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你好，二十四節(jié)氣你好

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我想說如果你是第一次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你可能和我一樣心里有著剛開始時的恐慌。

我并不總是懼怕旅途——事實上，我很喜歡每一次短暫旅程的出發(fā)，那會把我?guī)驘o可預知的遠方，更重要的是，不用多久你會回歸原位，那就意味著一段非常美妙的謎一樣的過程。但是那一次不一樣——當我駕著自己的車子來到滿眼陌生的杭州，面對高高聳立的大樓、橫七豎八的馬路和高架橋、不明所以的交通標線，以及腳步匆匆來往于斑馬線上的人們臉上顯露的漠然與疲憊神情，彼時彼刻，我的心中充滿未知的恐懼。

一次人生的大轉折就這樣發(fā)生了。

我們對未來充滿不能把握的情緒，因為我們不了解未來。人生的道路總是有無數條，你向左走或向右走，都有一條路把你帶向遠方，而且各有不同的風景（正是這種存在于想象中的風景會對某些人產生無可名狀的吸引力）。站在岔路口的那一刻，你會無比糾結，而多年以后的事實總會證明，只要你在行走就對了——邁開腳步，嶄新的道路會向你敞開所有的風景。

事實上我的旅程就這樣開始了——杭州這座城市向我攤開了它的地圖。在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我乘坐公交車去了一趟西湖邊，面對那一泓寬廣的湖水時我覺得很高興。浪漫的燈火在湖面上搖曳出碎影波光，人影在湖光山色里穿梭不停。此時我很想跟西湖打個招呼，我說：“西湖你好?！?/p>

提到“杭州”這兩個漢字你會想起什么？像水一樣絲滑的綢緞，色澤翠綠甘香如蘭的龍井，還是讓人在異鄉(xiāng)想起就會在舌尖生發(fā)鄉(xiāng)愁之感的莼菜，每到深秋時節(jié)就滿街滿巷飄蕩的桂香？是許仙與白娘子的纏綿悱惻，錢塘名妓蘇小小的油壁香車，還是破扇破帽人間活佛濟公的似瘋若癲……

恐怕所有這些，都比不上那一面湖水的誘惑吧。杭州之美，美在西湖。杭州這座城市也因為有上天賜予的一面湖水，而被稱作“天堂”。西湖呢，又因為地處杭州而熠熠生輝。一座城與一面湖，千百年來相依相偎，遂為天下一景。

住在杭州，是幸福的。

身為杭州人，更是幸福。

有多少腳步朝著杭州的方向紛紛奔來。有的人流連五日十日，依依不舍地離去；有的人終不忍離去，于是在此尋一份工作，租一間小屋，落下腳來；有的人落腳幾年十幾年幾十年，找到了相愛的人，構筑了溫暖的小巢，也有了出生地一欄填著“杭州”二字的小寶貝，就此幸福地在這座城市生活下去。

愛一座城市總能找出一些理由。因為喜歡的人，喜歡的工作，喜歡的景致，或僅僅因為，有喜歡的小吃，喜歡的馬路，或是拐角弄堂里那一盞溫暖的路燈。

有一個深秋的清晨，我出差路過這城市，因為要趕車便起了個大早。出得門來，滿眼清新——下了一夜的雨，湖濱的路面上，高大的懸鈴木落了許多黃色的葉子，雨滴還紛紛地從樹梢上落下，柏油路面是濕黑濕黑的，有著可以觸摸的質感。我打車從南山路往北山路走，穿過西湖隧道，到達植物園外的那條路，忽然覺得像是到了一個世外桃源，那么純凈的世界?？諝馐菨竦?，清的，高大的樹木層層疊疊，郁郁蔥蔥。那一刻我忽然覺得，生活在杭州，也許是一件美好的事——哪一座城市的中心，會有這么多的樹，這樣奢侈的綠地呢？

為什么世界上會有那么多人，把來杭州旅游，把看一眼西湖，當作人生的一個心愿呢？盡管城市有著種種不如人意的東西，漫長的堵車和高高在上的房價，是普遍的存在而且常讓人感覺不開心。但在這一刻，我理解了他們——是的，這就是杭州的細節(jié)：有西湖，有森林，有綠地，有夢想。

為什么不留下來呢？坐在出租車上，窗外的景物一幕幕向后移去，我這樣想。

只要走到西湖邊，所有的煩惱就都煙消云散了。

西湖就是有這樣的魔力。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西湖。自從來到杭州，我都想天天去西湖邊坐著，無所事事，曬曬太陽，看光陰的腳步一點一點移過去。但是我不能夠。我得努力工作，好好掙錢，好讓自己在這個城市安穩(wěn)地生活下去。

你也許有過這樣的感受：當你天天在都市高樓的格子間和擁堵的汽車長龍里來去匆匆，你是感知不到春天悄然來臨的，只有偶爾經過街頭公園里，一抬頭發(fā)現一兩棵桃樹孤單單地傳遞著春暖花開的消息時，才發(fā)現，春天來了。這時候，你會感嘆，自己疏離大自然有多久了！

對，我需要一個借口，可以經常去西湖邊走走，坐坐，但是我又不能常去，所以我想到一個法子，每隔半個月去一次。就按照二十四節(jié)氣的節(jié)奏進行好了。

這就有意思了。

好像我每次忙里偷閑，去西湖邊散步、吹風，并不是偷懶，而是有著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你看，我是去跟節(jié)氣約會的！

無須否認的是，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也是受到葦岸的《大地上的事情》的啟發(fā)。葦岸是這樣一個人——他對植物無比熱愛，于是就在鄉(xiāng)下造了一間房子，終日生活在大地、莊稼、鳥與昆蟲、草葉、花和果實間，胡蜂來去，季節(jié)轉換，他日復一日沉浸其中。在1998年，葦岸開始了為二十四節(jié)氣拍照的工作，在他居所附近的田野上，選一固定點，在每一個節(jié)氣日觀察，拍照，記錄，最后形成一段文字，寫他的《一九九八：二十四節(jié)氣》系列散文。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當他寫到《谷雨》便戛然而止，如同他的生命。

二十四節(jié)氣，也是農耕時代留下的美好事物，如詩經一般典雅。對于我的祖輩來說，節(jié)氣深深地嵌進他們的每一道年輪中，成為他們的生命歷法?！袄状蛄⒋汗?jié)，驚蟄雨不歇”“谷雨栽上紅薯秧，一棵能收一大筐”“芒種雨漣漣，夏至旱燥田”“寒露不算冷，霜降變了天”。對于節(jié)氣，祖輩們早已熟稔于心，類似的農諺他們張嘴就來，并以個人的生命體驗反復佐證著這些短句的靈驗性。

而今，不管是對于土地，還是對于節(jié)氣，我們早已疏離得太久。當我置身于一座繁華都市中卻試圖貼近節(jié)氣，這樣的舉動不免有點南轅北轍、刻舟求劍，江南的節(jié)氣物候特征并不明顯，節(jié)氣與工廠生產、股市起伏也并無多大關聯，這也只是原因之一；此外，更大的原因是，我無意于去做一件龐大的事，像一個氣象學家或生物學家那樣科學而細致地記錄那一切。我意欲所為，只是從個人化的視角，來觀察一時一地的變化，草長花開，鳥語人間，我眼之所見畢竟只是西湖這個龐大命題里極其細微的一小塊，如此局限的記錄和寫作，真的有意義么？

剛開始我也不免要這樣問自己。

花在開，花在落。云開了，日出了。一草一木，悄悄生長。這眼前的一幕一幕，皆是充滿人生的詩意。

一直蹲在地上，專心致志地看一群螞蟻?？此鼈冊鯓雍襞髥居?，搬動一具小青蟲。怎樣在大雨來臨前，傾巢出動，舉家搬遷，把貯存的白白的大米，驕傲地抬走。

但是，對于一個“人”來說，做這樣的事，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想你也一定會跟我一樣。忍不住說，“意義”是扯蛋。

人一生中，什么是最重要的呢？

走在西湖邊，你不由會拿一些大而無當的問題來問問自己。當然，好多問題并沒有答案。

但是隨節(jié)氣行走西湖這件事漸漸地做下去之后，我越來越喜歡上了它。至此，我來到這座城市已有一年，伴隨著去西湖邊行走的每一次，我也逐漸地融入了這座城市。最初的焦慮、緊張和不安如煙云般消散。我的心靈在湖邊得到了舒展和安放。

村上春樹有一本書，《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村上是一名跑步愛好者，25年日日堅持。在書中，有這樣一句話——

薩默賽特·毛姆寫道：“任何一把剃刀都自有其哲學。”大約是說，無論何等微不足道的舉動，只要日日堅持，從中總會產生出某些類似觀念的東西來。

是的。有些事你若喜歡，去做便是。

2010年的深秋，一個微雨的清晨，我在西湖邊。云水空蒙，法國梧桐的金黃落葉鋪了一地。我沉醉于此，挪不動腳步。

許許多多的人，走過；許許多多的車子，開過。上班的上班，路過的路過，人各有事，沒有人停下來。

我真為他們感到遺憾。我甚至想喊住人們使之停留。真的，如此美好，你怎忍潦草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