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道

……只有原鴿在我的枝丫上筑巢。

——克爾凱郭爾《眾生世相》

再一次前往川西，我懷揣著奔喪的心思，一路虛構(gòu)邊巴各式各樣的死法。需要指出，我并不是詛咒他早死、慘死，僅是出于故交之間通常以相互攻擊為樂的考慮。比如在余湖一帶，慣聞“死哪去了”、“你怎么不早點(diǎn)去死”，甚至情侶或夫妻間常說“你這個死相”——死，在余湖有點(diǎn)小調(diào)皮的嫵媚的意思。他到過余湖，還去了湖心島，而余湖的死，跟水總是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能感受到。整個虛構(gòu)過程中，最令我欣喜的是邊巴在崖頂苦修，某一日出洞覓食（很有可能是覓食，當(dāng)然也不排除他聽到了洞外某種隱秘的聲響，他覺得它極會帶來慈悲的啟示），因?yàn)殚L久打坐，腿腳有點(diǎn)踩棉花的感覺，一不留神從崖頂失足，像一塊破舊的抹布飄在山澗。話說回來，如果他真就這么死了，也許我不會去奔喪。川西群山綿延，山間河流常年半凍；魚群多兇猛，喜食腐尸。最主要的是沒有人會告訴我他的死訊——昔日川西舊友已作鳥獸散，升官的升官，發(fā)財?shù)陌l(fā)財，離婚的離婚，孤苦的更加孤苦。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邊巴果真死了，我跟川西的關(guān)系是不是就斷了？很多人都問過我這樣的問題。

那天，邊巴剛從天京回來，他去見了一個用藏族筆名的漢族作者。這個作者是我們共同的偶像，帶他游玩了很多著名的景點(diǎn)。但是邊巴跟我說，他對那些景點(diǎn)一點(diǎn)興趣都沒有，之所以同往，純粹是出于客隨主便的禮貌。邊巴提到“禮貌”，而且很嚴(yán)肅的，我很驚訝。邊巴有禮貌嗎？肯定是有的（如果我這篇文章用來控訴他的不禮貌，那就不像話了）。我建議邊巴將那個作者視作同族兄弟——同樣絡(luò)腮胡瘋長，膚色黝黑、身材魁梧，為人豪爽酒風(fēng)霸氣。其實(shí)初次見面時，邊巴給我取了一個藏族名字——達(dá)瓦扎巴。我喜歡“達(dá)瓦”這個意為“月亮”的詞：它時晦時明，時圓時缺，周而復(fù)始，生生不息，當(dāng)然，最主要的是我母親的乳房上有一個月牙形的胎記。至于這些，邊巴不會明白，就像我永遠(yuǎn)不會知曉藏語隱性的古典邏輯。

“除了逛景點(diǎn)，就沒干其他的正經(jīng)事？”我對邊巴難得一見的出行表現(xiàn)出極大的好奇。

“廢話！吃飯，睡覺，吹牛皮……這些不正經(jīng)？”

“還有呢？”

“主要還是見了幾個原來想見但一直沒見到的人?！边叞蛯⒉鑹財R回原處，若有所思地轉(zhuǎn)過身來。我注意到幾年不見的他還是那副模樣，只是更加黝黑、魁梧了。其實(shí)也奇怪，據(jù)說邊巴以前很干瘦，自從央珍（對，就是那個被他帶著私奔的女人）走后，邊巴的身體就開始發(fā)福了。他說他以前干瘦是因?yàn)榭v欲，好端端的營養(yǎng)物質(zhì)來不及被吸收入骨，就變成了排泄物，煞是傷身。且不用管他。邊巴開始翻旅行包，也許是里面東西塞得太嚴(yán)實(shí)，干脆全部抖落在床上，然后拿出一個信封袋子。

“這個不錯的?！彼褨|西遞給我。

是一本書，藏文的。無論什么人，都會有點(diǎn)小怪癖。比方說，我喜歡一些我并不熟悉的東西，如果某件實(shí)物中有它們，那么我肯定對它愛不釋手。就像此刻，我捧著這本藏文書，它的重量是最直觀的，我慢慢翻動書頁，一股新鮮打印紙混著墨粉的氣味接踵而至。我并不識藏文，只覺得眼前一池塘蝌蚪。我捧著書，你可以理解成捧著春末初夏的風(fēng)景。我最喜歡這樣子了，即對某種可能性的迷戀：一句話可以正說，也可以反說，而真相不會因?yàn)槟阍趺凑f而改變。書是影印的，邊巴先到圖書館瞻仰原始的手抄本，再找影印本，然后用手機(jī)拍照，最后到打印店。整件事，他做得很隱秘，很仔細(xì)。

“能弄到這本書，他幫了我不少忙?！边叞驼f得有點(diǎn)感激之情。

“你把這件事搞得太復(fù)雜了?！蔽艺f，“如果你早跟我說你想要，我可以給你捎過來，現(xiàn)在網(wǎng)上書店里有賣的，而且比你這樣要清晰得多?！?/p>

邊巴想爭辯什么，卻又止住了。他把書奪過去，說：“窗外，墻腳，有人！”

我聽得很仔細(xì)，甚是覺得莫名其妙。時值正午，從窗外射進(jìn)來的光線非常火熱。抬頭說話的時候，我只有微斜著身子（我不愿挪動椅子）才能避開紫外線的襲擊。我能察覺出光線的抖動頻率其實(shí)很大，有點(diǎn)雜亂無章。而高過窗臺的格?；?，在風(fēng)中仍能節(jié)奏有序地?fù)u曳。我生吃過這些花朵——香氣幽微，入口清涼，慢嚼略澀。能有誰大白天地躲在別人家的墻腳？剛想起身，邊巴扔過來一支“驕子”，緊接著扔過來一個打火機(jī)。

“回來的火車上，我做了一個夢。”他說，“媽的，總感覺有人躲在我家的墻腳下?！?/p>

我笑：“你家有什么值錢的家伙，還有人惦記？！”

“對?。艉荛L，火車到站才醒過來，確實(shí)夢到有人躲在我家的墻腳下?！?/p>

“難道有事要發(fā)生？”

說完，我便哈哈大笑。邊巴的事還少嗎？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隔不了多長時間就搬一次家，甚至是遷徙。他曾牛皮哄哄地跟人說整個州包括牧區(qū)他都住過。也許這是真的。我不能憑空否定一個人的夢境。就在這次動身前往川西之前，大概半年時間持續(xù)地心情煩躁、失眠、多夢。白天坐立不安；晚上，我熱衷專注于屋內(nèi)外的一切動靜。這不過方寸的老房子，確實(shí)是徹底靜寂的。早起推開窗戶，屋前的草地似乎剛剛被它們洗劫過——唯一的一棵桃樹，花瓣零落，因?yàn)榍耙惶斓挠晁?。我還能想象什么呢？幾乎是瞬間，“川西”仿佛某種預(yù)設(shè)，出現(xiàn)了。進(jìn)川西的路，我都走遍了。當(dāng)然，除了劃船過去（劃船去高原？這很扯），除了從天上飛過去。

想到這里時，我無比羨慕空中的麻雀，那些整天唧唧喳喳永遠(yuǎn)官能多動癥的麻雀，遠(yuǎn)比我強(qiáng)多了。我對天空的迷戀，甚至對于所有的喜好對象，也許源于某種遺憾、頹喪——可以轉(zhuǎn)移的，可以減弱的，甚至是可以隱匿的。這一點(diǎn)，時刻提醒我對一切事物的喜好或厭惡，保持足夠的清醒（人類造出“喜出望外”與“不以物喜”，多么自相矛盾呀）。要說的是，當(dāng)這些情緒愈發(fā)濃重的時候，我的腦袋里彌漫起一陣大霧，遮天蔽日，所有的道路都隱沒了，“無路可走”的假象（冷靜后看，它是從去年秋天開始出現(xiàn)的），多少會讓人自覺地開始打量自己的生活，以及生活中的一些往事。它的背景則是，一群麻雀愣頭愣腦地亂撞。

“你有沒有貼著墻腳轉(zhuǎn)圈圈？”

我說：“怎么轉(zhuǎn)？”

“就是像電影里那樣，貼著別人家的墻腳，輕輕地小心地走?！边叞妥绷松眢w，“生怕弄出一點(diǎn)動靜來。”

“我有這么無聊嗎？從未有偷人東西的經(jīng)歷！”

“媽的，你沒有懂我的意思?！?/p>

“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見我答不出來，也不配合，邊巴有點(diǎn)泄氣。他斜靠在椅背上，慢慢吞吞地吐著煙圈，右手食指在那本書上有節(jié)奏地輕敲著。我在好幾篇小說中都提到過邊巴右手食指輕敲某物的畫面，并不是說它是邊巴的習(xí)慣性動作，而是從虛構(gòu)的中心來設(shè)想的：一旦進(jìn)入思考，邊巴就開始緊張。他能思考什么？他能緊張什么？我一直不懂為何人會有緊張的情緒。若緊張是因?yàn)槟吧@然不通——陌生能使得事物保持相對的獨(dú)立性，而獨(dú)立能讓人接近哲學(xué)（姑且算作邊巴思考的那些東西）的核心。

這天下午，邊巴一個人出了門，回來的時候衣衫襤褸，胳膊上血痕顯著，甚是狼狽地帶來了一只受傷的綠色的鳥（他連其種類、學(xué)名等都不知道）。他給它造了一個窩，在火爐旁的柴堆上，放了海綿、刨花、枯樹葉，以及從自己蓋的羊毛毯上扯下來的一把羊毛絨。窩的尺寸遠(yuǎn)遠(yuǎn)大于鳥的體格，以致看上去像一件土陶盆子盛著一坨沉默的長著綠毛的飯團(tuán)。這個飯團(tuán)安靜地呆著，對邊巴興致勃勃端過去的青稞與清水，不動聲色。到了晚上，星光從柴堆后上方半敞的窗戶里瀉進(jìn)來，它仍舊是安靜的；清晨，林間的鳥鳴漸起，它仍舊是安靜的。

大概一個星期后的午夜，邊巴打著手電筒去察看它的身體，發(fā)現(xiàn)它的腹部已經(jīng)潰爛，膿血將綠色的羽毛粘成了結(jié)。

“難怪，窩里的氣味讓人受不了?！边叞蛯⑽覐睦镂莺捌饋?，抱怨道。

“怕是活不長久了吧。”我說。

我這么一說，邊巴立即就要去把它連帶土陶盆子扔到河里去。他是覺得它呆在這里看來是必死無疑了，而放到山坡上，極有可能會被野狗給叼走，死得更慘。

我說：“過一夜再看看吧?！?/p>

這個晚上，邊巴一直坐在柴堆旁（擱著卡墊的木榻就在緊挨里屋的門旁邊，這就是堂屋的布局），爐子里的火苗似乎一直那么高。那只綠色的鳥，在火光中，竟然綠得有點(diǎn)發(fā)光了——湛碧色。而它的眼睛，在明亮的背景里，濕潤的線條仿佛經(jīng)年的水漬，構(gòu)成了擦不掉的痕跡。兩三點(diǎn)鐘的時候，我合上書本跟邊巴說，實(shí)在熬不住了。邊巴罵了一句，大概是說我一來，他就只有繼續(xù)蹲柴堆了，說我不仗義，熬夜也不行。管他呢，我?guī)啄瓴胚M(jìn)他家門一趟，門板一樣大的床鋪，難道要客人擠著，難道要客人去柴堆上睡？其實(shí)，邊巴說過，他喜歡柴堆干燥的木香。何況現(xiàn)在有那個飯團(tuán)在。

我右腳剛邁進(jìn)里屋，邊巴自言自語地說：“老子耳朵是不是要出問題了？”

“什么問題？”

“總聽到墻根有東西在走動的聲音。”

我凝神屏氣一會，告訴他：“耳朵沒問題，人有問題?！睋?jù)說早年間余湖有人總是聽到有人在隔壁說話，大概是一個人說“我好熱，你熱嗎？”另一個人回答“我不熱，你熱嗎？”然后先說話的那個說“我剛說了我熱，你熱嗎？”另一個人回答“我剛說了我熱，你熱嗎？”……接下來的對話就是回音的樣式了。聽到這個對話的人，后來死于耳朵里流膿，黃色的膿夾著血冒著熱氣。他早跟人說過他聽到的。在他死后，人們猜測他可能聽到的是“餓”，而不是“熱”（余湖方言的發(fā)音與前者相似），“餓”的驚懼效果更甚（有餓死鬼為證）。以此類推，我覺得邊巴第一次說聽到墻腳的動靜應(yīng)該是真的（當(dāng)時我并未聽見），后來斷斷續(xù)續(xù)聽到的，應(yīng)該就是回音了。

“回音會產(chǎn)生回音嗎？”帶著這個疑問，我沒有理睬邊巴，徑直進(jìn)了里屋，但是睡意全無。門掩著，躺在床上，我能從門縫中看見邊巴盤腿坐在柴堆旁，那只綠色的鳥仍舊是安靜地呆著。過了一會，邊巴歪著身子靠在柴堆上，怕是睡著了，而那只綠色的鳥，居然直起了身子！它居然原地扇動了翅膀！

此時，不知從哪個窗戶里吹過來的風(fēng)將門完全推開，我趕緊閉上眼睛，但是很快我又睜開眼睛，看到邊巴稍微蜷縮了一下身子便繼續(xù)睡著，而那只綠色的鳥撲騰一下飛了起來，盤旋了一會，從柴堆后上方半敞的窗戶里飛了出去，落下一根羽毛掛在最突出的柴禾頂端。我喊了一聲邊巴，他側(cè)了一下身子，繼續(xù)睡著。川西的夜晚確實(shí)漫長。我s3OZbx4Dd2hgzSO3gPwq1G+wto84MHSeIc9ebASXTZc=貼著窗玻璃看著星光寂寥的山坡上，浮華的樹影一直在移動——風(fēng)很輕。若從學(xué)術(shù)上來講，樹枝是因?yàn)楸拘?，或者說樹苗時期的經(jīng)驗(yàn)，現(xiàn)在它們一直在移動。邊巴曾經(jīng)說過，如果所有的樹木都是靜止的，那還有草木之美嗎？我的理解是，樹木與建筑同樣，美肯定是有的，就看我們的內(nèi)心怎么感受了。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它們一直在移動，時不時傳來窸窣的聲響，那么謹(jǐn)慎，像夜行之人——與安靜至極（含狹義的精神疾病患者）或者說禪定之人，同樣具有先知的屬性。民間篤信神靈的老嫗們說，夜行之人的肩頭各有一盞明燈，能夠照亮兩里內(nèi)的前路，如果燈滅了，定是活不成的。說到“燈滅”，老嫗們說得有點(diǎn)咬牙切齒，好像燈與生死有著天大的關(guān)聯(lián)。前些年，我在藏北，特意向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香燈師求證。雖然地域差距明顯，各自秉持的明理也不同，但是他很莊重地說：燈觀前路，讓你更好地走下去；燈照來路，讓你記得一路的苦，讓你更好地修行，以便離苦。

哦，離苦。我想他是對的。

我不清楚我是被陽光照醒的，還是被窗臺上蹦蹦跳跳的綠色的鳥給吵醒的。邊巴不在。爐火已熄。在陰面的榆樹下撒尿的時候，我看到羊腸似的山道上有人，好像剛從山洞中冒出來的，有些是牧羊人，有些是轉(zhuǎn)山的虔誠信徒?？諝馊匀挥悬c(diǎn)涼，一泡尿出來，渾身哆嗦。我吼了一嗓子，注意到山谷的回音此起彼伏，不禁為有這樣的山居時光感到幸福。

“吼個鳥呀？！”

只聞傳來“鳥、鳥、鳥”的渾濁的回音。是邊巴。我立即轉(zhuǎn)身，在向陽的坡沿往下瞅，看到邊巴在十多米遠(yuǎn)外的巨石上。我朝他扔了一顆石子：“破壞氣氛！”

也許是身邊沒有雜物供他還擊，他直接把手中的書朝我扔了過來。但是書太重，落在半路上，書脊砸在另一塊石頭上，聲音很冷鈍，附近的幾只鳥順勢飛了起來。這些鳥的飛行軌跡很有點(diǎn)意思：雙爪蜷著，腿繃得筆直，垂直上升一兩米的樣子，然后斜方向著繼續(xù)上升，最后平行地滑向了山坡那邊，伴著一聲清脆的鳴叫。我相信邊巴肯定也注意到了這一幕。他飛跑到我面前，臉色凝重地質(zhì)問我昨天他帶回的那只鳥怎么不見了。

我說：“你睡著的時候，它飛走了?！?/p>

“肚子都開始爛了，怎么飛？你飛給老子看看？”他有點(diǎn)氣急敗壞。

“騙你干什么？真飛走了?！蔽野炎蛲砜吹降?，一五一十地對他進(jìn)行了描述。我說的是事實(shí)，我真的看見那只飯團(tuán)樣的綠鳥飛走了，雖然它在屋梁下盤旋了一會。

邊巴將信將疑地看著我，隨后踢了一顆石子下山，說：“走，帶你去轉(zhuǎn)轉(zhuǎn)那座寺廟?！?/p>

路上，邊巴問我還可能會呆多久。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明天就走，也可能過十天半月的。他說他明天下午會出門，去一趟樟樹。我說，那豈不是到了海關(guān)口岸了。他說，一個天京的朋友，約定好從尼泊爾帶來一些東西，就這三四天應(yīng)該就會到了。我說，是什么東西呢。他笑了笑，說真的，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我說東西可以寄過來的呀。

他說：“可能性不大。沒去過樟樹，這一趟，就當(dāng)去溜一圈了。”

“去個鳥呀，你有路費(fèi)嗎？”

他瞥了我一眼，沒有再說這個事情。我想邊巴應(yīng)該是下定決心了。樟樹，真的很遠(yuǎn)。算了，隨他吧。寺廟在對面的半山腰。半路歇息的時候，邊巴說，總有一天他會直接飛到那廟里去。我說，嘿，你飛去之日，就是我正式住寺之日。是的，邊巴并不是一個虔誠的轉(zhuǎn)山人，像其他轉(zhuǎn)山人的那種虔誠。他走過很多路，但是沒有一條是正兒巴經(jīng)走完的——永遠(yuǎn)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的那種，他有永不迷路的運(yùn)氣。我常跟人說，深山中的寺廟，一般與他這種人絕緣，即使他就住在它的對面。比如現(xiàn)在，寺廟的小皮卡來了，邊巴立即招手，跟那司機(jī)邊說邊比畫后，讓我坐在副駕駛，他則爬上了車廂。

邊巴跟每個僧人都打招呼，搞得跟人家很熟似的。在后院的護(hù)摩爐旁，我們見到了朗格·倉覺活佛，邊巴畢恭畢敬地遞上了那本從天京帶回來的書（他先前坐在巨石上，已經(jīng)翻看了一部分），隨著活佛進(jìn)了經(jīng)房。房里的書都是活字印刷的，豎排，線裝，由看上去像鍍金的盒子裝著。如果是大部頭的如《甘珠爾》，浩瀚成千上萬冊，有專門的書柜，柜面上有復(fù)雜的（原諒我，我的相關(guān)理解只有復(fù)雜與簡單之別）圖飾。墨香與檀香縈繞，被紗窗濾過的陽光若有若無地映射在木質(zhì)地板上?；罘鸢褧旁诹薈02457號位置——后來我才知道這個代號的意思，即C代表信徒委托寺廟保管的（現(xiàn)有藏書至少有一半正是由委托保管變?yōu)椴际┑模?，?shù)字表示第二排自上而下第四層第五十七號位。

我們坐在近窗的塌上。它是譯經(jīng)師臨時休息的地方。邊巴跟活佛不急不緩地談著，用他們的母語。我完全聽不懂，便時不時嘴角抿笑地望向他們，或是注視著經(jīng)房的布局與裝飾。布局迂回曲折；裝飾繁復(fù)密實(shí)，工于細(xì)節(jié)。左側(cè)墻腳的螺旋式的檀香，過一會便落下一截灰到香爐中，而落灰的瞬間，檀香的火星子就要閃一下。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邊巴閉著眼睛，活佛神情肅穆，好像在背誦什么。

后來——當(dāng)然不是小說寫作中常見的“很久以后”的時間觀，只是在這次返回余湖的大巴車上，堵車的那會——我看到車窗外，有兩個藏族人在激辯什么，我問鄰座戴眼鏡的中年人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中年人說，前面拐角處出了車禍，搭車的讓司機(jī)趕緊去救，而司機(jī)不愿救，司機(jī)說他還得繼續(xù)開車。時間好像僵在那里了。兩個人怒目相對，我才猛然想起這一段路車禍頻繁，而朗格·倉覺活佛所在的寺廟正是川西唯一的專為亡靈超度的道場，相傳《地藏經(jīng)》《大悲咒》等最早的譯本（早已失傳）便出自這里。我模仿那天活佛好像在背誦東西的一段發(fā)音，請教鄰座的中年人，是什么意思。他很爽朗地說是《柱間史》的一個片段，相傳是阿底峽尊者伏藏得來的松贊干布遺訓(xùn)，里面提到了釋迦佛涅槃的場景。我讓他講給我聽。他抱歉地說他也不記得了。見我甚感遺憾，他補(bǔ)充道：等我回了成都，查查資料，給你寫一封信，專門講這個事情。我說好呀。也就是這個“后來”，我收到了一封信，才知道活佛神情肅穆地背誦什么。

一日，世尊釋迦牟尼自胸際放射出五彩的光芒，旋即又收納于口中。弟子阿難陀見狀忙問：“世尊您這是怎么了？”

“你去問彌勒慈尊好了。”世尊示意道。

慈尊回答說：“這是世尊即將涅槃的先兆。你們有什么要問的就趕快去問，現(xiàn)在是最后的時刻了！”

弟子們聞悉世尊行將示寂，紛紛悲嘆道：“祖師如果入寂了，我等豈堪忍受哉！”當(dāng)時就有五百羅漢幻化出上身流水、下身著火的樣子先行入滅，隨即大部分菩薩紛紛前往他方異土。

當(dāng)時文殊菩薩與阿難陀尊者也在場，他倆對世尊哀嘆道：“往昔善男信女敬仰您，斷除疑惑仰仗您，施主布施依賴您，制戒六部憑靠您，降伏外道全仗您?，F(xiàn)在世尊要是入滅了，惡行弟子誰來制戒？徒眾疑惑誰來斷除？施主布施誰來收受？外道邪說誰來鎮(zhèn)伏？嗚呼哀哉，世尊去矣！”

世尊說：“在我涅槃后不久的將來，將會有證得念住總持的聲聞弟子們集結(jié)我之所說，眾等疑惑可憑借我的經(jīng)典斷除；六部惡行弟子原本是異方剎土佛的化身，他們將來會好自為之的；至于布施供養(yǎng)，可由我的聲聞比丘來維持：再則，為了鎮(zhèn)伏外道，弘揚(yáng)善法，請造立我的替身像即可矣?！?/p>

世尊話音剛落，帝釋天隨即承諾道：“請允許我帝釋天王做世尊三身造像的施主。”緊接著工巧天毗首羯摩承諾做造像的工匠；七十二護(hù)法神承諾做造像的侍衛(wèi)；金剛手大勢至承諾做造像的持密；姊妹護(hù)法神承諾做造像的護(hù)法女。

隨后，釋迦牟尼自口中放射出三道光芒，一道射向彌勒慈尊，一道射向大梵天，一道射向羅逅羅尊者。這三道光芒一連照射了六天六夜。

“這是怎么回事呢？”彌勒慈尊問世尊道。

世尊說：“你以為如何？不妨道來?！?/p>

慈尊答道：“莫非世尊行將入寂，這是示意我們?yōu)槟炝⑻嫔硐?？?/p>

羅逅羅尊者說：“這是命彌勒慈尊造立世尊的化身之像，命大梵天造立報身之像，命我造立法身之像。”說完，羅逅羅尊者與大梵天、彌勒慈尊相繼隱身而去。

不一會兒，羅逅羅尊者已將帝青寶石、碧玉、水晶和金銀珠玉等天界與凡間的無數(shù)珍寶拿來堆放在工巧天毗首羯摩的面前。工巧天用這些造像材料熔煉造立了一個瓶狀寶塔，以示世尊的法身面向四面八方。隨后又將它移上天空，以示世尊的法身一如蒼穹之廣大。此塔中柱長約大梵天的一庹，塔身色澤湛藍(lán)，光彩奪目，功德妙勝，只要圍繞它行走七晝夜，便可獲得殊勝悉地果位。此塔后來被空行佛母迎請到烏仗那延魯迦國，作為那里的非人積聚資糧之所依，此塔被稱之為“無觸圣塔”。

沒多大工夫，大梵天也拿來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賽迷日、裝飾品和水晶石等奇珍異寶堆放在工巧天的面前。工巧天又用這些造像材料熔煉造立了一尊高約八十由旬的淺藍(lán)色圓滿報身佛像。此像也有其殊異功德，只要向它供奉禱祝，它便能使你在十二日之內(nèi)到達(dá)“廣果天”。這尊佛像被安立在前往天竺金島途中的一個湖泊中央。它被世間顯達(dá)諸神作為積聚資糧之所依。世人稱之為“調(diào)伏外道像”。

離開寺廟時，活佛特意送我們出寺門。可能是覺得我先前在經(jīng)房里暈乎乎的，他改用漢語對邊巴略帶羞愧地說，現(xiàn)在的一些藏語口語，書寫不來。聽罷，我憋著腔調(diào)用普通話說：確實(shí)，漢語里現(xiàn)在也有，即使書寫出來了，歧義太多?；罘鸪倚?，點(diǎn)頭表示贊同，轉(zhuǎn)而對邊巴說，好好做你想做的，一定會到達(dá)目的地。

下山的路上我疑惑地問邊巴：“活佛支持你去樟樹？”

“我決定的事情，別人都是支持的?！?/p>

我想罵他一句，但想了想，忍住了。已是日落西山，空氣似乎是驟然涼了下來的。我勸邊巴快點(diǎn)走，我可不想在山上單衣過夜的。我這一勸，邊巴可好，竟然席地而坐！我說，邊巴你是真賤，好言相勸對你不起作用。他笑著說，暴力也不起作用的。我說，我先走了，您慢慢賞光。說完，我趕緊跑。其實(shí)，我如此著急，是感覺到要下雪了。川西的黃昏經(jīng)常一陣風(fēng)起，雪花就落了下來；若是植被稀疏的地方，還會有塵沙漫飛，不過，這種情況很少。臨屋的時候，我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卻發(fā)現(xiàn)房門敞開著——邊巴在里面！

“狗日的，有近路也不告訴老子？！”

“老子飛過來的?！边叞腿魺o其事地說。

“去你大爺?shù)?，老子明天就走?！?/p>

“別，您是我大爺，您在這里安靜住著?！边叞陀懞玫卣f，“我是真的飛過來的?！?/p>

我不得不踹他一腳，我實(shí)在找不到不踹他的理由。

邊巴說：“我天天都在那巨石上練習(xí)腳力，老子走路比你要輕快多了?！?/p>

“那你個狗日的也是抄了近道！”

“誰讓你一點(diǎn)都不淡定的?！边叞袜饺碌溃皩α耍侵痪G色的鳥，回來了?！?/p>

我連忙到柴堆旁，土陶盆子里，果真縮著一枚飯團(tuán)。它不像昨天那樣對我們感覺陌生，它轉(zhuǎn)著小小的鑲著兩粒黑米似的眼睛的腦袋，時不時咕一聲。我問邊巴，開門的時候就看到它在里面了？邊巴抓著腦袋想了想，說沒注意這事。我說那你到屋了都干了些什么？他很委屈地說先在西面的墻腳下撒尿，然后自西而東地繞著屋子轉(zhuǎn)了一圈，然后開門，坐了一會，就一根煙的功夫，然后準(zhǔn)備生爐子，然后就看到它了。我笑著說，你的確很無聊。

為了讓土陶盆子更像鳥窩，邊巴挪過來柜子，踮著腳，將它擱在屋脊梁上，屋脊梁距離屋頂不足半米，甚至更短一些，以防被風(fēng)吹落，特意用塑料繩將它東西向固定住。隨后邊巴跳下來，端詳了一會，跟我說，這樣看上去就是那么一回事了。晚上，我在里屋凍得不行，把堂屋的卡墊搬到火爐旁，準(zhǔn)備近火而眠。邊巴仍舊躺在在柴堆上看書（也不算書，是藏區(qū)地圖）。是的，明天邊巴就得上路了。

“車費(fèi)都沒有的家伙，居然要出很遠(yuǎn)的遠(yuǎn)門?！蔽腋{(diào)侃道。

邊巴瞪了我一眼，“寺廟的車明天會捎我一半的路程。”

我連連點(diǎn)頭，原來如此。我說，我身上還剩下一些錢，我留下回去的路費(fèi)，其余的都給你。他說，“算了吧，我身上還有一些，前段時間去天京，從成都帶過去的東西，賺了不少?！?/p>

我笑著說，難得啊。

兩個大老爺們圍著一個半身干長的爐子，得找點(diǎn)事。我說，有酒嗎，借你的酒，給你送行。邊巴指了指剛才挪動的柜子。一溜一斤裝的“紅星高粱”。這一晚，我們都是喝得睡著的。酒瓶扔在火爐里爆裂的時候，我一下就驚醒了。邊巴正呼嚕蓋天地熟睡。幾聲鳥叫顯得很尖銳……

邊巴臨走的時候，喊了我。我昏沉沉的，擺擺手，說，好兄弟，咱們就不說“再見”、“一路順風(fēng)”之流的煽情的話了。完全醒來時，已是下午。屋子里什么吃的都沒有，除了我包里的壓縮餅干。坐在門檻上，看著群鳥競逐，恍惚覺得天空會在下一秒被撕破。我吹了一聲口哨，回頭望了望屋脊梁上的鳥窩——它孤單單地立在梁木上，像極了余湖一帶盛接漏雨的木盆子。

一個星期后，我在大巴車上，模仿那天活佛好像在背誦東西時的一段發(fā)音，請教鄰座的中年人，是什么意思。他說他會給我寫信，講解這個事情。他還說，車窗外的那場車禍，是因?yàn)橛幸恢圾B突然竄進(jìn)了駕駛室，直啄司機(jī)的右肩，而那兩個激辯的人，即將大動干戈，因?yàn)榇钴嚨膹纳嚼锊读藬?shù)百只鳥，用一個長方形的細(xì)鐵絲籠子裝著，放在后備箱，準(zhǔn)備到成都販賣；若這樣，也罷，他居然挑了一只，在后座上，一路逗它玩兒。車子堵了很久，我拉上窗簾，靠在玻璃上，聽著外面越來越小的吵鬧聲，慢慢地進(jìn)入了難得酣暢的睡眠，因?yàn)樘摌?gòu)確實(shí)是一件累人的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