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家寫人物的,大多喜寫名人、偉人,如畫山水的喜畫青城、黃山等。一來有“先聲奪人”之勢,二來可借此壯些膽氣。
現(xiàn)在我想說說陳子莊,也是懷著這樣的“鬼胎”的。子莊先生生前雖然默默無聞,如今名可大了。美術(shù)界稱其為“東方的梵高”,其畫拍賣價每平方尺幾萬元至幾十萬元,搶手得很!
然雖有鬼胎,終究還是膽怯的。因為寫名家的,最好是與他有些沾親帶故的關(guān)系,如子女、師友、同鄉(xiāng)等,這些我都無;不然登門拜訪請教過,最好又被留家中吃點(diǎn)東西,這些我也無;再不濟(jì)也應(yīng)在某場合握過一次手,剛好有照片為證,這些我又無。越想越心虛,就變得有些語無倫次了……
初“認(rèn)識”陳子莊先生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看到他的一些國畫小品。那時的感覺就像年年喜慶的春晚突然出現(xiàn)一個陳佩斯,心為之一快;又好像聽?wèi)T大陸的歌,突然聽到來自臺灣蔡琴的歌聲,一下子又迷上了。
那時看子莊先生的畫,明明陌生得很,又似相識了許久;明明顯得突兀無理,又似水落石出,勢出必然;看著潦潦草草,偏又覺得散逸天真。真有“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之感,其童真與雄魄同樣讓我心折。那時就想,此人該是啥樣子?
看過丁點(diǎn)資料,知道他是四川榮昌縣人,是比我大了好多的前輩人了(他生于1913年),而且自小就能畫,屬于天才型的,青年時又成了武林高手,屬于有俠氣的。憑這些零星資料,那時子莊先生在我的大腦中模糊地構(gòu)成一位武俠小說中經(jīng)常描寫的那種才高義薄,放泊江湖,遇危難又能一展身手的那種最過癮的俠士了。
幾年以后我購得一本《石壺論畫語要》,石壺是子莊先生五十歲后的號。此書又讓我大吃一驚,見其論有如六祖講經(jīng),觸處成機(jī),得機(jī)入妙。如“京劇《霸王別姬》中的霸王,楊小樓、郝壽臣都善演,但各人畫的臉譜不同,演出來的性格也不同,然而都是霸王。齊白石的梅花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看起來不是臘梅卻又是臘梅……配以彩蝶,是造成春天的氣氛,他不畫衰殺之景。畫畫不是照像,畫中之物不是標(biāo)本,不能用季節(jié)來限制它,譬如唱戲,舞臺上小生一年四季都拿著扇子……”;“凡畫,均須賦予性格,譬如畫鳥如同刻畫兒童,畫鷹如同刻畫英雄,中國畫之山水非山水,乃人也”。
有的則肝膽直露,目光如炬。如“唐伯虎畫無病呻吟,只是外表富麗,思想上是空洞的”;“關(guān)山月畫的梅花,像是從窗口看出去取的景,等于照相機(jī)鏡頭的功能,畫面有些像過去村姑剪紙梅花,一個方框框填滿,無布局、無組織、無境界、無意趣、無動人的內(nèi)容、無驚人的技能,不是內(nèi)心先有一種情景再以技能來畫,而只是濃、淡兩層點(diǎn)起來就是了。無意境不能成一幅畫”。
有的一針見血,讓你無處可逃。如“如果畫一幅荷,畫很多荷花,靠數(shù)目多來表現(xiàn)浩瀚之氣,那算不得本領(lǐng)。要畫得少,但看起來卻煙波浩渺,以簡馭繁,才是藝術(shù)的本能?!?/p>
有的則一語道破,讓你無處藏身。如“繪畫一道,以文學(xué)藝術(shù)蛻化而出,是作者有話要說,借助繪畫的形式來表達(dá)。GAPT95NJAFQjjP3fh4bYKtt8tc0FzRPcpC+w7ye09ew=因此,繪畫藝術(shù)如果是作者有話要說,則好,否則但憑技法技巧作畫,只是技術(shù),不是藝術(shù)”;“古人為人老實,藝術(shù)俏皮,今人為人狡猾,藝術(shù)呆板”。
諸如此類,舉不勝舉,一口氣讀下來,我又想:子莊先生應(yīng)是何許人也?加上以前的印象,于是先生在我的心目中又成了一位隱居于峨眉或青城的智者或文俠了。
二○一一年,子莊先生逝世已三十六年了。其子為他出版了《陳子莊手札集》。我于書店購得此書,大喜?;丶乙蛔x,大悲。一時心潮七零八落,而先生形象也頓時在心中定格為一句話:茅屋一間遺像在,有誰于世是知音?(宋·趙抃題杜子美書室句)
此《手札》先生于一九七○年至一九七六年(是年陳子莊逝世,享年六十四歲)寫給家人、朋友、學(xué)生的信。一篇篇、一行行、一句句,分不清是淚,是血,是魂。
一九七○年七月二十七日寫給其弟石語的信說道:“……因為目前我要在國畫中作些準(zhǔn)備,爭取在國慶獻(xiàn)禮作品。擬去附近寫寫生,練習(xí)一番,以資恢復(fù)手腕。但我連襟衣褲都不被體,鞋也沒有穿的,出一出街都成問題,吾弟可否向六妹商量一下,借貸無論寄我至少在二十元左右?我便可稍為活動些,以免困死下去……”
一九七二年十月八日寫給其弟:“石語弟:……我的畫既是精神的財富,也是物質(zhì)的財富,我之所以受窮者,而不愿賤賣作品,以至于受苦忍著這一切,就是死掉也不自賤藝術(shù),受到后人輕視藝術(shù)……”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十一日寫給朋友周滄米:“……近來我心臟病日劇,衰老之象日增……近來我為北京友人畫一批畫,無印泥用,上月命唐生濟(jì)民寄二十元請代購印泥一兩,不知收到否?……”
一九七五年寄滄米信:“……目前手中無佳紙、真青花、赭色均無,你可稍物色好紙好色寄來,偶有興會便可落筆……”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寄給朋友啟華:“……我病逐日增加,多臥床中,起來畫兩筆,無人磨墨照應(yīng)我作畫,自己累得太厲害……平生做人,表里如一,隨時不忘這一點(diǎn)的。我自己認(rèn)為我是一個能刻苦學(xué)畫的人,不愿計較衣食名譽(yù),但有些內(nèi)行中個別人罵我或者這樣那樣……”
讀完子莊先生的《手札》,我的情緒突然壞得很,茶杯都被我碰碎了妻子以為我發(fā)她的脾氣,生了我好幾天的氣,我也不解釋。唉……一世才子、一代畫師,竟至有體無衣、有病乏藥,欲畫而時時無紙、無墨、無筆、無色、無印尼者,時乎?命乎?膽乎?況兼病體難支之時!能不為之悲乎?能不為之哭乎?
陳子莊何許人也?我真不知了,對他我只能像窮叫化子去猜想富人的生活了。
不知什么人說的故事:兩個叫化子肚饑難忍,彼此說富人的事以忘饑,一個說:“有錢人肯定吃飽了睡,睡起了又吃?!绷硪晃徽f:“哪有這么蠢的富人?要是我,既然有吃的,哪還有功夫睡!”
莫非子莊先生是那位“有了吃便不及睡”的富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