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安靜（組詩）

一棵喊叫的樹

它站在道路邊

一棵喊叫的樹 在春天的光線中

它竭盡全身的力氣

它甚至最大幅度地搖晃自己

可是 所有的路人

只是從它的旁邊匆匆走過

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

包括那一群背著書包的孩子

他們聊著自己的話語

從這一棵喊叫得近乎嘶啞的樹旁邊

若無其事地走過

哦 一棵普通的樹 在春天的風中

以枝條、嫩芽和新葉在喊叫

它的震顫 它音符般的起伏

幾乎沒有人注意 而城市的道路在延伸

是的 城市的平靜跟這棵樹的叫喊

剛好形成鮮明對比

風靜了 而樹依舊在喊著唱著鬧著

我無法想象 我如果就是那棵樹

是否還能夠站立原地 堅守樹的品質(zhì)

花開還早

大風吹遍樹林 我的目光

開始散亂 像衣衫不時晃動

這片樹林的所有樹枝上

還不曾長出葉子 而花苞

已經(jīng)鼓起毛茸茸的小身子

這些叫木蘭的樹

現(xiàn)在都生長在一個村子的周圍

沒有人來關(guān)心

也不需要人來關(guān)心

它們在這個春天露出同一種表情

而我在它們中間行走

我知道我無法長成它們的模樣

更不能夠開出那些或紅或黃或白

的花朵 就連它們的葉子

我也長不出一片

我只是走來走去 從一條小路

到另一條 泥土松軟

雜草們在探頭探腦 或許這些草

也在偷偷議論：這個小胡子男人

為什么久久不離開 花開還早呢

春風依舊吹著 河水在遠處蕩漾

而泥土深處 更多的根須在奔跑

那些聲響 被風的手指反復撥弄像撫琴

我再一次走過那棵紅著臉的樹

它叫紅梅 它開得有點孤獨在木蘭林中

看似安靜

種類繁多的聲音

從四面八方傳來

——再沒有安靜的夜了

從黃昏的風聲開始

到深夜的汽車 而濕衣服的

滴水 被無限放大

一個人的夜晚 看似安靜

燈光照亮一小片世界

可是 深夜的窗簾多么單薄

拒絕 其實是一門精深的功夫

而我明白其中的道理

卻無法嫻熟地操練

到 來

現(xiàn)在 我感覺到

另一種疼痛即將到來

已經(jīng)多年了 我的頭

難過 并且隱隱作痛

我知道 我是一個患病的人

依靠藥物 左右著血液的速度

這些藥物的作用 使我在

生活的道路上 繼續(xù)穩(wěn)步行走

從一個春天走向另一個春天

從一個黃昏 走向更多的黃昏

可是我已經(jīng)感覺到 一種焦慮和憂郁

像另一種疼痛 正在到來

仿佛日漸漲溢的絕望

它的痛 要打亂另一種血液的平衡

在梨園

五月的風中 早已沒有了

梨花的氣息

仿佛是十分短暫的片刻

滿樹花朵幻化成稚嫩的青果

因為小 它們被風輕易吹動

因為青 它們跟葉子幾乎難以區(qū)分

我在樹下走來走去

一條小路通向林子深處

而眾多的果子 正在成長的道路上奔跑

它們一聲不響 就算風加大力氣

喧鬧的是葉子

果子們像一群真正的運動員

終點其實不遠了 一場生命的馬拉松

一群屏住聲息的果子

根本不用到秋天

梨子們就會甘甜地走進我的凝望

它們的汁水 這樣一些來自土地和時光的清涼

必將濕潤我干涸的言辭和焦慮

在詞語的夾縫中

“你的生活被詞語席卷” 這是誰的

言說 記憶早已模糊

但另一個時間另一張嘴巴的判斷

仿佛命運 籠罩我全部行走

無論暗夜 無論白晝

詞語的手指攪亂我的注視和思考

面對這一片渾濁的流水

面對流水之上那眾多的落葉

在詞語的夾縫中間 像一只蝴蝶

翅膀拍動 而那朵積雨云漸漸逼過來

當大雨過后 詞語鮮亮

而我不再飛翔 在一片葉子下蜷伏

來自內(nèi)部的……

時光的拐杖 在輕輕搖晃

它所支撐的身體 或者靈魂

也在搖晃

此刻沒有大風 就連微風也沒有

可是 它所支撐的那些

正在晃動 仿佛地震的前兆

一個靈魂的震動

會產(chǎn)生怎樣的波長 它所要毀壞的

僅僅是一些建筑物嗎

抵抗似乎沒有什么效用

這來自內(nèi)部的震撼

使時光的拐杖 再一次搖顫

人間的塵埃 遍地飄落

天空的榮耀就像那些星光

只在黑夜里閃爍

空空的手中 只有一些詞語

它們的暖意和關(guān)懷

實在不足以抵消整個世界的冰冷

當夏天漸漸逼近 另一個季節(jié)

卻把寒意注滿風的眼睛

它輕輕的一瞥 時光的拐杖

連同陽光下的樹葉 一起打顫

一起搖晃 哦 我的詞語和訴說

需要一床被子 需要一間玻璃暖房

一朵小白花

一朵小白花 紙做的

它的白 跟天上的白云相似

它掛在我的胸口

它應(yīng)該聽得清楚我的心跳

這個清明 還沒有下雨

其實 不管下不下雨

心已經(jīng)潮濕

跟凝望和撫摸一樣的潤濕暖熱

一朵小白花 紙做的

它沿著青石的臺階

一點一點上升

接近生命的另一種高度

它肅立 它三次低下潔白的身子

它繞著紀念碑寬大的基座 緩慢移動

現(xiàn)在 我把小白花系在一根松枝上

我離開 而紙做的它留下

是的 這朵清明時節(jié)的小白花

已經(jīng)接受我的委托

繼續(xù)留在這里 一直留在這里

并轉(zhuǎn)達我內(nèi)心那些不曾說出的話語

漫長的白天

我要趕在光線來臨之前

穿好衣衫

并練習微笑

盡管這一具日漸衰老的身體

和冷冷的表情

才是我的真實和寫照

在暗夜的黑里 我不需要裝扮

這一小片屬于個人的黑

就連時間都開一只眼閉一只眼

即使是一棵樹 一段河流

在光線之外

也是一團漆黑 鳥鳴和風聲也一樣

哦 一個倍受磨難的人

早已無能為力 在光線來臨之前

穿好衣衫

仿佛大幕開啟 面對現(xiàn)實的觀眾

必須露出光鮮的笑容

并且 說一些言不由衷或者荒唐的臺詞

暗下來

窗外在暗下來 這是正午時光

墻上的時鐘標示著13時40分

這一切因為云層的緣故

窗外的暗 漫進室內(nèi)

我桌上的文字也開始模糊

這個秋天的午后 一場雨不可避免

其實另一場雨和涼意

已經(jīng)提前到達 落葉在視線之外翻卷

我開燈 文字清楚了

但窗外的暗依然 內(nèi)心的暗也依舊

離 開

最多只能是心的離開

最多只能是語言的離開

一切只是說說而已

這一片巨大的沼澤

連飛鳥都深陷其中

我還能找到什么道路

編一個故事 安慰自己的目光吧

遠處的風 彎曲著指點

更遠的地方 那里依舊潮濕

雜草叢生 泥漿在散發(fā)氣息

無名的花盛開 艷而有香

這群似曾相識的氣息和花呀

心的腳步 還在徒勞行走

天空沒有星辰和云彩

天空真的是一片空白 高而清冷

那棵樹其實就在眼前 還有那陰涼

可是 這一片人間的泥濘

使我舉步維艱……

樹的祈禱

當我在疾風中艱難地行走時

我聽到了樹們的祈禱

它們也在風中大幅度

夸張地搖晃著 而我彎著腰

雙手使勁 傘似乎要脫手離去

我在艱難行走 而樹堅持著

我知道 它們要么挺住要么倒下

此刻 樹木們在風雨中祈禱

我聽不清楚它們的言辭 但我明白

它們的含意 我不由得挺了挺身子

冬 雨

冬雨的冷 最初順著

目光的小徑 一步步過來

在十二月 墻上的日歷只剩幾頁

而地上的落葉不計其數(shù)

該落的葉 早已落盡

不該落的 也被迫凋零

歲暮的冷 不僅僅來自天氣

那些暗處的樹木和道路

它們的表情 清晰地在我的想象之中

流淌在它們臉上的

是冬日的雨 還是咸澀的淚呢

我不敢肯定——更冷的時刻

還沒有到來

想起那天見過的一群羊

溫暖的光線 隱在云層后面

我在寒風中行走

羽絨服幫助我抵擋這十二月的冷

所有的行人都在低頭趕路

我忽然想到 山坡上那一群見過的羊

在風中 它們還能夠找到多少青草呢

那天的陽光燦爛 適宜郊游

村子旁的小山坡 一群羊

多么安靜 它們的影子移動

它們的毛色也不是那么鮮亮

可它們低頭吃草的樣子 多么認真

左右全是青草 遠處還有我的目光

十二月的時光 寒風已經(jīng)吹透山野

羊群應(yīng)該下山

應(yīng)該回家了 青草枯干的時節(jié)

羊群要回到簡陋的圈里

一堵土墻 一堆干草 羊們的叫聲

再一次遠遠地傳過來 我也再次緊緊衣服

陌生的時光

正在到來 或者已經(jīng)消逝

所有的時光

都顯得陌生 季節(jié)的手中

只有空白

而我在空白中行走

是空白中 惟一的黑點

有霧在更遠的地方

它們在風中沉默 如同落葉

凌亂在道路邊緣

吹一聲口哨吧 這個寂靜的正午

陽光稀薄得仿佛一碗清水湯

無法填塞饑餓的目光

身體內(nèi)部的某一處

有隱隱的痛 魚一樣出沒

它的游動 使時光的弦緊了又緊

一切正在改變 一扇門后

會有什么呢 風吹過

每一棵樹在搖晃 即使短暫

在家具城，搖椅上小坐片刻

搖椅上小坐片刻 仿佛回到

某一種時刻 四周不是自己的家具

陌生的氣息彌漫

在眾多的家具中間

一張搖椅 一直保持著靜默

此時 因為我

它失去了早先的平衡 它在搖晃

它輕而緩慢的晃動

卻在另一處 引起巨大而持久

的震顫 在搖椅上小坐閉目片刻

我起身離開 在家具們的驚異中

繼續(xù)行走 然后消逝

在城里

在城里一間干凈的書房

做一個寫詩的人

滿心思 盡是鄉(xiāng)間的物事

寒冷的地里 青菜的頭上頂著雪霜

村口的樟樹下 那些土狗

還在沒事找事地叫上幾聲

更遠的田野 有更大更無邊的青

而道路 彎曲延伸

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

麻雀們無聊地棲在枯枝上

它們懶得說話 風吹來吹去

麻雀們晃來晃去 地上的草也一樣

今天的陽光有些燦爛 我知道

我陽臺的陽光跟鄉(xiāng)間的陽光

是有著一樣的亮度和溫度

可是 總覺得它們二者有些區(qū)別

不管我種了多少花草和蔥蒜

這個陽臺 畢竟缺少真正的鄉(xiāng)土氣息

風說出了一切

云層中的陽光 無法驅(qū)散

這個時代的寒冷

所有植物 都在枯黃

它們試圖保持沉默

可風說出了一切

塵埃在低處旋轉(zhuǎn)

目光一直在向遠處打量

道路多么寬闊

可是 行走的人呢

負重的背影 仿佛一座座冰雕

深夜的港口

只有稀少的一些燈光

還在深夜堅持著

只有我一個人 在這個深夜

仿佛迷路者在徘徊 在虛擬的港口

海水的光芒已經(jīng)消失

最遠處的燈塔 說出深淺和航道

春天從昨天開始 一步一步

向我前進 向眾多的草木前進

面對無邊的海水 我的嗓音

多么虛弱 內(nèi)心的膽怯

用最厚重的言辭包裹

一雙粗糙的手 緊緊捂住

許多故事已經(jīng)成為過去

那些新鮮的不可知的 終將一一呈現(xiàn)

在每一道波浪后面

那轉(zhuǎn)瞬即逝的花朵 誰能夠看清楚

這深夜的港口 依舊有船只進進出出

每一聲鳴笛 要驚散多少想法

陸地和海 只有一步之遙

海水冰涼 而春天正在身后匆匆趕來

迷失在風中

風從對面吹來 內(nèi)心的翅膀

過早地感受到寒冷

雨 或雨夾雪

已經(jīng)是這個季節(jié)的?？土?/p>

更多的寒意 不是來自季節(jié)

生活平靜 仿佛流水

可是 它們的深或淺、陰和暗

誰能夠說得明白

熟悉的樹木和花草 早已變了模樣

它們的內(nèi)部世界和年輪

或許更加難以形容 一圈一圈

一樣的線條 不一樣的滄桑

風在到處吹 風吹亂城市

一個十字路口 需要許多次的猶豫

在流水中迷失 在風中迷失

一片葉子 遲早要沉入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