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莊園（節(jié)選）

石 頭

夏日的雨水洗涮著石頭內部的黑暗

圓形草地間 環(huán)繞的高墻 陰郁的石頭

遍布玫瑰莊園 它們寧靜而痛切的面容

像雨后升起的星辰，干凈地站在玫瑰的深處

孤獨而純潔的石頭 傾聽墻外的聲音

伸出柔軟的枝頭 夏日的石頭

深藏女人的愛與孤獨 祖父卑微的靈魂

玫瑰凋零 簌簌落下 白石頭枯萎

遇見的石頭小徑 對于五個女人的愛情

它是難得的肉身 對于五個女人的生命

它是悲劇中僅有的靈魂 隱密的黑暗中

她們那顆顆受傷的心 有著石頭一樣的堅硬

石頭站在莊園中 往事的細節(jié)被時光

模糊 墻外的樹木在夏夜中顫抖

時光一天一天的衰老 石頭張望著想挽留什么

從假山到池沼 從曲廊到碑文 石頭像斷裂的

琴。此時重返著玫瑰莊園的心情

安寧的祖居 我內心卻如同枯草一樣

對衰老的莊園有著近乎馴服的憐憫

在石頭間深埋著回憶與往昔的不幸

當夏日的雨水洗盡滄桑 我灰燼的詩句

等待它在深夜的誦讀 這百年之后泛黃的

詞語，在夏日深夜的莊園，天上的石頭

閃著光亮，啊，石頭飽含莊園的孤單與憂傷

樹

陳舊的月亮在潮濕的玫瑰上升起 向著落葉的樹

傾灑著憂郁與喜悅 十月的雁子把微弱的腳印

留在落葉之上 一棵樹 遙遠而孤獨地站著

它在落葉 它身上黃色的寂寞正紛紛脫落

樹來自何處 在她的心間站立

它憂郁的背影里 枯枝敗葉的細節(jié)

從此 孤獨成為唯一的信仰

那么多花朵徒然開放又凋零

守著玫瑰莊園頹傷而灰暗的窗欞

她站在十月的西風中 比黃花還瘦的骨頭

把一場風暴藏于一顆殘墻破壁的心靈

她讀著夏夜的詩句 蟲蝕的星空

孤寂像水滴一樣注滿她的身體

而她本身是孤寂的水珠中一滴

陰郁的天空沉默不語 她像一棵樹

在落葉 關閉一扇扇窗口

剩下發(fā)黑的詩句 靜默的雕花

莊園的空曠與迷茫 她讀著四川人寫的小說

《家》 卻沒有勇氣做一個小說中的主人公

剩下懊惱與疼痛在身體里生長

陳舊的月亮閃耀 她把歡樂與痛苦

藏進枯樹中 她沒有勇氣尋找嫩黃的芽

枯萎是她唯一的結局 遙遠而憂郁的樹

用一片 一片枯萎的孤獨來懲罰沒的月亮在

鳥

是遷徙 世間的鳥要越過命運的山

搖晃的樹枝上黑汁般的頭顱

兩只鳥在樹枝上夢見彼此的黑影

跨越不過的冬季 黝黑的鳥籠

囚禁的翅膀 要在堅持中度過整個冬天

它孤立的叫聲有如落葉的樹顫栗

鳥夢見樹 樹上的巢 夢見春天

飛翔的翅膀投影在大地上的弧度

一只鳥在薄霧間悲傷地鳴叫

看不見它的身影 卻聽見它的憂傷

在寂靜的莊園 我聽到它喉間的寒冷

它胸腔間吸進整個大地的寒冷

它叫著 有成倍的寒冷在回聲中增加

對于這些在來到世間的鳥只 我不敢驚醒

冬日的莊園 冷的黑暗中浮出

一張張停止衰老的臉 她內心的風暴

要去犧牲 用自己的肉體與靈魂

剩下冬日一片尚沒落下的葉子有些暖意

她用激情在同胞的血泊里打撈 這祖國

也無法選擇 她只有承擔 游行與抗議

冬日的樹令人憂傷 鳥開始振翅飛向火苗

假如它轉身意味著怯懦 它要在死中騰出

活著的氣息 證明她有過的不是空想

在死氣沉沉的莊園用絲帛了卻一生

貓

虛掩的門后 守候一種聲音

玫瑰莊園里日光與植物 都如此膽怯

長著脆弱而敏感的茸毛 它像一個

古老的謎團 潮濕而輕盈 碧綠的眼睛

升起憂郁的秘密 不知道

塵埃般疼痛的童年 和一只貓

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 無辜而絕望地

穿越陰涼的莊園閣樓 顯露出尖銳的靜寂

莊園本是虛構的喧嘩 你的人生

只是孱弱的貓 佛堂 屋檐下那青苔般的冷

秋天的風吹皺了顫抖的井 你夢見多病的兒子

他投身井中 井水的涼嚙斷了他的呼吸

貓經(jīng)過黃昏 它踩響落葉上的斑紋

青苔沿石階兩側瘋長 明月長照死亡與虛構

人生有著禁忌似的憐憫 是苦 是悲傷

是莊園間的草木 只等秋風吹枯

你的內心有著井的幽暗與清涼

人生是謎 也是悲劇 有秋風樣的形狀

慌亂而憂煩 你在經(jīng)書與清燈中尋找

痛苦或者歡樂 窗外經(jīng)過是春天或者秋天

繁花或者落英 都與你無關

貓從你的腳下經(jīng)過 那扇門開著

用它的陰影與鳴叫鏤刻著天空與大地

你坐在閣樓 像在一幕悲劇中游蕩

煙

淪落為小說中某個情節(jié) 廉價與混亂的生活

摧毀著他的理想與神圣 他還在莊園間種下

西洋的花種 大片的玫瑰 在緋紅中眺望

云煙似的愛情 卻不知滿園的玫瑰為誰而種

他依偎書籍或者雕龍木椅 從西洋到川中

從浪漫到死氣沉沉 從舞步到大煙

他回到四堵陰暗而潮濕的墻壁之中

在斑駁的大煙中 虛空而真實的幻象

往事與理想彎下膝蓋 向著庸俗不堪的生活屈服

你退著 再退 退到大煙的霧間 明亮的事物生銹

衰老 這么多年 面具的威嚴抽出你身體的光澤

剩下守舊 陰冷 你對生活欲言不止 激情消退

剩下古老的封建 遍布整個莊園

都變了樣 熱烈的玫瑰變成裹腳的女人

明月落地結成苦澀的鹽 你離群索居

讓無形的墻壓迫著你的內心 你開始繼承

世俗的生活 它幽靈似的陰冷 比如

你憎恨的父親 川中老地主 孤寒的吝嗇

他漸漸在你的身體里重新記憶 復活

你聞見你身體里的時光腐朽的氣息

這座長滿封建皺紋的莊園 由灰暗

陰冷 憂郁和斑駁的宿命混合而成

你身體暗淡卻涼風不斷 剩下大煙

在這座頹廢的莊園里彌漫 上升

血液的祖母

沒落莊園腐朽的體溫 寂寞覆蓋草木

凌亂的花叢間帶著秘密的疼痛與傷心

我坐在莊園的廂房 女性虛弱的宿命

女權主義的書卷間的光照亮黑暗的莊園

古老而衰敗的莊園傳遞著憂郁的恐懼

疲倦的風吹著陰寒的窗欞 黑黝的樹木

凝結的暗影 一張張雨水般的臉在紙上重現(xiàn)

她們有著秋雨一樣的迷茫與憂傷

遠游的女子 對莊園有著夢幻與戰(zhàn)栗

囚禁在廂房的童年 編織出莊園的記憶

寂靜 陰涼 充滿魅惑 四處布滿了幽靈

他們長成樹木 花草叢間 都帶憂傷

殘廢的沉默 舊有時代千篇一律的悲劇

剩下枯敗漫漶著溫暖 愛上死去親人的氣息

沉默不語的石頭 流水 草木 灰暗的大門

沉悶的門環(huán)上刻著舊日堅硬的外殼

荒棄的小徑間泄露著往昔的秘密

從屋檐下滲出來的悲傷 鏡子中的祖母

我茫然不知所措 我的血液中流著祖母的氣息

它有著綢質的脆弱 褐色的琥珀 我用黑暗

證明我血液間的祖母 忍受著寂靜的歸宿

血液間的祖母有著孤獨與憂傷的色澤

陳舊的黑暗中 我與祖母都無法逃脫它的陰影

時間剝落后 我們都迷失為黑夜中的隱私

春季的親人

這是春天 白晝回轉 煙花 垂柳和嘉陵江

在無數(shù)個春天之后 我返回溫柔的莊園

我保留著祖母琥珀樣的記憶 草藥 雨水

山坡的桑樹 喧鬧的戲臺與潮濕的瓦礫

露珠 螢火蟲 或者院后墻角那叢翠竹

在荒徑間開放的玫瑰 它們哀傷明亮

它們開得優(yōu)美而殘忍 在園中重復著

數(shù)十年前的疼痛 它們的美讓孤獨叢生

荒棄的莊園舉起內心的秘密 熱烈的玫瑰

圍攏著水仙和木芙蓉兩姐妹 愛讓孤獨止步

剩下月亮給它們虛構的慰撫 黑暗中

相互傳遞疼痛 站成園中的風景與意義

明月向西傾斜 照耀童年的莊園

它鬧鬼 哀怨 那些花草都沾滿了幽靈

風吹動著花影 四處都布滿了女鬼似的

寂靜 剩下園中孤獨的靈魂與我交談

那些淡紅的花瓣 它的清香浮動

先人的記憶 鏡中映現(xiàn)她們的容顏與發(fā)辮

春天托起莊園的寧靜？ 一棵樟樹萌生古老的

幽靈 往事簇擁著窗外的燈與群星

我觸摸到你們瘦小而冰涼的陰影

飽受經(jīng)世之累……樹木 莊園 花朵

荒蕪 埋葬著親人的莊園 他們厭倦了

春天 剩下一把雪白的骨頭在園中開放日些

挽 歌

陰郁的天氣在鞍上揮鞭 莊園的梅花

有了夢幻一樣的鞭痕 落日的馬蹄聲

你看見彎曲的魂靈 梅花在窗下

像一聲聲的感激 我認識它 佝僂而堅強

八十三歲的祖母依舊記得的信件 大雪和白馬

梅花把寂寞覆蓋在稀落的荒涼間 它驟然開放

破裂的花瓣從寒冷中涌出 帶著少女 絲綢

銀質的記憶 冬天將梅花保存雪質的琥珀間

用淚 思念 血澆灌 窗外的雪 千年綢都的

繭 奔流不息的嘉陵江 川江號子

沿著江水……涌出 全部的綻開 烏黑的頭發(fā)

雪中的背影？ 彌散的寒冷與藍色印花布的圖案

這么多年 她還在說愛情 皮鞭 莊園幽幽的燈

變暗的黃昏中那朵憂郁的烏云 它收攏人間的不幸

她衰老的身體還浸濡著舊時代的寒冷

她追隨的太陽已熄滅 剩下梅花傾注憂傷

閃耀在雪間的枯枝 梅花 北風與膽怯

白雪和一座白色的莊園 濕冷的世界

有著傷害 美 無端開放的梅花與黑夜

咯血的梅花在后山死去 剩下落葉的骨頭

梅花翻越她整整一生 他消逝在雪中

她記起的梅花 雪中的深井似的孤寂

梅花泛濫的影子中雪中祖母的墓碑

我用一首寒冷的詩句來終結

梅

鳥群穿過孤單的午后 從墻角的梅花

隨風吹來的回憶 繡在紙上的圖案

歷史擴張的軀體上 你熟悉的莊園

已經(jīng)迷失了方向 不可理喻的冬天

冷似一根冰棱掛在屋檐下 閣樓睡覺的人

夢見白銀和五月的黃金 絲綢發(fā)出尖細的

撕裂聲 像與一個舊時代分離 井邊的鳥只

在冬日如此寂靜 它蹲在枝頭 像一朵

枯瘦的梅花 我們體驗著另外的靈魂

它成為冬日古典的韻腳 從它的身上

得以認識的人生 或者莊園懷舊的風景

盡管它刻著舊有時代衰悼的姓名

沉默得可怕的冬季 月光照耀人間的

罪與罰遍布冷漠的莊園 玫瑰與梅花

刺槐與松柏 植物美麗的形象

它們在我的軀體里痛哭 剩下冰冷的

陰沉的天空 顯影于碎石小徑

錯別的寂靜在枝頭 像冬日清澈的疼痛

從雪到冰 它都有骨頭般的晶瑩

風摸到冰冷的梅花與莊園

梅花是冬日莊園唯一跳動的心臟

它還保持著人間尚余的溫暖 開放的瞬間

它紅色的光芒像春天的序曲 像暗示的比喻

傳來黑暗中莊園的宿命

他

遼遠的內心與莊園溶在一起 槍與軍隊

砸開的莊園 難以言狀的敬畏從遠方觸及

祖父疲倦的面容 玫瑰已化為紙上煙云

虛構的陰沉穿過絕望的井苔 隱蔽的歷史

以清澈的面孔呈現(xiàn) 而單純的莊園無法學會

新時代的謹慎 在絢爛的主義 政黨 衰落的莊園

開始另外的悲劇 奢華像流水中的風月

他不幸成為風月中無奈的仆人 薄冰樣的清晨

他像一個溺水者 在虛空的水中下沉

剩下花叢間的陰影 亂石的深處

形狀不同的風吹動著 翻卷著閃耀的星辰

他夢見純粹的沒有睡眠的玫瑰被風吹碎

真實的身影迅速的轉換 從少爺?shù)降胤?/p>

從大煙到批斗 他無法適應尷尬的轉換

他體內清涼而清瘦的陰影 卻被高帽子

驅逐 層層脫落 成為新時代改造的象征

他屈從于不知所措的現(xiàn)實 敏感而謹慎的心

人生的悲喜讓睡眠有了波浪般的情緒

他才感覺到一切都碎了滋味 比如被敲碎的鏡子

砸碎的雕花 或者莊園凋零的葉子

剩下風掀起衰落的夢境 歸于破碎的莊園

由深到淡 由重到重 衰傷是莊園的陰影

從五個祖母到絕望的親人 從混沌的塵世

到命運 這些黑色的詩句又怎能安慰她們

她

在古老莊園 空寂被裝上烙跡 地主 剝削階級

專政 地契 享樂 殘酷……它無法習慣這些詞

比如雕花們的工匠們的手藝 盛開的鮮花 書籍

粉紅的幽暗小徑 所有美好的都成為了罪證

她瘦弱的身體經(jīng)常被喧嘩所傷 莊園成為古老的

刑具拷打著她 江南的風俗已不見 她夢見戰(zhàn)火

夢見拼命的西逃 川中的火鍋無法適應柔軟的吳語

她的美貌有著水鄉(xiāng)的溫潤 如今孤獨叢生

她從蘇杭逃到川中 戰(zhàn)火破碎了她完整的生活

這些年她提著碎片蜷縮在這古老莊園 她與他

內心有著越來越遠的意念 她唱著戲中的人物

三個字讓她的昆腔拖長了半天 緩慢成為

她生活的習奏 不習慣大煙與有些頹廢的人生

人生原本是一場買賣 就像那年初春

她把她的愛情與一生都賣出 趁著她還年輕

她內心有著揪心的美 就像莊園的廂房傳遞著

幽怨的淚光 窗外的瓦礫潮濕而憂傷

她對他充滿了不屑 她想回到園林中的故鄉(xiāng)

變故的生活讓她收藏起對他的怨 她與他的命運

拴緊 盡管并非出自她愿意

她關心著他 批斗 高帽 他孱弱的軀體上的繩索

捆著她的心 她覺得她與他越來越靠近

而終將把自己的身體喚醒 她為這些年他帶給

她的安寧找到一種救贖 她的眼里有一個妻子的柔情

逝 者

風吹斷了明月 黎明收割完星座

朝著更深處奔波的命運 她看見

迎風招展的旗幟 而生活的陷阱

將她折磨得憔悴 莊園風塵仆仆

生活像幽靈般變換著姿容 從江南到四川

從抗日到新的時代誕生 她顯得如此的弱小

不斷被生活的漏斗落下 遺棄 她無法

窺探著戲中的大團圓 雖然她一直渴望

有熱烈而充滿想像的幸福 生活原是如此

哀婉 有些荒涼 剩下的痛楚的細節(jié)

像霜落人間 她推窗遇見書卷與長袖

她拖長的音調中有根深蒂固的無用性

她需要另外的飾物來裝點著她的人生

她用蘇州的絲綢來了結一生 絲綢也似

密集的網(wǎng) 她無法掙脫網(wǎng)中的生命

祖母跟我談起她 悲傷仍在血液里巡行

這么多年 我沉浸于集體的敘事與狂歡

過于迫切地壓縮個體的命運 這脆弱的詩歌

未必就能深入二祖母的內心 時代有意無意地

忽略一群人 它們被命名為地主 階級 敵對勢力

或者土地改造 革命 這些憂傷的詩句也只能在

紙上完成它自身的宿命 窗外是風 它們吹拂著

苦短的生命 樹枝 花朵 窗欞與門 記憶正被

恢復 它不免有些傷感 窗外落日將逝

莊 園

它的幽暗是我明亮的詩篇 在陰濡的春雨間

剩下孤獨的背影 在紙窗欞下有隱秘的羞澀

純潔的藍變成憂郁而傷感 它斂收起翅膀

隔著多年 我讀著它的衰老 疲憊 冷清

這么多年 我無法接受昆曲中的緩慢

它有著江南一樣綠色的傷心與清涼

時間以相同的方式傳遞疼痛的關節(jié)

粘膩的人世間站滿了避雨的行人

石階像夢一樣長 綢質的生活遍布雨水

她倚著門框 目睹消失于雨中的旅人

他們是塵世遺棄的碎骨 有著江南的綺綠

它已經(jīng)衰老 斑駁成靜止的木刻畫

雨已落盡 世事似戲已終結

人走燈末熄 它還將照亮孤獨的靈魂

那些門扉 還沒有關閉 它們還有著

相同的旅程 美麗焚燒它的臉龐

木頭化著雷霆 閃電在讀著石頭的詩篇

墻與雕窗孵化著舊夢 溫暖或者冷清

樹木依舊扶著陽光生長 燕卵模仿著

春天的啼唱 時間的汁液滋潤著流水

一寸一寸地閱讀來自莊園內部的詩篇

從后窗的竹林漂來深井樣的孤寂

看見廢棄的莊園在黑夜里 令人陌生

她用一盞燭燈攔截住時間 點燃的卻是宿命

訴

鏡子里鋪滿時間的血 哭泣的莊園

泛著幽微的風 時間無法修復歷史

不幸的傾訴者 含著滿臉的傷痕

背后是一張張無奈而恐懼的臉

他被戴上高帽子 背后跟著群夢游似的

人群 舉手 高喊口號 敲鑼打鼓 廣播

她坐在房間低聲地說著 鏡子布滿了白發(fā)

剩下一盞孤立的油燈點亮了黑夜

躲在門縫里 不敢外出 哭泣

她的面孔 充滿了平靜與哀怨

她的話 像一層霧氣浮于八歲的童年

她看見夢游的人群從門口走過

她縮著身體 膽怯 她低低嘆息

窗外 喧嘩的世界 革命 解放全世界

砸碎舊世界 有如黑白電影的眼神

她的眼里布滿濕漉漉的迷離

她的小小的敘述 有著令人心碎的顫抖

她無法突圍出那些歲月 她學會從不幸的生活

騰出幸運的安慰 她無法理解時代貧窮人類的

侮辱 人性被扭曲會如同一枚尖銳的釘子

將她釘在某個不幸的點 她眼里的辛酸

已經(jīng)被時間磨平 顯然她無法理解那些龐大的詞

她有著的卻是中國傳統(tǒng)的良善 或者屈服命運

上天注定的選擇 她用此來安慰內心的怨訴

祖 父

雨水在枝頭有如濕漉漉的花朵 從屋檐傾下

一張張芬芳的玫瑰的臉 低柔的燈籠在左邊

輕嘆了一聲 人世間渺小的心靈在翻滾

從雕花窗縫里溢出閃電 怨訴 詩篇與命運

喧囂在雨水中熄滅 舊時代在雨水中腐敗

他依然無法突圍 他沉浸在玫瑰的莊園

他已喪失所有的一切 年齡折磨著骨頭

疼 像雨水一樣敲在他身體的深處

在灰蒙蒙的低垂的早晨 他去牛棚擔牛糞

昏暗 陰冷 他一個人在雨中朝河流出走

一滴滴抽泣 撲入沉悶而悲傷的大地

與青草叢的鳥只的靈魂 他悲喜交加的人生

早年他不習慣幽閉的莊園 如今它成為他的

罪證 雨霧籠罩的花朵煥發(fā)清香 它們用花瓣

在陰沉的莊園敞開玫麗的窗 穿舊雨衣的人

消失多年 又站在雨中 像幽靈般晃動

人生何嘗不是一場大夢 他一直活在被動中

有著不合時宜的思想 卻無力反抗

他把身體沉浸在大煙中 煙霧中的悲涼

他心中對時代說不出的幻想

他抽大煙 收租 順便救濟貧困的鄉(xiāng)親

他原意出于對刻薄父親的反抗 卻不曾想到

多年后因此而獲命 “他不是惡霸地主”

他無法判定是因果報應或者命運的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