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維娜和貓

王弗說小維娜很美。他的腿抵著桌子的一條腿，把她橫放在桌上，低頭看著她，說，“小維娜，你真美，真美?！毕褚豢弥θ~稀少的高大的樹。

小維娜很滿足?？粗醺サ难劬?，沉浸在“此刻自己是跟這個人在一起”的意念中。

等到兩個人都靜下來，小維娜說了樓下新來的貓。昨天晚上看見貓的一剎那，小維娜心里突地一跳，想起王弗的貓。雖然王弗的貓是長毛的，這一只是短毛的，毛的顏色也不一樣。剛起了養(yǎng)一只貓的念頭，樓下就來了一只貓，她的腦子閃電一樣劃過一個念頭——這只貓跟她有關(guān)。

王弗靠在窗臺上抽煙，沒有對這只貓表現(xiàn)出特別的興趣，貓也沒有成為他們的話題，小維娜有點(diǎn)惋惜?！八罅它c(diǎn)。我擔(dān)心養(yǎng)不熟了?！彼f。

王弗穿好衣服，小維娜已經(jīng)拿出木梳梳頭了。

王弗說，“我來給你梳？”看著鏡子里的小維娜。

小維娜扭過脖子笑了一笑，慢慢地把頭發(fā)梳好了，穿上棉大衣，扣上扣子。

走到門口，回頭又笑了一笑，拉開門，順著走廊悄悄回到廚房。

還不到忙的時候。小維娜漫不經(jīng)心地把盤子、酒杯從消毒柜里拿出來，心里依舊很滿足，“剛才那一刻自己跟那個人在一起?！?/p>

如果現(xiàn)在輪滑俱樂部門外有一隊(duì)游行的人，她馬上會丟掉手里的盤子、勺子，加入到那支隊(duì)伍里去，搖著旗幟高聲喊一喊，唱一唱。

一頭大蒜飛過來，驚醒她的春夢。她瞇起的眼睛睜開了。是阿燦扔的。只有他繃著臉沒笑。他是她們這幫人的頭兒。

小維娜拾起大蒜照著阿燦扔回去，甩了甩她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很長，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時候就甩甩頭發(fā)。

小維娜是輪滑俱樂部餐廳的服務(wù)員。

過去老萵苣沒有死的時候總說小維娜太啰嗦了。

她每天要花一個多小時在整理床鋪上，她有兩把刷子，一把軟毛，一把硬毛，她先用軟毛的刷掉頭發(fā)碎屑，再用硬毛的刷平。出門前她還要花一個半小時化妝。如果這一天沒有化妝，黃著臉就出門了，又正好碰到一個認(rèn)識的人，她會懊喪死的。

小維娜從不懈怠自己的臉，她花很多時間涂粉底液，再涂上粉，再涂上口紅，站到櫥窗后面，有時她會笑一笑，雖然只笑一笑，那一瞬間她的嘴眼鼻子變得很生動——她就是往王弗的不銹鋼餐盤里放進(jìn)一只雞腿時及時地笑了笑，才讓王弗記住的。

早兩三年，她用光了錢，不知道到哪里去，倚著電影院門口的大柱子，一個人看電影的老萵苣也是因?yàn)樗芗皶r的笑把她帶去喝了通茶，吹了通牛。老萵苣要回家了，老萵苣說，“怎么辦呢？”丟下她太不人道了，不如跟他一起回去吧。

老萵苣不算太老，他就是一個不大多跟人交往的單身漢，住在一套很小的房子里，他有床，桌子，椅子，一個電唱機(jī)，一百多張碟片，幾十本書，一個種過蘭花，現(xiàn)在長滿酢漿草的花盆。

小維娜跟著他穿過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的瓷器交易市場，摸黑走到樓上，在他肩膀上方望到一扇垂著的百葉窗，印在窗上的酷似郁金香的陰影，心里莫名其妙顫了一顫。

老萵苣過去很有錢，現(xiàn)在他的錢都在前妻和兒子那里，為了這些再也拿不回來的錢，老萵苣在一九九六年的冬天沒有目的地在馬路上連續(xù)走了四十幾個小時。老萵苣經(jīng)常說，人最重要的財(cái)富是自由地支配自己。這樣說來，他現(xiàn)在還是個富翁。

有了小維娜，老萵苣不再一禮拜刮一次胡子，換一次襯衣。他干凈了很多，他很滿意小維娜，雖然從不去教堂，老萵苣作為老基督徒很感謝上帝把小維娜賜給他。

——如果老萵苣沒有死，這樣冬天的晚上，會戴上一頂藍(lán)絨線帽，圍上格子羊毛圍巾，穿得厚厚的，和小維娜去江邊吃飯，吃完再散一會步。他讓小維娜挽著他的胳膊，像夫妻那樣親密地走在一起，談?wù)勊矚g的巴赫，舒伯特。小維娜也喜歡巴赫，小維娜說巴赫的音樂像把刷子，刷遍她身體里的每個角落，老萵苣哈哈大笑?？墒抢先n苣確確實(shí)實(shí)死了，小維娜看著他進(jìn)焚化爐的，親手把他的骨灰裝進(jìn)云白大理石骨灰盒的。

小維娜只想到這里，她沒有再想下去，機(jī)械地把剛蒸熟的熱騰騰的飯鏟到鐵桶里。這些黃銅色的鐵桶一會兒要運(yùn)到前面餐廳去。鏟著鏟著，小維娜手上的勁不知不覺大了，這樣她就不想老萵苣了。她也不想王弗。到了別人，特別是阿燦眼里，便是那個蒜頭很有用，她要打一打才肯出力，就像不聽話的小孩要刮幾下頭皮，她就是這么一種人。

還是那個時間。小維娜下了班，走到那里，又看見了貓，還有一個老太婆。

地上豎了塊牌子，寫著：我無家可歸，請好心人來領(lǐng)養(yǎng)我。右下角畫了一張笑容可掬的貓臉。

小維娜忍不住笑了，問也在看貓的老太婆這是誰寫的。

老太婆也不知道。她吃完飯把剩飯剩菜拿過來，牌子已經(jīng)豎在這里了。

“不如你把它抱回去吧?！毙【S娜說。老的女人，老的貓，是一對好伴。都愛打盹，都愛偎著暖爐，寂寞了，還可以跟貓嘮叨幾句，反正貓不會泄露人的秘密。

老太婆立刻說：“不行。貓的毛會四處亂飛，我家老頭子有哮喘的?！毙【S娜這才知道她不是孤老婆子。她還有一個老頭子，除了去醫(yī)院從來不出門。

“不如你把它抱回去吧?！崩咸耪f。

小維娜看著貓。它仰著臉，也朝她看著。它一點(diǎn)不像西北角那群野貓，天一黑就倉皇地到處跑動，個個都會掀垃圾桶蓋，做出倒吊金鐘的姿勢叼點(diǎn)魚頭碎骨出來飽餐一頓。

“給它飯都不要吃，嘴也太刁了，餓死活該！”一個出來散步的女人踢了貓一腳，又踢了一腳。

小維娜的心疼了一下。她真想說，“不要踢了！不要踢了！”她知道這個嘴唇厚厚的女人就住在老太婆樓下，養(yǎng)了一群雞，一天到晚播弄閑話，她不想跟這種女人說什么，她知道她們背地里議論老萵苣怎么死的，她們早有一種聯(lián)想——老萵苣是在小維娜住進(jìn)來之后死的，老萵苣的死是小維娜害的。

小維娜不想看這樣的女人，她看的是老太婆的飯——山芋皮，老頭子和老太婆兩個嚼干的骨頭渣，這碗飯讓小維娜不舒服了一個晚上。她想到了包廂的剩菜，她已經(jīng)倒得麻木了，滿盆的魚肉嘩啦嘩啦往泔水桶里倒也不會心疼了。她心疼的是貓，而且心疼這貓的時候想到的是王弗家里那只肥嗒嗒的貓。

第二天小維娜用一個盛豆腐的塑料盒裝了兩塊晚飯省下的雞塊回家，順道去超市買了貓糧，把這兩樣?xùn)|西同時擺到貓面前。

貓猶豫一下，頭迅速地扎進(jìn)貓糧。

“你心眼真好?！崩咸艊K嘖地嘆著。

這句話小維娜聽進(jìn)去了，不過她不想說話，慢慢慢慢地挨著貓蹲下，抱住膝蓋。

中午，阿燦出去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回來了，告訴小維娜這個月做包廂又是她最多。一個包廂一塊五，她做了八十六個，又多了一百多塊進(jìn)賬。

“買草莓！買草莓！”小鈴鐺喊了起來。

小維娜看見過小鈴鐺去王弗那里。說不定，小鈴鐺也是躺在那張蒙著厚牛皮的大桌子上分開自己的。還可能在地上那張?zhí)壹t的新疆大地毯上，那個大得放得下一個屁股的窗臺上。

小維娜木木地站著，排風(fēng)扇扇出的熱氣讓她喘不過氣來。

阿燦笑著擺擺手：“來盒煙吧，草莓你們女人吃。”

這兒他是頭兒。有一天也有人叫小鈴鐺請客，因?yàn)槔习妩c(diǎn)了小鈴鐺，把小鈴鐺叫去陪他們跳舞，吃夜宵。阿燦說：“算了，別為難小鈴鐺了。”

這潮汕小子，替小鈴鐺擋，卻不替她擋。小維娜只能舔了舔嘴唇說：“我去買?！彼χ^發(fā)去了。

一會兒，一盆草莓端了進(jìn)來。這是冬天的草莓，紅彤彤，水靈靈。小維娜從衣袋里摸出煙。十來只手快活地伸了過去。

小維娜看著小鈴鐺玉米須一樣的鬈頭發(fā)，臉色白里透紅。在小鈴鐺面前，小維娜不由得感覺到自己的老，土氣。

可是王弗說了她美的。他把她放在窗臺上，讓她更大地分開自己，朝著他袒露出自己。窗簾金黃的流蘇搭在她腿上，如同給她穿了漂亮的裙子，王弗說：“小維娜，你真美！真美！”小維娜又驕傲了起來，她真想告訴小鈴鐺，“王弗說我美?！笨伤遣粫f的。因?yàn)檎l都會說她看上王弗的錢了。為什么她不能愛上他呢？他是她所見過的最漂亮的男人啊。他總是穿著深色的衣褲，趁他洗澡的時候她偷偷摸過他的褲子，那么滑爽柔軟，他的頭發(fā)總是剪得整整齊齊。她除了他沒有別的男人。她也不打算再要別的男人。她以前的一個女朋友曾經(jīng)說過富人脾氣都很奇陘，總之他們的舉動并不像平常人，他不一定非要找個富有的女人做自己老婆。他愛上她也未為可知。

滿滿一盆草莓塌了下去，所剩不多時小維娜走開了，她還去了廁所，洗了洗手，理了理頭發(fā)。她對自己很滿意。她做包廂做得最多，這表示她不僅能干而且受歡迎。

她從廁所出來，看見門口扔著幾個摔爛的草莓。天哪，她才走開一會兒啊，小鈴鐺和阿燦就打了起來，小鈴鐺手里高舉著一個草莓要往阿燦身上扔。不過小維娜隨即明白他們是在鬧著玩，否則小鈴鐺不會笑得這么開心，她也沒有真的扔，阿燦嘴里嘀咕著：“你瘋了？瘋了？”跳著躲閃的時候，草莓落到了他腳底下。

“撲哧”一聲，地上又多了一攤淡紅的漿水。像是踩爛的一坨肉。

小維娜的臉一瞬間空白了一下。

小鈴鐺察言觀色地說：“你生氣啦？”扯了扯她的頭發(fā)，“不就是幾個草莓嘛。”最后，小鈴鐺把一張俏臉擱到她肩膀上，說：“小氣！”她的聲音就像廟檐掛的銅鈴。小維娜繃不住了，“去！”她說，甩甩頭發(fā)，甩開小鈴鐺的頭和手。

小維娜拖干凈地，把沉甸甸的兩只鐵桶搬到拖車上，推到餐廳卸下，推著空拖車往回走。

在廚房門口，她聽見一個聲音說：“她干嗎請客？拿到錢了？算她有錢？”

“誰知道。”是小鈴鐺的聲音。又是“撲哧”一聲。

九點(diǎn)半，小維娜下班了。

這夜她做了三個包廂。倒水，倒酒，添菜，陀螺一樣沒停過。近年夜了，餐廳的包廂間間客滿。還好今天沒有賴在包廂里不走的人，總有那樣一些人，忘了這里是吃飯的地方，連酒也忘了喝了，只管沒完沒了地說話。她是沒有春宵的，沒有男人在家里等著她，夜里的時間長得讓她發(fā)蒙，可她還是急著想早點(diǎn)回家。她甩著頭發(fā)，在微微發(fā)紅的夜色里走著。街兩邊的店鋪慢慢稀少了，穿過關(guān)了門的瓷器交易市場，就只剩下一排排燈光暗淡的住宅樓了。

到了那里，小維娜看了看，昨晚的飯仍舊在那里，看來那只貓從昨晚到現(xiàn)在還沒來過。

她猶豫了一下，掏出一小袋拌了肉的飯，解開繩結(jié)，一股香味迅速在寒涼的空氣里飄散開來。這本身就是一個信號，再喚上幾聲，它就會從灌木叢里躍出來。它躍得那樣快，像道雪白的光，還沒看清從哪個方向過來的，已經(jīng)在她腳邊了，親熱地用頭蹭著她，她心里不免涌起一股溫?zé)岬母杏X。

老太婆說貓是最饞的，誰有吃的就跟誰走，沒有良心。

小維娜無所謂它有沒有良心。她并不要它感激她。它也不像有一種貓，看見一個人就跟上去黏著不肯走了。每次吃完它都會抬頭叫一聲，仿佛說：“我吃好了。”“我要走了。”“再見?！倍皇牵骸爸x謝你！”“你太好了?！薄罢娌恢涝趺锤兄x你?！?/p>

小維娜把飯放在灌木旁邊，拿走昨天的飯，扔進(jìn)垃圾桶。她想走了，卻不甘心地喚了幾聲，然后，她聽到了微弱的叫聲。

貓?jiān)趪鷫ν庑氯映鰜淼囊欢呀ㄖ希ぶ豢脴?，費(fèi)力地朝她扭著頭，卻沒有朝向她跑過來。

小維娜費(fèi)力地爬上去，她想抱起它，發(fā)現(xiàn)它的一只腳被一根長長的鐵釘釘在樹上。

老萵苣的照片依舊擱在柜子頂上，手交叉著蓋住肚皮，看著小維娜推開門，抱著貓走進(jìn)來。

“我只能把它帶回來了。不然它會死的?！毙【S娜換了拖鞋，把貓放在地毯上，倒了杯茶，一口氣喝掉，覺得氣息緩和了下來。

釘子是寵物醫(yī)院一個年輕的男醫(yī)生用鉗子拔掉的，順便給貓打了一針，說可以消炎止痛。小維娜再三說明貓不是她的，她只是個打工的，沒多少錢，男醫(yī)生還是要了個高價(jià)。

送她到門口時，男醫(yī)生說：“你心腸真好?！?/p>

雖然有一陣貓叫得很慘，它的痛苦遠(yuǎn)沒有人的腳被鐵釘釘穿那么大。它瘸著腿，好奇地聞聞沙發(fā)、茶幾，舔干凈半碗牛奶，來到躺椅邊，觀察一下后，跳了上去，瞇起眼睛睡了。

小維娜看著它。

它并沒有真睡著，只是向她表示對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無可奈何的認(rèn)可。它受傷了，它今晚沒辦法去往常去的地方了。它談不上喜歡這里，它也沒向她求助，是她要救它的。它沒有感謝她的意思。

它讓小維娜想起自己。跟著老萵苣第一次走進(jìn)這里的自己。

此一刻，她成了老萵苣，貓則是她。這是一剎那鉆入腦中的念頭。另一個念頭里，她還是她，貓成了老萵苣。他投了貓?zhí)セ貋砹恕＿^去他救她，現(xiàn)在她救他。這樣他們扯平了。這個念頭實(shí)在太怪了，小維娜隨即丟開不想了。她洗了澡，換上睡衣，撳著電視遙控器，盤腿坐在沙發(fā)上。

小維娜的每個夜里都是差不多的。老萵苣還在的時候也是這樣，她看電視，老萵苣坐躺椅上看書。八點(diǎn)半老萵苣要喝一杯熱牛奶，老萵苣不難服侍。他喜歡笑著說：“我是根老萵苣了，離死不遠(yuǎn)了。你還小，小維娜，你還小。”不過老萵苣不許小維娜喝咖啡，不許她在沙發(fā)上盤著腿，說女人那樣不好看，而且沙發(fā)很快會坐塌掉。

現(xiàn)在老萵苣管不著她了。除了躺椅，柜子頂上的照片，老萵苣的東西都在一只舊紙箱里，被她推在柜子最里面。

好幾次，小維娜拿掉照片，丟在舊紙箱里、放雜物的抽屜里、垃圾桶里，不管放到哪里，他都在那里嗚嗚地尖叫，吵得她頭痛，睡不著覺，只能拿出來，放回到柜子頂上。

他要待在那兒就待在那兒吧，小維娜由著他在鏡框里和藹地看著她，跟他解釋：“等它的腳好了就放它走?！?/p>

老萵苣不喜歡貓狗，動物他都不喜歡，嫌它們的毛到處亂飛，還有寄生蟲。

這當(dāng)然不是小維娜放貓走的理由。她看著貓，她還不習(xí)慣跟一只貓住在一起。她沒有跟貓一起住過?？蛇@個時候她不管，它會死的。她關(guān)掉燈，在窗簾透進(jìn)的亮光里鉆進(jìn)被窩。

她今天很累，非常累。

人的身體真是奇怪，五個小時前王弗還和她在一起，現(xiàn)在她聞不到他的氣息，聽不到他的聲音，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小維娜睜著眼睛想著王弗，他的頭發(fā)眼睛，他身上很好聞的味道，他在她身上動起來屁股和腰形成的波浪。他咬緊牙關(guān)，痙攣著說：“小維娜，你真美！真美！”

那一刻她是跟他在一起。

午休時分小維娜隔著玻璃看一支業(yè)余輪滑隊(duì)訓(xùn)練。她看不出誰領(lǐng)先誰落后，只有一個人從隊(duì)伍里退出來滑到一邊，才知道他出局了，他失敗了。她真想給他們來段音樂。他們背著手就像在滑道上跳舞。

小維娜看夠了，回到廚房，在冒著熱氣的大鐵鍋?zhàn)优赃呑隆０讱饫?，影影綽綽露出鍋蓋銀白的尖頂。

小鈴鐺丟下手里剝著的洋蔥說：“我真不想干了。又累，錢又少，還不如回去干我的老本行?！?/p>

小鈴鐺的老本行是在酒館賣啤酒。一個男人欺負(fù)她，阿燦替她解了圍，介紹她來這里。阿燦待她就像待自己的妹妹。

小維娜問她：“你真這么決定了？”

“當(dāng)然真的?！毙♀忚K發(fā)誓道。

“怎么跟阿燦說呢？”她多余地問。

小鈴鐺用手剪著額前的劉海，眼睛一眨眨地說：“我只是空想想的，我只會空想想，我不像你，小維娜，你真能干，我真羨慕你呀?！?/p>

“你羨慕我？”小維娜聽了只有笑了。小鈴鐺是在胡說八道吧。一個人寂寞無聊了，有了秘密不想讓人知道，還有對以后怎么樣不知所措的時候都會胡說八道。

小維娜不知道小鈴鐺羨慕她什么。她應(yīng)該妒忌小鈴鐺，因?yàn)樾♀忚K分走了王弗給她的東西?？墒撬膊欢始尚♀忚K。

她渴望王弗給她一樣什么東西，一樣稱得上禮物的東西，她很久沒有這樣的愿望了，她也是空想想的，機(jī)械地往不銹鋼餐盤里一勺勺舀著菜。王弗的臉從眾多的臉里面探露出來，小維娜就像一只準(zhǔn)備充足汽油的小火爐轟地點(diǎn)著了，火把她整個撐滿了，滿得她像要飄浮起來。在她低垂的眼光里，他一步一步走近了，他在跟人說話，他的臉那么愉快，連唇邊的那顆痣也帶著笑意。她愛他的臉，他的嘴，連他的胡子頭發(fā)還有那顆痣，她也覺得愛。她真怕手里的不銹鋼餐盤會不聽使喚失手掉到地上，里面的菜一瞬間四分五裂。

他穩(wěn)穩(wěn)地從她手里接過盤子，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走開了，一直走到餐廳西側(cè)一根大柱子那兒。

小維娜看不見他了。她晃來晃去，從第一盆菜跑到最后一盆菜，問吃飯的人要吃點(diǎn)什么。眼前始終是那根柱子。

老萵苣的女兒終于來了。

小維娜看到她，就明白了。貓?zhí)匠瞿?，打量著這個不懷好意的來客。

她有一張酷似老萵苣的面孔，白白的大理石一樣的臉。不客氣地斜了她一眼，說，“這是我爸爸的房子?！?/p>

走到屋子當(dāng)中，左右打量幾眼，說，“你沒有權(quán)利住在這里。我的話你聽得懂吧？”

小維娜把老萵苣寫的“協(xié)議”拿出來。她看完了，半天沒有說話，然后警告她不許帶別人進(jìn)來住，結(jié)婚了，就算自動放棄這里的居住權(quán)。到時不要怪她不客氣。

小維娜聽她下了樓，開動樓下的車，發(fā)動機(jī)轟鳴中，跟隨她一起降臨的黑影風(fēng)一樣席卷而去。

“沒事了?！毙【S娜說。小維娜沒有想哭，她才不會為老萵苣女兒的警告哭呢。這不是有人的良心的女兒。哪個女兒爸爸死都不來，卻想來收他的房子。

“來，我們聽音樂?！彼蜷_桌上的迷你音響，貓坐在老萵苣的躺椅上很有滋味地舔著腳掌。沮喪的情緒在水底盤旋著盤旋著升上來，打破了她的寧靜。她還是哭了。為老萵苣的先見之明。老萵苣說過這個地方他是一定要給她的。

睡夢中，小維娜聽見貓?jiān)趩柩省?/p>

她披上衣服開了門，看見貓獨(dú)自站在沙發(fā)上，兩只前腳搭在窗臺上，凝神望著窗外。

“你怎么啦？想外面了嗎？”

更大的麻煩還在后面。

一個晚上，貓突然發(fā)出讓她驚怖的叫聲。同時它走路的姿勢變得很怪，把身體拉得很長，兩條后腿屈起來，它就那樣不滿的不耐煩地用兩條屈著的后腿滿地爬著。

小維娜只好把它帶到寵物醫(yī)院的男醫(yī)生那里。

小維娜很不喜歡那個男醫(yī)生臉上的笑。等到他開口，她更覺得討厭了，問男醫(yī)生，“會不會因?yàn)槔怀龃蟊悖俊蹦嗅t(yī)生的兩只眼睛在鏡片后面深邃地看著她說：“沒有，它是在發(fā)情。你可以在這里給它選配一只公貓，五十元一次，也可以五天后過來給它做一下結(jié)扎手術(shù)?！?/p>

小維娜思索一下，干巴巴地問醫(yī)生，“它的發(fā)情期是五天嗎？”

“不——我的助手結(jié)婚去了，不然現(xiàn)在就可以做。你知道做這種手術(shù)我必須有一個助手?！?/p>

付五十塊錢，在男醫(yī)生的安排下眼睜睜看著它跟一只公貓做一次愛？小維娜把貓抱了回去。

回到家，貓繼續(xù)發(fā)出可怖的叫聲，屈著后腿滿地爬動。

現(xiàn)在小維娜已經(jīng)能看出男醫(yī)生沒有說謊，貓擺出的是一個準(zhǔn)備迎接的姿勢，跟女人準(zhǔn)備迎接的姿勢一樣。

不是春天才發(fā)情嗎？現(xiàn)在還是冬天。

難道現(xiàn)在貓也跟人一樣不分季節(jié)？想到就要？

她頭痛地看著貓哼哼唧唧叫著，絕望之極后悶悶不樂趴在窗臺上看著外面，用它的頭，它開始愈合的傷腳試探著去推陽臺上的窗。要不要送它去醫(yī)院呢？她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它做了愛，會不會生一窩小貓？

但是貓好像等不及她做決定了，隨后的一個黃昏，它成功地逃掉了。那天是那樣的，小維娜清理完貓舍，拉開窗通風(fēng)，就是那時，她的手機(jī)響了，她過去聽，等她掛斷電話回到貓舍邊，貓已經(jīng)不見了。她呆了片刻，穿上大衣，拿著手電筒下了樓。

所有的樓道都沒有貓，貓也不在那片空地上。

第二天早上，小維娜又找了一遍。

小維娜擴(kuò)大了搜索的范圍，緊鄰的兩個小區(qū)也去找了。她聽到兩個對她的貓很不利的消息，一個是一個小區(qū)的門房吃貓，一個是此地專門有打貓的人，把活貓販到廣東去。她給兩個門房都留了電話。一有貓的消息就給她打電話。她會重謝。她想吃貓的門房也許會為了錢放棄吃那只貓。

夜里，天下起了雪。

小維娜看著電視，想著這樣的雪夜，貓說不定會凍死，餓死。誰叫它自己要走呢？

五天后，小維娜接到一個門房的電話——是吃貓的門房打來的，告訴她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她的貓很可能被人捉去做了皮件了。這樣毛色雪白的貓可以做成一頂很漂亮的貓皮帽子，或是一只貓皮袖筒。他看到那家店里新掛出一張新鮮的貓皮。

掛斷電話，小維娜呆呆地站著，看了一會兒窗外，裹上圍巾，穿上棉靴，先付給門房一百塊錢，隨后踏著殘雪去找門房告訴她的那家店鋪。風(fēng)把她的頭弄得又冷又疼，心里擺不脫一個念頭——門房吃了貓，把皮賣給皮件店，然后打電話給她，從她手里拿到一百塊錢，現(xiàn)在她需要再花一點(diǎn)錢，把只剩下皮的貓買回去。

她這是在做什么？

她每一點(diǎn)錢都來得這么不容易。

她在做什么？

鋪?zhàn)娱_在朝著街面的一間自行車庫里，小維娜下了兩個臺階，走進(jìn)店鋪。門房形容過的墻上果然掛著一張新鮮的貓皮。

這就是她的貓嗎？

小維娜在貓皮上摩挲撫摸了許久，她很想棄皮而去，卻做不到，問店主多少錢她可以買下來。

店主雖然長得又粗又胖，不過她把帽子和袖筒做得很秀氣?？梢娝炙嚭芎?，生意也很好。她已經(jīng)在這里做了七年了。她會自己硝皮子。她說這兒都是她自己干。說完這些她不說了，矜持地看著小維娜。

小維娜說她不要帽子也不要袖筒，她只要那張皮。店主說她不賣皮，但最后還是嘀咕著，把皮賣給了她。她卷起帶回家，掛在老萵苣視線之外的墻上。

那個夜里，從來不做夢的小維娜做了個夢，她夢見自己坐在一輛開動的汽車?yán)?，汽車每轉(zhuǎn)一個彎都會把半個車身開到路基外，讓她看見下面深不可測的懸崖。下車后，她走在一條陌生的路上，走一步，地上現(xiàn)出一張貓的臉。

她告訴王弗，王弗沒說什么。他的腿抵著桌子的一條腿，低頭看著她。這一次他沒說：“小維娜，你真美！真美！”他有點(diǎn)不耐煩，草草結(jié)束了，拉開窗簾，他的汽車停在外面，下午他要開著這輛車去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順利的話，他要從那兒賺回四百萬。再用這四百萬賺回八百萬、一千六百萬。小維娜很后悔，不過王弗說這跟她沒關(guān)系，不是她的緣故。看來他根本不在乎她的夢——反正，但愿他不要把車開出路基。最后，他摸著她的頭發(fā)說，“夢是相反的，不是嗎？”

小維娜輕手輕腳順著走廊走到外面，她沒回廚房，而是回了家。脫掉鞋，盤腿坐在沙發(fā)前的地毯上，看著墻上的皮。

一只貓和一張貓皮還是很不一樣。盡管小維娜很熟悉她的貓，還是不能百分之百肯定皮就是它的。這就給了她一個感覺，貓沒有凍死餓死，沒被人擄去吃掉，它自由自在地在一個地方跑著跳著，盡情地玩著，她這么想著，恍惚自己成了那只貓。

她等著阿燦打電話把她從遐想中叫回去，她會跟他說：“我就來?！薄拔疫@會兒馬上來?！笨墒鞘謾C(jī)擱在桌上靜靜的，沒有一點(diǎn)聲音。也許阿燦還沒有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后來她覺得餓了，于是從昏暗中站起來，準(zhǔn)備去廚房弄點(diǎn)吃的。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