上的太陽,每日東升西落,沒有更大的欲念,照樣能放出光來。元季似乎一下子被驚醒了,抬頭望了望那燒紅的火球,突然站起身來,向太陽走近,走近,再走近,最后撒腿跑了起來!就這樣,他追著太陽跑了足足五個月,終于撲倒在阿西莫河邊,險些渴死。是我把元季從河邊救回來的。我請求鄭融給元季鑿一間洞穴。元季便住在里面,每天擺弄小石子,以此來解寂,從此再也沒有出來過。
三
在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物和現(xiàn)象是我們所不能理解的。我們認(rèn)為那是天上神的意旨。首先就是這火。最初幾年,庾敦、鄭融、龐穎、淳于舒、陳朗、元季,還有我都在阿西莫森林共同生活。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火這個東西。只是每當(dāng)天上嘶拉拉一聲電閃,把洞穴外的大榕樹撕成了兩片,然后冒出一縷濃濃的煙霧時,我們便怔住了。有一次,庾敦撿回來一只野兔,被閃電烤焦了。我們掰開兔肉,一吃,那味道真是太鮮美了。于是我們便想著如何把天上的閃電留在人間。在一個干燥的季節(jié)里,在一片干燥的森林里,發(fā)生了大火。我們?nèi)砹艘槐в谢鸬臉渲?,奉養(yǎng)在洞穴內(nèi)。每天去撿干柴續(xù)火,夜里也指定人看守著??墒俏覀兠恳沟目词厝藛T,時常疏忽大意,半夜里打起瞌睡來,所以火也熄滅了。幸虧有鄭融這樣的金石專家。他在鑿刻壁畫時發(fā)現(xiàn)石頭撞擊能產(chǎn)生火花。于是我們終于學(xué)會了自行取火。此后又發(fā)明了鉆木取火。
無論如何,火至少給我們帶來了三大益處:第一是取暖,第二是烤煮食物,第三是照明。因此我們有理由將之奉若神明。鄭融在每個房間、大廳及洞口都刻畫了火神。這火神的頭發(fā)、眼神和戰(zhàn)袍都像熊熊燃燒的火焰一般,令人驚懼!此外,天上還應(yīng)有雷神。曾經(jīng)一個叫混沌的族人,在田里做農(nóng)事,突然一個霹靂凌空而下,將他劈成了兩片。還來不及流血,縱劈面就焦成了漆黑一片,咝咝地冒著黑煙。天上經(jīng)常雷電交夾,為什么偏偏是混沌遭遇了不幸呢?我們想,一定是他觸犯了雷神。雷神怒不可遏,作了報復(fù)。除了火神、雷神之外,還應(yīng)該有太陽神、月神、土地神、山神、谷神等等??傊擞腥说氖澜?,神有神的世界,兩者各自成體系。
可是,若干年后,一個穿著黑色袍子,頭上裹著頭巾的人橫穿祖母澤和森林,蹚過阿西莫河,來到了我們部落里。便是后來給引發(fā)阿西莫森林全面騷動的查爾教士。他打著一種救世主所特有的腔調(diào),說道世上只有一個神,那便是天神。一聞這語,部落里頓時炸開了鍋。什么?只有一個神?難道他有什么超凡的能力嗎?難道他比別的神多出一千條臂膀,一千個腦袋嗎?他孤家寡人,憑什么來庇佑我們?就這樣,部落里開始爭論不休,數(shù)月而不止。查爾教士找了一棵大榕樹,用樹枝在下面搭了一個窩,在里面住了起來。很多人,甚至包括族長的助手,都時常跑去請他解釋。
漸漸地,部落開始分化了。有些人仍然堅信有很多很多的神明,而有些人則堅信只有一個天神。后者認(rèn)為,既然是天神,就應(yīng)該無所不能,庇佑一切,籠罩一切。如果連神明也各司其職,能力有限,那不就等同于凡人了?不久,部落形成了較為明顯的三個派系:一神派、多神派、觀望派。一神派和多神派從原先的口角不斷,發(fā)展為偶有打架事故,發(fā)展為群體斗毆事件,發(fā)展為小規(guī)模流血事件,最后發(fā)展為大規(guī)模作戰(zhàn)。從此,在整個阿西莫森林里,經(jīng)常聽到呼嘯吶喊,刀兵相接的聲音。每逢戰(zhàn)端,觀望派就遠遠地乖乖地躲在洞穴里避難。鄭融和我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我們害怕看見尸體被拋入阿西莫河,兀自冒著熱氣的鮮血汩汩地涌進河心,使整條河流沸騰起來。鄭融躲在自己的洞間,每天研究著石頭的組成要素。戰(zhàn)爭期間,他已學(xué)會了從石頭中提煉各種金屬,包括鐵、銅和金子。我走進他的洞間中,一道金光刺進了我的雙眼,定睛一看,原來在他的石桌上,有一尊純金制作的天神像,赤身裸體地被綁在十字架上,全身布滿了鞭痕,淌滿了鮮血。
庾敦打了近一百多年的獵后,漸漸地有些倦怠了。因為他出神入化的箭術(shù),把目標(biāo)、風(fēng)向、濕度、溫度、重力都拿捏到無可挑剔的精準(zhǔn)度,因此想射哪里便射哪里,從未失準(zhǔn)過??墒钦秊檫@樣,他才感到了打獵的無趣和厭煩。他每天的動作,只是機械性地拉弓上箭,然后去取獵物。戰(zhàn)事發(fā)生后,一次祖母澤邊打獵。他本想打一只獾玩玩。沒想到一個人斜刺里沖將出來,脖子上正中一箭。庾敦以其一慣的緩慢腳步走上前去,那人已經(jīng)倒在灘地上。中箭處爬滿了青色的蚯蚓,發(fā)生一股難聞的奇異的氣味兒。庾敦靈機一動,一時間醒悟過來,為什么打獵指的就是獵動物,而不是獵人呢?他為曾經(jīng)片面地理解了這一令他最為驕傲的概念而深表遺憾。
從此,庾敦加入了戰(zhàn)爭。并非因為信仰的沖突,而只是為了在戰(zhàn)爭中實踐他對“打獵”二字全方位的理解而已。有人說,起初他痛恨那個查爾教士,因為后者在極力稱贊他的箭術(shù)之后,補充了一句:天神賜予了你一切,包括你最高明的箭術(shù)。于是庾敦加入了多神派,揚言要為阿西莫森林的固有秩序而奮戰(zhàn)。后來庾敦又加入了一神派,因為多神派的指揮人員同樣認(rèn)為是箭神賦予了庾敦以射箭的天賦異稟。加入一神派后,有些老將開始擔(dān)憂起來,如此精明神武的箭手的加入,必然顛覆自己的仕途命運。況且此前庾敦還拜托鄭融為其打造了一張七百斤重的后羿弓。于是老將們合謀誣告庾敦,舉出了四十九條理由證明他的叛心。最后有人還補充了一條,說那次在祖母澤,庾敦射殺的人正是一神派的一個骨干。而他在射箭之后,非但沒有快步上前搶救,反而露出了狡黠的微笑。于是一神派把后羿弓綁在庾敦背上,將其整個人丟進了阿西莫河。
四
戰(zhàn)爭以來,祖母澤遭受了空前的毀壞。且不說蚯蚓橫尸遍野,單說那茂密的植被,都像一把火烤焦的頭發(fā)一般,成了光禿禿一片。為了保證淳于舒的食物來源,我們也曾尋過很多沼澤地,卻再也沒有找到似祖母澤這樣盛產(chǎn)蚯蚓的地方。我們只能每天找一些相對潮濕的地方,努力挖掘蚯蚓。盡管我們已經(jīng)十分盡心盡力了,可是仍然不能滿足淳于舒的胃口。而且,因為只有具備了祖母澤這樣天然的條件才能培育如此豐厚而鮮美的青蚯蚓,淳于舒漸漸地對我們所挖掘來的蚯蚓表現(xiàn)出極其糟糕的食欲。
龐穎對生活、對植物的研究熱情也漸次消退。因為他所研究的各樣奇珍異種,都被對戰(zhàn)雙方踐踏得面目全非。他有一件自己深為滿意的作品,便是一棵高三十米,粗兩百人方能合抱得過來的蘑菇。菇體十分結(jié)實。連鄭融這樣的金石專家所打磨出來的斧頭,劈在上面,只能砍出個深深的坎來。一段時間里,族人為了抵御一神派的強勢進攻,把這棵巨大的蘑菇挪用為堡壘。他們費了整整一個月時間,才鏤空了菇體,并開了門和箭窗。菇體內(nèi)還架設(shè)了木梯。于是多神派撥一小隊人馬繞到前方進行誘引。當(dāng)一神派被誘引到蘑菇堡壘下時,天上便下起了箭雨、擂石、火把和滾湯。因此,一神派一度消沉下去,險些一蹶不振。
族人從此知道龐穎在植物研究方面的天資對于戰(zhàn)爭的重要性。于是把他從洞穴里拉出來,派人監(jiān)視其行動,并要求他發(fā)明可廣泛種植的巨型蘑菇種子??墒驱嫹f一再反抗,說那棵巨大的蘑菇只是自己意外的收獲,并不知道怎樣種植第二棵。族人自是不信,便用起了酷刑。他們采集了一大捆荊棘,編織成一個空心球,把龐穎裝在里面。每天指派士兵將這個荊棘球從阿西莫森林的東邊推到西邊,在太陽未下山之前,又推到軍營地來。龐穎終于不堪忍受如此殘酷的刑罰,妥協(xié)了。
可是歷時三個月的巨型蘑菇推廣實驗,最終以失敗而告終。這天,一神派攻到蘑菇堡壘下。族人們措手不及,紛紛登上箭樓,欲待射箭,突然發(fā)現(xiàn)箭孔處爬滿了密密層層的青蚯蚓,以至于窗外的光線都擠不進來。有些士兵不堪忍受青蚯蚓的潮氣和毒氣,當(dāng)即死去,有些士兵則因成千上萬條蚯蚓蠕進了嘴里而被撐死。
一時間,多神派落荒而逃,一神派攻占了蘑菇堡壘。此時,晚霞依然濃重地殘留在天邊,燒得半邊天火紅火紅的。阿西莫森林被一片輝煌的金色籠罩著,灘地上的爛泥里冒著水泡。參天的枯樹干上棲息著三兩只烏鴉,嘎嘎地似乎在呼喚著什么,突然鼓翼而下,一頭打在地上,啄起一只眼珠,又回到了原地。而那原先的枝梢,甚至還來不及搖一搖。蘑菇堡壘則被上下互竄的青蚯蚓遮沒了,仿佛高樓大廈上,流光溢彩的霓虹燈。
族人們退到了阿西莫森林的東北部一塊曠地上,包扎傷口,祛除毒氣,養(yǎng)精蓄銳。一個士兵從口中掏出一團漿糊一般的綠油油的蚯蚓,望向西南方向的蘑菇堡壘,驚呼,那不就是從小就吃蚯蚓的淳于舒嗎?全軍的目光一起投向蘑菇堡壘。但見淳于舒正端坐在蘑菇傘頂,兩手托腮,在獵獵寒風(fēng)中沉思!
此次戰(zhàn)役,多神派損失慘重。族里大部分能征善戰(zhàn)的青壯年或傷或亡,只留下少數(shù)老將,在西風(fēng)的刮拂下,抽起了煙斗。那一捧花白的髯須被狂風(fēng)高高地揚了起來,好像要把老人的頭顱生生地扯下來似的。婦女們每當(dāng)去河邊漿洗衣物時,總是擔(dān)心吊膽,生怕四周埋伏了一神派的士兵。就連嬰兒,在叼著母親櫻紅的乳頭時,也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與其年齡毫不相稱的憂郁神色。
五
元季也加入了一神派。
他曾打獵,敗在了庾敦手下;他曾種植,敗在了龐穎手下;他曾追日,險些渴死在阿西莫河邊。最后他被我們送進了洞穴中。他在洞穴里,一開始無事可做,只是繞著洞壁一刻不停地旋轉(zhuǎn)。后來突發(fā)奇想,在地上畫出一個九乘九的網(wǎng)格。再將石子分成黑白兩色。他請鄭融將這些石子打磨成十分圓滑的圓形,并和他對戰(zhàn)起來。鄭融喜歡這樣的主意,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一天功夫就磨出了幾百顆晶瑩剔透、珠圓玉潤的圓形石子。元季看著十分喜歡,將它取名為“棋子”。從此,元季每天邀請鄭融到自己洞間里來下棋。鄭融原先也覺得新鮮,起初也有勝有負,但百盤之后,便每弈必敗了。于是喪失了興趣,重新投入了對金石的研究工作去了。元季失落之余,又邀請陳朗對弈。然而,陳朗也只是三天熱度,重又投入了無窮無盡的剝指甲的熱情之中。最后,元季走進了我的洞間。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我自己的性格?;蛘哒f,每個人都無法精確而全面地勾勒出自己的性格。我只知道,在這個迅速轉(zhuǎn)動的世界上,我們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拋入了時間、意識、幻想等的漩渦之中了。除了每日里例行公事地為淳于舒采集青色蚯蚓,拾撿柴火,燒煮食物,縫制衣物、吃飯睡覺等事外,我?guī)缀跤盟械臅r間望著窗外,動也不動。我見證了窗外世界的變遷。有時是幾個孩童騎著竹馬嬉戲而來,歡笑而去,給晨嵐未退的空氣留下溫馨的快樂的暖氣。有時是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拄著拐杖,吧嗒著嘴巴,涎著一條長長的口水,打你窗前經(jīng)過,向你問好。畢了,便帶著一種烈士暮年的沉重口吻,說,早起的太陽就是好啊。有時是一只翅膀被打濕了的貓頭鷹,棲落在洞口,見你伏在那兒沉思,便像嬰兒一般,甩甩翅膀,滴溜溜地轉(zhuǎn)動著眼珠子,希望引起你的注意。有時則是一名士兵,腦袋被斜斜地劈去了半片,踉蹌著撞到你窗下,帶著一種祈求的可憐的口氣,說道,救救我。然后一頭伏倒在地,陷入爛泥之中。這樣的傷亡士兵,我見得多了,有多神派的,也有一神派的,還有觀望派的,更有阿西莫森林之外,只是打此經(jīng)過的路人。于是我在森林里找了幾棵高大的樹,在樹頂上釘一塊木筏子,再將一根粗藤掛在樹頂?shù)闹﹁旧?。我把每一具尸體用粗藤吊到木筏子上。到了黃昏時分,晚歸的烏鴉或者老鷹便來將其吸食得一干二凈。于是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們升上天堂。
元季看到我呆滯的目光,遲緩的動作,深知我已經(jīng)遠遠地離開了這個現(xiàn)存的世界。于是問也沒問一聲,嘆著氣走回了自己的洞間。他開始用左手跟右手對弈,可是畢竟兩手都受同一個腦袋控制,所以越發(fā)地索然起來。在一個寒冷的星夜里,一名士兵死在他的窗下。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于是,他將這具尸體拖到了鄭融的洞間里,請他將這具尸體雕成一具能下棋的尸體。這個任務(wù)對鄭融來說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挑戰(zhàn)。首先,他去除了尸體的皮肉,現(xiàn)出一具純粹的骷髏,以免尸體在洞穴濕熱的環(huán)境下發(fā)臭。其次,他特意找了幾個活人做實驗,專門研究人的大腦的動作原理。再次,他特意抽出了兩個月的時間和元季對弈,以研究攻守之理。經(jīng)過三年的刻苦鉆研,鄭融終于研制出了一具會下棋的骷髏。元季將這具骷髏擺在了棋盤對面,除了飲食解手之外,整日整夜地和他下棋。
一封入伍介紹信遞到了元季的手里:為了阿西莫族的榮譽和生存延續(xù),請在兩日內(nèi)到東北方柯景平原上報到!元季陷入了迷惘之中。是啊,從小族人和父母就告知,為了全族的生存,個人的生存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元季又有自己的愛好和專注。當(dāng)夜,寒風(fēng)凜凜,從祖母澤飄來的不再是那種刺鼻卻令人倍感安全的青色蚯蚓的氣味,而是一股股熱烘烘的死尸氣味。元季突然冒出一些不敢啟齒的想法。那就是阿西莫森林的生死存亡與己何干。可是,這樣的想法頓時被扎根于腦海深處的觀念給制服了。就這樣,個人的愛好和森林的榮譽交戰(zhàn)了三天三夜。元季決定次日啟程到柯景平原上報到。
報到時間耽誤了一天,按軍法應(yīng)判處重刑。元季被投進了荊棘球中,繞著平原滾了五天。在一個巨大的鏡湖邊上,元季趁人不備,猛一使力,投進了湖底,然后游到了湖對岸去。
第二天,元季出現(xiàn)在了一神派的帳營中。他以他深邃而變化莫測的戰(zhàn)略思想,贏得了查爾教士的深深青睞。
六
此后三年,多神派和一神派又作過規(guī)模甚大的三次交戰(zhàn),分別是祖母之戰(zhàn),柯景平原之戰(zhàn),鏡湖之戰(zhàn)。在最后一次戰(zhàn)役中,元季把他的戰(zhàn)略思想發(fā)揮到了極致,以至于多神派幾乎損失殆盡。從此以后,多神派的族人不愿也不敢發(fā)動戰(zhàn)爭,只希望平平安安地過活就可以了。他們也不再去想世界有幾個神,何況多個神和一個神又有何區(qū)別呢?只要這一個神或多個神能庇佑自己,庇佑族人,庇佑森林就夠了。
和平了五十多年,多神派人有些轉(zhuǎn)向了一神派,有些轉(zhuǎn)向了無神派,有些在痛苦的信仰困惑中死去。不過生者都愿意把孩子們送到查爾學(xué)院去就讀。畢竟,知識對于孩子的成長是有百益而無一害的。
淳于舒、龐穎、元季以各自所長,登上了講臺。淳于舒從對蚯蚓的養(yǎng)殖實驗,擴大到了對蜻蜓、蜘蛛、螞蟻、蜈蚣、鼻涕蟲、毒蛇等等的研究??上а芯康牟皇撬鼈儗θ祟愑幸娴乃幱脙r值,而只是它們的營養(yǎng)價值。起初學(xué)生們倍感興趣,可是后來一個名叫鐘施的女學(xué)生,在課上大聲質(zhì)問淳于舒的研究意義。一時間,淳于舒口訥了。于是學(xué)生們聯(lián)名上書,要求學(xué)校開除這樣的異類教授。當(dāng)時學(xué)校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腐化趨勢。很多高層只顧從自己的職位里撈取更多的利益,而從來不管實事和學(xué)校的發(fā)展。
很快發(fā)生了學(xué)生運動。以鐘施為首的兩千名學(xué)生,在教學(xué)樓前靜坐了四天四夜。第五天,一千名學(xué)生從人間蒸發(fā)了。當(dāng)學(xué)生們回到自己的宿舍時,第一句話就是,××回來過嗎?宿舍里的人回答道:沒有啊。他不是在教學(xué)樓前靜坐嗎?前一個同學(xué)便說道:從昨天開始便沒看到過了。對話到此結(jié)束,只是從此他們再也沒能見到老朋友了。第六天,校方?jīng)Q定,將淳于舒移送警方處理。警方擬好了一份長達百頁的文件,干凈利索地對淳于舒說道,請在此簽名,我們將保證你一切安好。淳于舒吊了很久的心終于沉了下來。
第七天,淳于舒被送上了文明臺,監(jiān)斬官宣讀了最后的判詞:淳于舒因犯阻礙文明進展罪、宣揚異類思想罪、研究危害人類生物罪等多重罪行,特判死刑不怠。片刻之后,淳于舒的頭顱被斬了下來。監(jiān)斬官抓住頭發(fā),把頭顱高高地舉起來,烏黑的鮮血被曠地的大風(fēng)揚起,亂瓊碎玉一般灑在監(jiān)斬官的右頰上。最后,警方以高價將此頭顱拍給了一個富甲阿西莫森林的商人。
龐穎不再搞植物研究了,他總是戲稱自己的研究是孩童過家家的行為。他對教學(xué)工作也失去了積極性,每次沒有備課便登上了講臺,胡說一氣。有時是關(guān)于物種研究的學(xué)問,有時則是歷史故事,有時甚至是一些冷幽默冷笑話。學(xué)生開始不滿于龐教授對工作的怠慢,告到了校方。此次校方再不敢掉以輕心,而是迅速作出了處理:開除龐穎。于是龐穎走出查爾學(xué)院,到阿西莫森林北邊荒地上找到一片空地,種起了玉米。當(dāng)我得知龐穎在種植玉米時,便向北方荒原進發(fā)了。這段時間,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學(xué)生運動竟然導(dǎo)致我們的農(nóng)產(chǎn)品大幅減產(chǎn)。眼看著倉庫里的糧食就要見底了,又逢上鼠災(zāi)不斷,我只得向龐穎要一些高產(chǎn)作物種子。
可是當(dāng)我來到他家時,發(fā)現(xiàn)他家里一片狼藉。鍋盆碗筷都摔在地上,墻體上涂滿了紅紅的××。院子里的培植土也是坑坑洼洼,亂成一團?;h笆上濺滿了大便。龐穎精神恍惚地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瘦骨嶙峋,形容枯槁,左手捏著一棒玉米,右手一粒一粒地剝下來塞進嘴里,然后又從嘴里流出來,帶著長長的一條口水,滑到石階上。一長隊螞蟻從籬笆外,曲曲彎彎,一直到他的腳下,扛起玉米粒,掉頭爬回巢穴里去。
我問龐穎家里發(fā)生什么事了。他回答說,是他的學(xué)生來拜訪他了。話音剛落,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將身子縮成一團,越縮越緊,越縮越小,直至變成一個圓球,滾到墻腳下。我走上前去,將他舒展開來,扶回石階坐下。我不忍心再問他什么,只是徑直請龐穎送我一些高產(chǎn)玉米種。龐穎一聽此話,發(fā)瘋似的點頭答應(yīng),說好的好的。于是折進屋里,翻箱倒柜,竟湊足一麻袋的種子。不僅有玉米種,還有大豆、絲瓜、黃瓜、南瓜、黑米等,但都混在一起了。我說這許多種子雖然品種好,但是恐怕不大會培養(yǎng),你能不能教授一些種植方法。見他神情呆滯,我又補充道,這不用勞你費力,如果你有什么有關(guān)種植方面的專著的話,借我研究幾個月,再送還給你。一聽此語,龐穎如同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猛一起身,沖進屋里。我跟了進去,只見他在灶臺下掀開一塊大石板,然后下到里面去,搬出一箱書來。我以為他是要借我閱讀的,不想他點起一把干柴,投進箱子里去。只見那熊熊烈焰迅速從箱子里升騰起來。在他這樣的應(yīng)激狀態(tài)下,我不便再多問什么,略坐了一個多時辰,便借口告辭了。只是臨走之際,偷取了幾頁還未燃盡的書頁。正是這幾頁專著,使我在多年之后的風(fēng)箏漫游之旅中不至于因缺乏食物而餓死于云端。
陳朗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家庭。其妻子曾經(jīng)是元季的情婦,叫東亭姬。元季在任何場合,任何環(huán)境下,都有一種強烈的好勝之心和占有之欲。他與東亭姬相遇是在柯景平原戰(zhàn)役中。當(dāng)時東亭姬還是多神派唯一個女將,更是一名驍勇善戰(zhàn)的干將。元季多次敗在她手下。于是元季回到自己的洞穴,隱居六天,與骷髏對弈,并思考作戰(zhàn)對策。出洞之后,元季便戰(zhàn)勝了東亭姬。他把她引入了一條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峽谷深地。東亭姬與軍隊失去了聯(lián)絡(luò),孤身一人,被圍在垓心。元季下了戰(zhàn)馬,除去戰(zhàn)衣戰(zhàn)袍,將套馬桿插在亂石崗上,憤怒地將東亭姬強暴了。峽谷中,東亭姬的處女血滴在一塊碎石上,滲下去,滲下去,直至地心深處。很快,從地心深處抽出一朵雪白的蘭花苞。花苞打開,綻放出一朵純潔如雪的花朵,白得耀眼,剔透得像女人的肌膚。多年之后,人們把這朵不死的蘭花叫做處女蘭,再過多年,人們就漸次忘卻了這花的來歷,所以便叫做空谷幽蘭。
事后,元季體驗到了從所未有的空虛之感。有一種強烈的責(zé)任感驅(qū)使著他要保護東亭姬,于是在鏡湖之戰(zhàn)中,為盡快結(jié)束戰(zhàn)爭,從而陪伴東亭姬,便窮盡了自己最為狠辣的戰(zhàn)略思想,將多神派幾乎消滅殆盡。戰(zhàn)后,他帶著東亭姬回到了我們的洞穴。那段歲月,正是蘭花開得最爛漫的時節(jié)。元季和東亭姬從來不顧及他人的感受,無論何時何地,都會脫得一絲不掛,扭纏在地上。凡是他們做過愛的地方,無不盛開著雪白的玉蘭花。在我的窗前,已經(jīng)布滿了玉蘭,每當(dāng)午后,烈日蒸燒著玉蘭花時,那花香似被烤了出來,濃濃的,一股一股地鉆進你的鼻孔。于是我沉醉了,在沉醉中眼前閃過東亭姬雪白的胴體,豐腴的肩膀,以及脹滿的乳房。
元季很快被查爾學(xué)院召去從事教學(xué)工作。在教室里,他那深邃的戰(zhàn)略思想總是受到鐘施的揶揄。因為鐘施認(rèn)為,既然現(xiàn)今是和平年代,又何必教授這些作戰(zhàn)思想呢?其用心是否叵測呢?元季從理論的高度辯駁說,戰(zhàn)略思想并非僅僅適用于戰(zhàn)爭,而是可以用在一切較量智慧的場合,譬如商戰(zhàn)??墒晴娛﹨s帶著一種女子特有的妖弱姿態(tài),說,一切智慧的較量都將導(dǎo)致人類的狡黠和品行惡化。元季并非不能作出強有力的反駁,而是被她那種嬌媚的身姿給徹底征服了。
當(dāng)晚,他們在校外一家專為查爾學(xué)院師生開設(shè)的酒吧爭論了一夜。元季并不試圖改變鐘施的觀念,而只是想和她多呆一會兒。鐘施始終認(rèn)為,元季之所以堅持“和平年代戰(zhàn)略思想仍然有用論”,只是因為戰(zhàn)爭年代的輝煌成就欺騙了他的內(nèi)心。元季因為她的輕蔑口吻,因為她的閱歷淺薄卻好夸夸其談,更因為她毫不察覺自己對她的意見的格外看重,而有些著惱了。便說道,倘若你不相信我的內(nèi)心,我便把心臟剖開來給你看。鐘施撒嬌似的將臉偏了過去。元季望了望窗外的寒月,又木然盯住那爬滿了窗簾的飛蛾。酒吧樓下響起了酒瓶摔地聲和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那個年代,音樂已經(jīng)成了上至貴族下至平民必不可缺的精神消費品。而法國宮廷樂和德國貝多芬等人的音樂早已像空氣一般,滲進了世界每一個角落。他開始回憶起自己的過去,從一個勤勞的洞穴野蠻人成長為一身戰(zhàn)袍的偉大軍師,再到身穿燕尾服的教授,最后竟被一個完全不通世事的姑娘揶揄。一種落寞的情緒纏住了他的全身。突然間,他從盤子上拾起刀叉,扎進左胸,掏出心臟,遞向鐘施,喘著粗氣,說道,看到了吧?這就是我內(nèi)心所想的!你應(yīng)該相信了吧?
鐘施被他這一突然的舉動驚呆了,斜眼只見那心臟一跳一跳的,尚自冒著熱氣。點頭道,我信我信。于是元季死在了酒吧里。根據(jù)一神教會的規(guī)矩,自殺者是不配享有入殮前的洗禮儀式的。于是,元季被拋入了阿西莫河中。我得知此消息后,把他的尸體帶回來。東亭姬哭一陣后,我便照例地把尸體吊到樹頂?shù)哪痉ぷ由?,祈禱烏鴉和老鷹送其上天。
此后一年,東亭姬改嫁了陳朗,并生有三男四女。幾個孩子從一出生開始,指頭就是圓圓的,像一根根的圓頭木棍,沒有一點兒指甲。
七
城市,像瘟疫一般,從阿西莫森林中心向四周蔓延開來。植被覆蓋率迅速減少,河里的水也不再那么清澈和長流不息了。有些季節(jié)里幾乎整條河床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河床上堆滿了各種垃圾,有玻璃碎片,有塑料袋,有寵物的尸體,有水泥塊和鋼筋,等等等等。孩子們常常下到河床里玩起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來。
我們也陸續(xù)從洞穴中搬到外面來,建起了平房。并非我們覺得平房住得舒服些,而是因為政府圍繞著我們的洞穴開發(fā)了一片旅游地。他們在我們的洞穴里貼上各種標(biāo)簽,什么元季弈棋桌,什么庾敦練箭壁,什么龐穎培苗盆等等。往來游人,進進出出,一天下來也有三五百人。時常有游人將餅干、果肉干扔向我們,使我們哭笑不得,又頗為尷尬。最終我們決定搬出洞穴,到外面去住。
外面的世界也確實令我們吃驚!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有些房子是用全透明的玻璃粘合而成的。遠遠地,你可以依稀看見那幾十層的高樓里,一對情侶在做愛。女人被男人用力地擠到墻邊,乳房緊貼著玻璃,痛苦地掙扎著,撕咬著,卻聽不到她的吶喊。相比從前,我呆想呆望的毛病越發(fā)嚴(yán)重了。每天都對著這個冷冰冰的玻璃窗,癡想著,癡想著,癡想了好幾百年。這幾百年間,世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工廠的煙囪直插云霄,一股股漆黑的濃煙,滾滾涌出來,在某一塊天空下,聚集成一大朵黑云。于是一片巨大的陰影像一張臟兮兮的毯子凌空飄然而下,罩住了整個城市。下班鈴響后,成群結(jié)隊的童工和婦女工,騎著車從廠里蜂擁而出,迅速散落在城市每一個犄角旮旯里。
貴族們則常常出沒在咖啡館、歌舞廳、茶座、電影院、酒吧、高爾夫球場等一切娛樂會所里。在外面,紳士的手緊緊地抓著文明棍,仿佛那是他身上所有文明光輝匯聚所在。而在室內(nèi),這些紳士的手就丟開文明棍,像惡狼撲羊似的抓住女人的乳房。
人們開始談?wù)撧I車。勞斯萊斯、法拉利、凱迪拉克、林肯、奔馳、寶馬,這些名詞充斥著耳朵。股票的漲跌牽動著越來越多的心跳。房價扶搖直上。到了夜里,酒店外的車棚里,廣場上的花壇邊,公園里的涼亭下,擠著一群又一群的流浪者。他們雙臂抱緊了身子,在寒冷的夢中打著哆嗦。
八
聽說陳朗病重了。
我來到了陳朗的家中。打了打門鈴。幾個孫子聽到鈴聲,相互推辭著說你去開門。過了十分鐘后,東亭姬傴僂著腰出來開了門。我走進房間,微微有些吃驚。這是一個嶄新的家。大理石的地板,光潔的瓷磚墻面,還有冰箱、電視機、電話機、空調(diào)、電腦等等,連窗簾都是遙控的。我在阿西莫城也住了幾百年時間,見證了城市的日新月異,卻沒想到陳朗家里的設(shè)備如此先進。東亭姬要求玄孫子們上來歡迎我,他們只是口里答應(yīng)著,自顧自地看電視、玩游戲、玩電腦。東亭姬便有些歉疚起來。
陳朗的病情迅速惡化。晚上我趁飯后的空檔里,陳朗表現(xiàn)出自己對這個新家的不適感。自從搬進新家后,他的內(nèi)心更加空虛起來,早先剝指甲的習(xí)慣變本加厲了,把整只左手剝了下來。陳朗的子孫們大多在這個城里上班,也有去印度做生意的。子孫們每天七點多就要去趕公交車,到晚上五點才能回到家中,所以看不住陳朗。東亭姬雖然擔(dān)心丈夫有朝一日會連自己的腦袋都剝下來,可是又不忍心阻止他,因為剝指甲已是他唯一一種解除孤獨的方式。一群孫子們從來沒有進過爺爺?shù)姆块g。在他們看來,這個房間充斥著太多原始的,潮濕的,惡心的異味。所以,幾個子女經(jīng)過商討,決定把陳朗的雙手綁在椅子上。子女們原本不忍心這樣做,因為他們深知,父親剝指甲甚至剝手臂時早已沒有痛感了,而且最為重要的是,只有剝的行為,才能使父親保持平靜??墒呛髞碛忻襟w曝光說陳朗的子女虐待父親,逼迫父親自殘。媒體的理由是沒有任何一個智商正常的人會做出自殘的行為。所以子孫們在輿論的壓力下,把陳朗的雙手綁在了椅子上。
起初幾天,陳朗像一個久未沾毒的癮君子一般,暴躁起來。數(shù)月之后,漸漸地平靜下來,因為他已無力反抗。此次我來探望,陳朗已虛弱不堪了。他用一種蚊子般細小的聲音跟我交流,以至于他對這個世界的不滿都難以盡情地表現(xiàn)出來。深夜兩點時分,陳朗終于離開了人世。通過水晶玻璃棺,我注意到陳朗的脖子掛著一條金色的項鏈,而項鏈之下,正是脖子和身體的斷裂處。
臨死之際,他囑托我把他像淳于舒一般安葬??粗惱蕬┣械恼埱螅业膬?nèi)心受到了震動,險些哭出聲來。我能答應(yīng)他嗎?我答應(yīng)他便是欺騙這顆虔誠的心和真摯的可憐的請求。因為時至現(xiàn)今,那安葬樹早已被砍伐,夷為了平地。聽說明年就要建造一座世界交通樞紐中心了。這個交通樞紐中心覆蓋整座阿西莫森林,其圓心所在地,就是那片人跡罕至的祖母澤。
陳朗過世后,我將他的尸體用一葉竹筏托著,推入了阿西莫河。雨季正旺時節(jié),河水還是像當(dāng)年一樣年輕地流淌著。
九
雪災(zāi)!雪災(zāi)!
小區(qū)無數(shù)顆頭顱像鳥巢中的雛鳥一般紛紛探出來。天上大片的雪花從遙遠的北極星的方向飄揚而來。近了,近了,人們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億萬只白色塑料袋!每一個人都被驚呆了,眼看著地面的塑料袋層層疊起來,很快漫到自己的窗下了,都急忙將窗戶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可是過不多久,房間里的食物、水、氧氣都不夠用了。人們拿起電話向警方求救。可是對方總是傳來電話忙線中的語音提示。人們著了慌。
鐘施撐著一把直徑五米的陽傘,現(xiàn)在只是為了去擋一堆堆的塑料袋。她從學(xué)校公寓里出發(fā),吶喊著跑到街上游行。走出校門口后,已經(jīng)有五十多人了。拐過一個街頭,又多了五十個人。到了中午時分,游行隊伍已經(jīng)擴大到一千人了。這時候,前方吶喊的口號與后方的嘶鳴的口號,竟然完全矛盾起來了。當(dāng)前方喊“要”的時候,后方喊“不要”,當(dāng)前方喊“打倒”的時候,后方反而喊“保護”。于是當(dāng)游行隊伍經(jīng)過街區(qū)時,兩邊躲在屋子里的人貼著窗戶聆聽時,都十分納罕。
白色塑料袋越下越猛了,沉重得像一塊塊鋼鐵。隊伍中間有幾個人,因臂力不支,一個失手,陽傘偏了開去,頓時被塑料袋砸死在地面。不流血液,只是像心臟病猝發(fā)一般,斷了氣??墒呛竺娴挠涡腥藛T熱情不減,跟了上來,無數(shù)雙鞋子踏在死尸上面,直到他陷入了塑料袋疊積的地面。
救援隊伍終于開進災(zāi)區(qū)。是一個團的坦克部隊。原先國防安全部以為,無非是一些塑料袋而已,幾十輛坦克足以勝任。不曾想,坦克一進入災(zāi)區(qū),便陷了下去,一個個塑料袋卷進了履帶,最終迫使坦克停了下來。士兵們正想從駕廂里爬出來,一時間天昏地暗起來。原來整個坦克已被埋在了下面。
游行隊伍漸次消散,或者不幸喪命,或者就近破窗進入別人的房間里去。只剩下鐘施一人了,還在搖旗吶喊。臉頰已經(jīng)燒得紅彤彤的了,脖子的青筋崩斷了好幾根。而她現(xiàn)在所在的地面,已經(jīng)是三十層樓的高度了。她想進入別人房間喝口水,可是每一戶人家的窗戶都是有防盜鐵網(wǎng)的。人家只是在玻璃窗望著鐘施悲壯而又孤獨的游行,帶著一種敬佩和惋惜的表情。
很快,直升飛機救援隊也出現(xiàn)在了空中。飛機上放下繩梯,向鐘施示意。鐘施在筋疲力盡中撲倒在地。于是直升機駕駛員以其精湛的駕駛技術(shù)和精準(zhǔn)的眼力,將飛機漸漸靠近,直到繩梯漸漸地移近了鐘施。繩梯碰到了鐘施的鼻尖,使她全身為之一震,緩緩地抓住梯子。于是梯子開始向上升起,升起。越過七十層高樓頂部,她眺望到白色塑料袋從北極星的方向滾滾而來,翻騰著,旋飛著,像萬千匹野馬,像漲潮時的海浪,更像地獄里的魔鬼打破鐵牢一般,向這邊排過來。
突然,一只塑料袋卷進了直升機的螺旋槳。機翼掙扎了許久,終于停了下來,突然像一只中了箭的老鷹摶旋而下,撞在地面上。七十層高樓上的住戶,緊張地望著窗外,只見一縷青煙機翼里裊裊升起。坐在機艙里的鐘施緊緊摟著駕駛員,右手擎著紅色三角旗,高舉在空,嘴巴大張,仿佛還在吶喊。
鄭融以其純熟的金石打制技術(shù),被國安部塑料袋災(zāi)害應(yīng)急救援中心召見,并委任為鍛造一種高效的塑料袋鏟除車的主管??墒钱?dāng)他進入生產(chǎn)第一線時,廠長指派給他的任務(wù)并非是塑料袋鏟除車,而是各種新型的槍支生產(chǎn)和設(shè)計工作。從前在冷兵器的時代,鄭融可以打造出最堅韌最鋒銳的兵器,如今這個時代,鄭融還能勝任嗎?起初他依照左輪手槍的圖紙,費了一個月的時間,終于制造出了一把結(jié)實威猛的槍支。可是此槍的射擊準(zhǔn)度、射程、防抖性能、抗潮抗熱性能都非常之弱。原來他把所有的精力投注于槍體材料的鍛造上,而從未關(guān)注過槍支本身的綜合性能。后來鄭融被委以制造大炮的重任,仍然一敗涂地。因此鄭融被從軍隊武器的設(shè)計制造第一線,撤回到普通工廠里,投入到螺絲釘生產(chǎn)的工作中。他每天所有的工作,就是在流水線上完成大小共五種規(guī)格的螺絲釘?shù)难b箱工作。他喜歡這樣的工作:累,只是累在手臂和指頭上,但絕不可能累在心里和腦子里。漸漸地,他開始有意識地拋棄思考,拋棄整潔的形象。他的頭發(fā)拖到地面上,他的胡須可以纏脖子五十圈。三年以后,還是在工廠里,下班鈴聲乍一響起,工人們蜂擁而出,帶出一陣風(fēng)來。鄭融的胡須隨風(fēng)揚起,突然卷進機器里,然后全身被拖進巨大的齒輪里。齒輪緊緊地咬著齒輪,碾出一團碎肉來,里面零星地夾著骨頭。
一年以后,塑料袋災(zāi)害過去了。與阿西莫城相鄰的十一個城市的游行隊伍,在日夜不休的槍聲中也成了無人的城市。災(zāi)后不久,在世界各地的圖書市場上倍受追捧的一本書,名為《城郭之輕》,作者犁沮。若干年后,國家城建部重又在這片土地上進行開發(fā),把偌大一座埋在地下的城市建造成了一個世界級的交通樞紐中心。
十
火車,在我而言,確乎是一件神奇的物事。因為它把世界切切實實地割成了兩半。火車外的世界是如此急速,而火車內(nèi)的世界卻又這般寧靜滯緩。悠悠地坐在車?yán)?,貼著車窗,抹一抹窗上的水氣,看看那江那山那樹那樓那人的風(fēng)馳電掣,實在有一種神奇的從容感,仿佛是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在賞看山下凡人的奔波。還記得前幾年,祖母澤初通火車。這列可移動的鐵制的龐然大物,確實把我們阿西莫人吃了一驚,我們還當(dāng)是一條鋼鐵長蛇呢。它從沼澤地的對岸呼嘯而來,打阿西莫森林經(jīng)過,輪子上猶自帶了許多泥濘,車窗也沾滿了綠色的葉汁,車背和車頭上則濺滿了飛禽的血跡、羽毛、腦漿和糞便。那是每當(dāng)晨光曦曦時,便在森林里游戲的飛禽,它們一向悠哉游哉,行動遲緩,如今猝然飛來鐵怪,自然措翼不及,全身撞在車體上,隨著長長的一聲鳴笛,便凝固成了永恒的碎片。
我在火車上坐了整整七個月零十四天,最后在祖母澤一帶,停了下來。這是片曾經(jīng)蠕動著萬億條蚯蚓的巨型沼澤地,如今已被建造成為全世界最大的交通樞紐中心。整個樞紐中心呈圓形,火車從圓心向四面發(fā)車,每五度便是一條耀眼的鐵軌。圓心處建一座漏斗狀的純玻璃塔樓,電梯從地下三十層一直延伸到地上五十層。有一個地下廣場,布滿了鐵軌,專門通向地心世界。經(jīng)由此處,可以橫穿太平洋底直抵紐約城下,或者經(jīng)由喜馬拉雅山底,直至阿爾卑斯山下。但有乘客反映,乘坐這些地鐵并沒什么感覺,都是漆黑一片而已。樓頂則是一片圓形廣場。這個廣場主要提供國際航班服務(wù)。此外,這里還提供“恍惚自助游”。只須購買價格并不算高的乘票,通過了寬松的體檢和安檢程序,簽定死亡協(xié)議書,即可乘坐一架特制的風(fēng)箏在空中漫游。漫游的時間長度、空間跨度、速度、危險性,該公司一概沒有做出承諾。更過分的是,公司只收取保險金,卻不承諾作何一項賠償事宜。因此這種所謂的“恍惚自助游”并沒有贏得人們的信任。據(jù)報道,曾有七名游客參與之后,杳無音訊。人們只是在公寓里,從窗口向外倒洗澡水的時候,偶一抬頭,會發(fā)現(xiàn)天上不時飄過幾個物體。有人說那正是游客,卻無人證實。
我只想買一張去往遠方的火車票!
我看到售票員的表情非常焦躁。我想那是因為她每日每時每分每秒都在重復(fù)著幾個簡單的動作。她問我去哪里,我說哪里都可以。售票員麻利地在電腦上輸入“NLDKY”,電腦里卻顯示無此地方。于是她反應(yīng)過來,尷尬地再次問我去哪里。我說還沒想好。售票員依然麻利地輸入“HMXH”,仍是查無此地。售票員有些著惱,厲聲道,我問你去哪里?我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出了我心中的答案,“遠方”。這時,排在后面的三千多人和其它窗口的乘客把驚異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我。我打了一個寒噤。售票員一臉凝重地問我,是否確定去遠方。我的臉一下子通紅了,不知道該說什么。正當(dāng)我脊背發(fā)汗時,我注意到售票員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從后背甩到了前胸。透過她薄薄的白襯衣,可以較為清晰地看到她的胸衣上空谷幽蘭的花紋。先生,您確定要去遠方?售票員帶著一種不耐煩的口吻催促我。我似乎有些回過神來,一個勁兒地點頭。于是售票員轉(zhuǎn)過椅子,從另一臺電腦上給我打出一張票來,并叮囑我從#號通道進入電梯,到#層,再沿著#號通道口進入。
我接過票,一時間票上閃現(xiàn)出一朵空谷幽蘭來。我盯著這張票,遵著她的指示,到了頂層。這里空曠無人,腳踩在玻璃地面上,發(fā)出都都的回聲,一直震到心臟。后來似乎有幾個和顏悅色的警察走過來,遞給我一份文件,讓我在上面摁一個拇指印。我討厭他們打斷我對這朵空谷幽蘭的沉浸和回味,倦倦地沾了些紅泥,摁在文件上。于是叮咚一聲,大門敞開了,一架飛機滑到我面前,停下。我隱隱有些疑惑,怎么是飛機呢?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也許去遠方還要中轉(zhuǎn),于是走了上去。幾個警察便拿著幾根繩子,在我身上綁個結(jié)實。不多一會兒,飛機便啟動了,從樓頂向外滑去。我看到世界交通樞紐中心在變小,圓形的塔樓像一個漏斗,承接著天上掉落下來的陽光顆粒。我還看見地面上的車輛在奔馳,但全都被我甩在后面。我飄過一個高層樓頂,幾乎擦著一個女人的頭發(fā)。她只套了一席輕盈的睡衣,胸脯像微風(fēng)過后湖面上的漣漪似的蕩漾著,頭發(fā)慵倦地散落在肩上,正在陽臺上晾曬衣服呢。當(dāng)一片巨大的陰影罩住了她時,她那兩只捏著衣服的手便停在了空中,目光呆滯,神情愕然。
突然間,我意識到自己坐上了曾經(jīng)只是聽說過而已的風(fēng)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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