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招工的消息嗎

如果二十年前，有人悄悄透露給我一個招工的內部消息，我會興奮得飛上天。那時候我多年輕，十八九歲的小后生，渾身上下有的是力氣，身體倍棒，吃嘛嘛香。而我做夢都想像我家老爺子那樣有一份正式工作。每個月四號準時發(fā)工資，穿上單位統一發(fā)的藍帆布工作衣，公休時騎著二八大鏈盒自行車去城里一邊逛街一邊瞅瞅好看的小姑娘。嘿嘿！那日子過得比神仙還美。

問題是二十年后，耿驢還在用同一內容的電話忽悠我。老天！我哪有閑工夫兒聽這頭傻驢子胡扯？

我女人在外面扯著嗓子喊，魚香肉絲，紅燒茄子，涼拌黃瓜豆腐干。這女人天生一副好嗓子，報菜名和唱歌一樣紅火。撂下電話，我趕緊掂著炒勺。正趕上工人交接班的飯點上，不用挑開門簾看，我也知道外面的幾張桌子坐滿了客人。工人們喝著用茶葉沫沖的免費茶水，一邊呸呸地朝天吐著茶葉梗，一邊火上房地催著快點兒上菜。說啥？雇個廚師？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給出錢？

我和我女人在礦上開著一小飯店，門臉兒不大，玻璃窗上貼著紅艷艷的“冷拼熱炒家常便飯”幾個大字。我們兩個人既當老板又當服務員。小本生意，一年折騰下來沒多少余錢，僅夠糊口而已。我老婆孩子從來沒有穿過名牌衣服，都是地攤貨，二三十塊錢一件，便宜得和白給一樣。這種化纖衣服結實經穿，怎么穿也穿不爛。最后扎成墩布擦地還能使喚個半年。我知道現在有錢人都穿純棉的，純棉的當然好，貼肉皮穿著既舒服又吸汗?？稍鄄皇歉F嘛，窮人活著沒架子，也講究不起那么多。

別拿那種同情的眼神瞄我！我一點也不臉紅，現在天下的窮人比天上的星星還多。富人要活，窮人也得活，還要活得有滋有味，要是老拿有錢人跟自個兒比，那就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反正自己難為自己的傻事我從來不會干。

受苦人的脾氣都不好，上菜慢了，說罵就罵開了。娘老子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都敢放在嘴邊罵。當然我從來不會和他們計較這些，罵娘就罵娘吧，皮不疼肉不癢的。我媽打小就教育我，讓人罵幾句，又不會褪層皮掉塊肉。

時代不同了，有錢的都是爺。以前女人找對象聽說是一線礦工，繞著走?，F在女人都爭著嫁給他們，女人們的思想早跟著社會發(fā)展進步了。男人活著呢，錢夠花覺夠睡，好活一天是一天。死了也不是天塌地陷的絕境，最差還有國家給的二十萬撫恤金。有這二十萬墊底，剩下的日子也不會太凄惶。

生死一張紙，男人們也想得開，該死面朝天，不該死又一天。活一天就算掙一天。井口邊不光我的小飯店生意一直紅紅火火，兩邊的洗頭店，洗腳店，按摩店的生意也是火爆爆的。熱辣辣的妹子們穿著能看到乳溝的紗衣，情深深意綿綿地招呼著下班的男人們。男人都不著急回家，找妹子們豐富一下業(yè)余生活那是必需的。別瞧不起礦上這種小地方，只要兜里有錢，南邊的北邊的什么樣的女人都愿意來伺候著！那味道和吃了家生小豆芽一樣，水靈靈的鮮兒。

麻辣豆腐，我一聽菜名，就知道吃菜的人是誰，一定是那個豬頭隊長又來了。他就好這一口。每次來必點。

隊長是我店里的老顧客。人家是礦上的正式工人，一個月六七千塊錢雷打不動地掙著。再加上一些灰色收入，一萬都擋不住。小隊長平時挺照顧我的生意，回回帶人來吃喝都有幾百塊花銷。這樣的活財神爺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怎么敢得罪人家？這么說吧，我看見我爸不一定要陪著笑臉，但我看見小隊長腰自動地就會彎下來，九十度，只多不少，不信可以用尺子量一量。

礦上人風言風語，說小隊長和我女人有一腿。我姐沒眼色也跟著這么說，立馬就被我罵得狗血噴頭。別人說，咱捂不住人家嘴，自家人也跟著說就沒意思了。當時我姐坐在店里正喝著半瓶雪碧，邊喝邊罵我老婆怎么偷人。你說，我能不罵她嗎？吃我的喝我的還想埋汰我床上的人？

我姐氣得摔了瓶子手指頭點著我鼻子尖罵，天生就是個泥頭，你老婆把泥都抹在你下巴上了還笑？泥頭在我們這里就是說男人沒本事戴綠帽子的意思。

我姐的嘴巴一激動就變成一把小型噴壺，我抹了一把臉上臭烘烘的水珠子，不急不火地說，我老婆外面有人，那說明人家有魅力，你想做還找不到合適的人，哪個男人能看上你那張肥嘟嘟的柿餅臉？再說我這個當男人的正經主都不管，你又操的哪門子閑心？是不是眼紅我家的生意好，成心來挑唆我們夫妻關系，讓我把老婆趕走，你們兩口子好插一腳進來？

我姐臉紅完白，白完青，最后是鍋底黑。她說，咱媽要是聽到這些混賬話，能爬起來抽你一嘴巴子。我嬉皮笑臉地說，別老拿死人嚇唬我，咱媽早就死了。她再也管不動我的閑事，說你如果不想早死，最好現在就閉嘴。

姐摔門而出時說，我真是瞎操心，原來我弟天生就是一活王八。

我提高聲調對著門口喊，當王八當烏龜我樂意，有錢難買樂意。王八湯大補，知道不？

我姐從這天起再也沒跨進我飯店一步。

家里人動不動就說是我氣死了我媽，這么大的帽子想壓死我嗎？老黃歷啦，提起當年的事還得從招工說起。

那年和耿驢到工資科等招工的通知，屁，又是招的人情工。心情不好，路上和一個賣水果的動起手來，耿驢嘗了老頭兒三個梨，最后一個也不買。人家的水果也有本錢，賣水果的老頭急了，罵罵咧咧地讓我們賠。賠？也不看看馬王爺長了幾只眼。在我們哥們的字典里還不認識“賠”字怎么寫。后來就打起來了，老頭的老婆姑娘小子全家一起上，人多手雜，我和耿驢被打成了落水狗。忍無可忍，耿驢操起攤上切西瓜的水果刀劃拉了幾下，真的只是劃拉了幾下，我知道他不敢拿刀行兇。他也就是嚇唬嚇唬老頭，耿驢膽小，很怕警察叔叔的。不知是誰報的案，警車來得風馳電掣，我和耿驢一起被抓了進去。那時耿驢爸病得厲害，不能讓快死的人合不上眼，我只好承認自己是主犯。耿驢家給警察多花點錢，把人撈了出去。我被叛勞教半年，進去吃了幾天牢飯。在勞改農場時，耿驢和小嘴拎著幾個蔫蘋果去看我，我讓他們多長只耳朵，打聽著招工的事。我雖然進去了，可他們還有當工人的希望呀。

只是等我勞改回來，我媽已經睡在大野地聽螞蚱叫喚了。

豆腐切成麻將塊氽水，青蒜切段，炒鍋放油，加入郫縣豆瓣醬煸出紅油，加肉沫加蔥姜蒜炒出香味，放入氽好的豆腐稍稍掂炒幾下，撒上青蒜苗勾薄芡，最后出鍋的時候再放一點白花椒粉。這道菜關鍵的就是這勺白花椒粉，菜一入口，整個嘴巴又麻又辣地爽。

我算是一個開明的男人。對男男女女亂七八糟的關系從來都是睜一眼閉一眼。老婆偷人現在已經和炒菜放鹽一樣正常。一個男人如果你沒本事讓自己的女人吃好穿好，就不要限制人家出去找野食的自由。我對天發(fā)誓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沒有難過，肯定沒有。男女間的這種事出了就出了，有就有吧，我不會認真的。私下里我尋思，最好，我老婆能有手段把小隊長一萬多的工資弄回來。只要老婆能把錢拿回家，就說明這個女人本質還是挺不錯的，最起碼還沒在錢上背叛她男人。懂得往家抓錢的女人絕對是可愛的女人。我喜歡錢，至于她喜歡和誰睡，我不管。錢是啥？錢就是個可愛的王八蛋呀！

做廚師我是半路出家。我沒正式拜過師學過藝，一定要有師傅，那我丈母娘算是我的一個師傅。老太太活著的時候教我，麻辣豆腐里的花椒一定要用四川的白花椒。我覺得我丈母娘就這一個菜燒得最好，我懷疑她年輕時的那些相好的，就是因為吃多了麻辣豆腐才和她睡在一起。這個問題，我和老婆私下也嘀咕過，我媳婦揪著我的耳朵，要吃層層脆。不過，她也說，她娘年輕時風流成性，屋里小炕上的男人總是換來換去。到底有多少個，恐怕連她娘自己都記不清。那時候女人不值錢，食堂的大師傅送一棵白菜也能睡一覺。

剛把菜盛進盤子里，要命的電話又響了。我用肩膀夾著手機，歪著頭邊刷鍋邊接電話。耿驢一本正經地說，這次的招工消息一定準確，保密級別是五個星號。公司已經下了新文件，上頭馬上就要讓退休工人的子弟接班了。而且還是響當當的長期工。這家伙口氣大得好像公司老總是他親爸，他說讓下招工文件就下招工文件。

黑色幽默，我像聽到有人說上帝用嘴放了一個屁，眼淚都笑出來了。耿驢是不是被南方那個做鞋的老板折磨得精神失常，而產生了穿越的幻覺。

招工？天方夜譚，神話還是傳說？接班？多少年前的老政策。虧耿驢竟然還能想起“接班”這兩個字。讓我想想這兩個字在人們嘴里快活地蹦來蹦去的時候，是什么時候？起碼也是二十多年前，對，那時我們還是初三畢業(yè)生。教室里亂哄哄的，老師的課講不下去就罵學生，不好好學習，將來和你爹一樣當個小窯黑子。一副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的樣兒。老師不咸不淡的寡話，招來男生一陣嘎嘎怪叫。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老子挖煤兒子下井，革命自有后來人。

和他們相比，我在學校時絕對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我除了不愛學習別的方面都好，勞動呀，衛(wèi)生呀，都很積極，期末考試老師給我的德行評語是，該同學熱愛勞動，愛護班級榮譽，團結同學。

我學習不好是因為我天生笨，笨到啥程度呢？上小學一年級能把十根手指頭數成九根八根七根。反正就不是十根。你想，一個連自己的手指頭都數不清的人，智商一定不怎么高。我媽從沒指望我能考上大學光宗耀祖，從她把我送到學校那天起，就算是把教育的大任完全移交給老師了。我媽對老師常說的一句話是，孩子不聽話就給咱打，狠狠地打！所以九年書讀下來，我還是糊涂蛋一個。不過什么人也得活著是不？愛學習的聰明人憑腦袋瓜坐在辦公室里吃飯，笨人靠兩只手受笨苦活。我一點都不怕，沒文化也沒啥，咱渾身上下有的是蠻力氣，用我爸的話說，一看那身子板就是個好受苦人。

這話我信，我爸也沒啥文化，大概只上完小學二年級。但我爸是好工人，年年被評為單位的先進勞模，領導獎的大紅花塞了一抽屜。后來這些寫著“勞?！钡拇蠹t花被我偷出來當生日禮物送給了何玉鳳同學。何玉鳳是我的女朋友，比我聰明不了多少，書念得也不咋樣，考試從來沒有及格過。

可惜那些光榮花都白送了。離開學校后何玉鳳同學留起了披肩長發(fā)，穿起裹屁股的牛仔褲到城里的飯店端起年菜盤子，第二年就找到了能送得起鮮花的男朋友。我心平氣和地把女朋友拱手讓人。歡歡喜喜地送人家走，以后見面還能說個話，敘敘舊，誰讓咱連個正式的工作都沒有。人往高處走，人家姑娘跟著你出來逛街，口渴了吃根雪糕都要算計一下錢夠不夠，寒磣死個人。后來聽耿驢說何玉鳳傍了一個爺爺級的老干部。他們?yōu)槲医星?，我覺得沒啥，爺爺也是有錢的爺爺?，F在的女人都喜歡老男人，越老越值錢唄。最起碼人家有單位，一個月到了日子就發(fā)工資。哪像我們二十大幾，還向爹媽伸手要零花錢，臉都丟到褲襠里去了。

那會兒我最大的理想就是當個工人，我覺得當礦工挺好，不用啥大文化，還能大把大把地掙錢。頭幾年，我和耿驢隔幾天就往礦上的工資科跑，在那里認識了和我們同一年畢業(yè)的小嘴。小嘴也在等招工。他們家科里有認識的人，常有激動人心的內部消息提前透露出來?？烧泄さ拈T檻越來越高，人家最低也要求有高中畢業(yè)證，后來竟升級成大學畢業(yè)。真是沒譜的事，你說，一個摟著大鐵鍬攉煤的工作，要那么多文化干啥？當飯吃還是當水喝？

不管咋樣只要招工就是好消息！招完了有文化的戴眼鏡的，大概就會考慮招我們這些半文盲。所以只要招工絕對是好消息！一聽到好消息不管沾不沾邊，我，耿驢，小嘴，兄弟三個就會聚到小飯店里喝酒慶祝一下。年輕，也沒啥酒量，瞎喝唄。那個開飯店的老女人一看到我們，一臉褶子笑成了一朵番茄花。我們把兜里的錢都掏出來，財大氣粗地拍在油膩膩的桌子上，有什么好吃好喝的統統都端上來，錢？錢算啥東西？明天，明天我們就是國家的正式工人了。云岡產的散啤酒，花生豆，酸白菜，土豆絲，最好加個紅燒豆腐。邊喝邊出去放水。也懶得找?guī)?，隨便找個角落背過身子就地解決問題。有人路過也不怕，看什么看，又不是沒見過雞巴長啥樣。喝得橫倒豎臥，吐得膽汁都出來了。沒啥丟人的，咱不是高興嗎？高興就要有高興的樣子。那時我們都堅信煤業(yè)公司遲早要招新工人，要不那些睡在地底下的煤誰給往出挖。

那會兒我們聽到招工的小道消息，比找到心愛的女人還高興?？墒且荒暧忠荒?，等呀，等。等呀，等。等招工等得我們臉上都爬滿了野草樣的胡子。最后不得不各顯神通。小嘴爸管教嚴，一個男孩子成天出來進去地晃，那不是成了敗家的二溜子?？可匠陨?，靠礦吃礦，大礦進不去，就進小煤窯。小嘴聽話地去小煤窯下了窯?；貋斫o我們講窯里的事，嚇死個人，大石頭拍下來，死人的眼珠子掛在大腿面上。我膽子小，不敢下小煤窯，接著在外面混。混著混著便做些順手牽羊的事。耿驢可不像我們沒出息，人家南下到廣州打工去了，耿驢走的時候說，等著瞧，十年以后，咱就是百萬富翁，最差也是一個開著小汽車的老板。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我后來因為偷盜又進去了，這回被判了七年。

鼻子里竄上一股糊味，耿驢抱著個電話，啰哩啰唆還在說。我吼道，哥呀，拜托你能不能用腦子想想，現在哪還有招工的好事？市場經濟，市場經濟你知道嗎？市場經濟就是——其實我也不懂狗屁的經濟。反正就是天下再也不會有招工接班的這種好事了。

我扔下手機，趕緊翻菜。炒鍋里頭是一份客人點的香菇油菜。有點過火，里面的油菜像脫水減肥的女人一樣沒了色相。我正準備把菜倒掉，我兒子捧著大碗跑進來，我就把菜倒進他碗里。小家伙端著碗，溜到廚房的一個角落，一邊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一邊拿小眼睛來回脧著四處，那樣子活脫脫就是一只含著骨頭的小狗。這小兔崽子也不知怎么長大的，一轉眼都上小學三年級了。其實他到底是不是我兒子，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記得那天用了安全套，可我女人堅持他一定是我的兒子，我只好認了。管他呢！誰的兒子都一樣，不用我出力，別人流汗流血給咱創(chuàng)造出一兒子，我有啥資格說三道四呢！

把香菇從中間片開，油菜一層一層剝開。炒鍋里倒油，大火燒開，撒一把蔥花在里面，撒一勺花椒粉，撒一勺大料粉，倒入過好油的肉片，倒入香菇，倒入油菜，快速翻炒，放鹽放雞粉，放蒜沫。

出菜咧！我對飯廳喊。

我女人扭扭搭搭地端了盤子往外面走。那樣子活脫脫就是一老青蛇轉世。沒辦法，就這條件，店小利薄，根本雇不起年輕漂亮的服務員。一個半老女人當服務員，還有什么資本能吸引住顧客，只能開發(fā)一下自身資源。這些東西放著也是放著，能給飯店帶來效益也是一種合理的開發(fā)利用。好在今年我兒子也能給客人上個涼菜，熱菜怕燙了他。只是小東西上菜時，時不時悄悄地低下頭叼一小口。只要客人發(fā)現不了，我也就不揭穿他。馬戲團的猴子表演時還得喂個香蕉啥的獎勵獎勵，我兒子表現好也需要隨時表揚一下。

招工接班？媽的什么腦袋？不是被門擠了，就是被驢踢了。當然被驢踢的可能性最大。他本來就是一頭多嘴多事的驢。都啥年代了還想招工的美事？招工！招工！做你的大頭夢去吧。刷鍋，切菜，我咬牙切齒地把滿滿一勺油潑進鍋里。我女人在外面已經連喊帶叫半天了。我知道外面那些豬一樣的男人肯定在摸我老婆，說不定手已經伸進裙子下邊了。我女人呢，假裝害羞地躲躲閃閃。見過我女人的人都夸她長得好看，腰細屁股大，像一碗汁水鮮美的酸辣涼粉，男人們都想偷著吃一口辣辣嘴。

隊長走的時候，嘴里咬著牙簽，拉著我女人的手說，還是記賬的老規(guī)矩。我假裝什么都看不見，撅著屁股彎著腰把財神送出門，順手翻了翻賬單，賬上有五千多了，下個月發(fā)工資的時候，得提醒他多少結一點，當然不可能全給，留下點舊賬，下次他還來，要是一下子清了賬，那人家就不會來了。井口邊像我這種小飯店多得是，飯菜的味道也差不多，油大味精多，人家到誰家不是吃。只要給錢，誰都跟孫子一樣伺候著。

等最后一批客人走了，我和老婆胡亂地對付幾口，連腳都沒洗就爬上了床。我兒子呆頭呆腦站在墻角說是作業(yè)還沒寫完。我女人邊脫衣服邊說，寫什么寫？快睡覺！老娘一天累死累活的，腰都要斷了。那小子沒眼色，槍一樣直直地立在墻角，還在低聲嘟囔，好像是說不交作業(yè)明天老師要罰抄十遍。他媽先把脫下來的褂子裙子丟過去，接著又丟過去一只拖鞋。小家伙嘴一扁抹著眼淚進了廚房。廚房放調料的拐角搭了一張小床，我兒子每天被油鹽醬醋熏著，身上一股子五香豆干味。

太累，反倒睡不著。睡不著就亂七八糟地想事。想著想著就有點心慌，沒著沒落地慌。眼看四十出頭，錢沒掙下幾個，家沒家業(yè)沒業(yè)，要啥沒啥，這幾年人們都在城里買房，可我連個樓房角都買不起。唉！算了，人比人氣死人，不能想，一想就心跳加快。過一天算一天吧，要是有一天拿不動炒鍋，離死也就不遠了。

有多少日子沒和老婆親熱過？記不清。兩個人沒那個心情，她抱著我是一股蔥花味兒，我摟著她是一股泔水味。沒意思，成天待在一個被窩，連屁都一個味。我只想怎么多掙點錢，有錢就給我兒子換所好點的學校。學好學壞在他，我是草篩飲驢——心到了。反正他不會有機會再回到礦上來開小飯店。

我一直覺得當年我就是老丈母娘手里的一只小獵物，那老女人精明得厲害，對我采取的絕對是放長線釣大魚的老招。

那年我從里面一出來，家都沒回，先到礦長辦公室報個到。我在里面聽“二進宮”的人講，坐過大牢的人只要混得好，出來了都是爺，誰都給留一份。他們說，坐牢出來和升官差不多，只要心狠膽子大，照樣吃香的喝辣的。有錢有權的人都怕死惜命，而我們這種人爛命一條，人家不想得罪人。不過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們那些人把進局子當成住姥姥家，隔三差五地到里面走走親戚。我可是真怕那里頭的日子，上個廁所都要舉手向政府報告。

礦上的辦公樓重新蓋了十八回，來一個礦長蓋一回，一個礦長一個風格，反正也不花他家的錢。門口有穿著保安服的兩只“狗”，我和他們玩著藏貓貓，好不容易才混進去。摸到礦長辦公室，我笑嘻嘻地告訴他，我回來了，可是要吃沒吃，要喝沒喝，你說咋辦？礦長的臉色陰一陣，陽一陣，最后批了五噸炭的條子。一噸炭值二百塊錢，五噸就是一千。

人過三十，天過午，我也看出自己成不了黑社會的老大。膽子小，心不狠，人又懶，三十不出頭，割倒喂老牛。活到這把毛驢歲數，還沒活明白，還不懂事，那整個人就廢了。不用我爸教育我，我自己也收斂了野性子。

這回我下決心好好做人，壞人壞事咱一律不碰。我用一千塊錢做本錢開了菜攤子，老天餓不死瞎家雀，風吹日曬一天也能掙個百八十塊辛苦錢。留出第二天的本錢，剩下的我就到附近的小飯店吃光喝光。春花小飯店的老板娘沒男人沒兒子，只有一個叫桂桂的閨女。養(yǎng)兒防老，老家伙不想把女兒嫁出去，成天讓桂桂出來給客人上菜，好趁機釣一個有錢有勢的上門女婿。老板娘剛開始根本沒看上我，她對我好，只是想利用我做過大牢的名頭，嚇唬一下那些工商稅務還有礦上的地痞小混混。不過人家也夠意思，老板娘說了，我在店里吃啥喝啥都不用花錢，只要店里有的隨便點。我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有了事，當然得幫著母女倆。后來為了齊心合力和另一個小飯店抗衡，老板娘讓我當了桂桂的哥。等到那個小飯店被我們擠兌得關了門，我也成了他們家的上門女婿。不辦不行，她女兒的肚子等不及了。

說心里話我有點不太愿意，主要是還不想那么早當爹，一給別人當爹徹底完蛋，一根看不見的繩子套在脖子上，多歡實的騾子、馬只要一套上韁繩，皮鞭子在頭頂噼啪一響，立馬就變得聽話老實。

對我這匹野馬，老太太有的是招兒，人家把我?guī)啄瓿燥埖馁~單子拿出來逼著我當爹。小本子往出一拿，我一下子傻眼了，才兩年的時間，我竟吃掉兩萬多塊錢。老太太說，要么給錢，要么給人，兩條道自己挑。我低眉順眼地說，沒錢，就用人抵吧。這樣我就留在了飯店里。真正地當牛做馬呀，白天黑夜地受，一肚子的苦水三天三夜也倒不完。好在老太太在我結婚的第三年得心臟病死了，不過她女兒也不是省油的燈，可憐我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熱的“舊社會”。

耿驢大概被這個幸福的招工消息弄得神魂顛倒了。夜里隔一會兒就響個電話騷擾我一下，隔一會兒就響一聲。我只好一只手操起電話，另一只手握著雞巴和他說話。耿驢說，他正從廣州往回趕，媽的火車上就是人多，放個屁都費老大的力氣。你也準備準備，把身份證呀，戶口本呀，一寸照片呀，啥，啥的都找出來準備齊全。不打沒準備的仗，等我一回去，咱們一起去公司登記報到。對了，你順便把這個好消息再告訴小嘴一聲。那小子的手機停機了。嘎，嘎，嘎，耿驢笑起來真難聽，嘴里好像關著一群鴨子。

耿驢跑到南方也沒發(fā)大財，這些年一直在流水線上做皮鞋。有一年過年，耿驢回來說，累得賊死，一個班盯機器下來，看見女人都是皮鞋。尖頭的，圓頭的，方口的。他還說，小南蠻子就是有本事，硬是把牛皮紙做成了牛皮鞋。這話我信，我老婆從東關花二十塊錢買回一雙新皮鞋，沒穿一個禮拜就張大了嘴。送到修鞋的大爺那兒，大爺用手一撕皮鞋面，一下子就扯成兩層皮兒。這些孫子坑人是坑人，不過你不服南方人不行。南方人聰明，有腦筋，人家能把牛皮紙做成亮堂堂的牛皮，你能嗎？

對了，耿驢剛才在電話里說到了小嘴，我已經很久沒看到這個人了。一年前吧，小嘴工作的小煤窯出了事，整個窯都讓水灌了。在礦上住過的人都知道出了這種事故沒救，死路一條。我買了兩摞紙錢，一瓶好酒本來想去他家祭一祭，兄弟一場，最后怎么也得送一送?？伤思t著眼睛說小嘴外出打工啦。我心里知道是咋回事，現在的小窯主出事后都會給家屬付不薄的封口費，死人都活蹦亂跳地在外地打工呢！

耿驢回來后，在我這里吃過兩碗接風面，天天跑集團公司里等上面下招工的文件。他說只要一有消息，第一個打電話通知我。我也不忍心潑他的涼水。沒希望，你還不讓人家想想？想，又不犯法？耿驢后來干脆在廣場上擺了一個賣棉花糖攤子。早上起來先到公司的招工辦轉一圈，出來吃一碗豆腐腦兩根油條，吃完了再賣棉花糖。沒人買時就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快了！快了！公司遲早都會解決這些老待業(yè)青年。在國外我們這種人叫失業(yè)，失業(yè)率高了，人們就會到政府門口游行示威，讓國家安排工作……嘿，真是士別三日，這小子啥時候變得這么有文化？還失業(yè)率？還政府？還游行？我呢，店里活兒不忙時，就和他磨磨牙，客人多時，把電話放在炒菜的灶臺上，讓耿驢一個人說。

耿驢出事的那天正是工人發(fā)工資的好日子，看著人家手里花花綠綠的鈔票，一直專心等招工的耿驢急眼了，他帶了幾百個沒工作的礦工子弟坐在運煤的大秦專線上攔火車。因為嚴重影響社會的安定團結，耿驢被拘留了半個月。出來后人變得有點傻，每見到一個人就喊，我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