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真毅然批示：同意發(fā)表

1965年12月初，河南杞縣，天寒地凍。

杞縣汽車站，一輛汽車正要發(fā)車，一位年輕人“噌”地跳了上去。車開了半晌，他問售票員：“這輛車開到什么地方？”售票員納悶他乘車不看路，冷冷地吐出兩個字：“蘭考！”

這個年輕人是周原，當(dāng)時新華社河南分社記者。

他剛剛得到前去西安采訪的新華社副社長穆青的指令，要到豫東災(zāi)區(qū)尋找典型人物。

這一天，車抵蘭考，這位名叫周原的年輕人走進了蘭考縣委大院。

周原不會知道，蘭考這個地方將在中國歷史上留下怎樣深刻的一筆。

他在蘭考遇見的第一個人是劉俊生，當(dāng)時蘭考縣委的宣傳干事。

2013年9月初，我第一次到蘭考，想起50年前焦裕祿就是在眼前這片土地上生活、工作，直至生命最后一刻，心里還是禁不住一熱。我想，每一個初到蘭考的人，都會有這種應(yīng)然之情。

沿著裕祿大道一路向北，向北。

終于看到了那棵泡桐，枝葉葳蕤。這棵樹被命名為“焦桐”，是焦裕祿在1963年親手種下的。如今，媒體流傳最廣的就是焦裕祿披著外套、雙手叉腰，深情望著泡桐的那張照片。照片中的泡桐，即是這棵“焦桐”。焦裕祿在蘭考總共留下了四幅單人照片，這是其中之一。

“焦桐”所在的位置是蘭考縣的張莊。張莊往西，一路打聽，我找尋到了當(dāng)年這幅照片的拍攝者，年屆八十歲的劉俊生老人。他剛因腦梗塞做過手術(shù)，腿腳還不太靈便。三進的農(nóng)家小院綠藤子攀爬搭繞，像極了老人心中那些交錯密織的過往。

周原打前站

劉俊生看到周原的介紹信，老書記焦裕祿的音容笑貌再次涌上了他的心頭。他哽咽著告訴周原：“蘭考開展除‘三害’斗爭，把縣委書記都活活累死啦！”

周原聽了一怔，忙問：“誰被活活累死了？”

劉俊生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們的縣委書記——焦裕祿！”

周原憑著新聞記者的敏感，急急往下追問。

劉俊生帶著周原到自己的住室（編者注：應(yīng)是宿舍），辦公桌的玻璃擋板下，有當(dāng)年他拍的焦裕祿跟群眾一起鋤地、拔草的照片?！叭罕娫詷渌嗤粒罕娡诤铀麚]锨，群眾能干的活兒，他一樣能干，群眾身上有多少泥，他身上也有多少泥……”每一幅照片的背后，都是他親歷焦裕祿揮灑血汗的點點滴滴。

他顫抖著雙手從箱底取出一個包裹，舊報紙一層一層剝開，是一雙破舊的棉鞋和一雙打了多個補丁的襪子。“穿這樣的鞋襪勞動起來踏實，和群眾貼得近?！苯乖５撋罢f過的話言猶在耳。兩人細心地將鞋襪包好，周原的淚大顆大顆落在舊報紙上。

文件柜上的一把黃色藤椅已蒙上些灰塵，劉俊生將椅子拿下來，細細擦拭。“蘭考‘除三害’斗爭高潮時，正是焦裕祿肝病最嚴(yán)重的時候，他就是坐在這把椅子上帶病工作的，疼得厲害時，他就用硬物頂著肝部，天長日久，椅子被頂了個大窟窿。”睹物思人，劉俊生說著說著，居然傷心得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哭訴起來……周原轉(zhuǎn)身坐在焦裕祿曾經(jīng)坐過的那把椅子上，記著、哭著。

午飯鈴聲響了，周原仍在追問焦裕祿的事跡。

下午，劉俊生將周原引薦給當(dāng)時的縣委副書記張欽禮。后來，在《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一文中，穆青將張欽禮稱為“焦裕祿的親密戰(zhàn)友”。

張欽禮當(dāng)時主抓蘭考的“除三害”工作，跟焦裕祿配合密切。當(dāng)天見到周原之后，他們從下午開始談，一直談到下半夜，連續(xù)談了十幾個小時，期間，他們的談話不時被兩人難以抑制的抽泣打斷。

第二天一大早，周原又隨張欽禮去了張莊，這里是九曲黃河的最后一彎，也是當(dāng)年蘭考縣最大的風(fēng)沙口。焦裕祿到蘭考之后提出“貼膏藥扎針”（編者注：“貼膏藥”是指翻淤泥壓沙丘，“扎針”是指大規(guī)模栽種泡桐樹）的辦法，正是在這里打響了“第一炮”。

周原在張莊住了三天，白天大量采訪群眾，晚上與張欽禮談至深夜……

如今的張莊，留給我滿目的蒼翠，初秋的風(fēng)，漾來泡桐下的絲絲清涼。

穆青調(diào)整采訪計劃

劉俊生老人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穆青一行到達蘭考的時間是1965年12月17日的上午10點。

周原將焦裕祿的事跡匯報給穆青之后，穆青立即改變了采訪計劃，帶著采訪隊伍到了蘭考。張欽禮副書記為記者們組織了座談會，并讓縣委通知劉俊生參會。劉俊生當(dāng)時正在鄉(xiāng)下，接到大隊會計的電話后，馬不停蹄往回趕。將近30華里的沙土路，他蹬著自行車，寒風(fēng)直往脖子里灌，可他用了不到兩個小時就趕到了縣城。

跺掉鞋幫上厚厚的塵土，他走進縣委會議室。圍著會議桌的長條椅上坐滿了人，他擇了西北角一個位置，默默坐下。

張欽禮把他介紹給穆青一行，并讓他發(fā)言。

窗外，寒風(fēng)肆虐；室內(nèi)，連呼吸都是靜穆的。劉俊生壓抑著自己強烈的感情：這么多人面前，千萬不能掉淚??！

他想起了雪天，焦裕祿在大清早挨個叫醒縣委的干部，那聲音好似在窗外響起，“大雪封門的日子，我們不能坐在屋里烤火，在群眾最困難的時候，共產(chǎn)黨員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他想起了焦裕祿病危時的念叨：張莊的沙丘封住了沒有？趙垛樓的莊稼淹了沒有？老韓陵的泡桐栽了多少？鹽堿地上的麥穗拿一把讓我看看……

當(dāng)他說到焦裕祿去世后，幾十位農(nóng)民代表到鄭州焦裕祿墓地旁哭墳時，穆青坐不住了。

如今八十歲的劉俊生比畫著穆青當(dāng)時坐的位置，在會議室的東頭。老人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離開座位，一只手哆嗦著去兜里摸出了一條手帕，在眼角拭著，仿佛當(dāng)年的穆青……

時年44歲的穆青站起來，離開座位，雙手插在兜里，在室內(nèi)來回踱步，他不時掏出手帕擦淚……踱步……

愛動感情的周原再也忍不住，他發(fā)出了抽泣聲。

座談會結(jié)束，穆青動情地說，自己參加工作28年了，都沒有哭過，這次被焦裕祿的事跡感動得流出了眼淚，焦裕祿的精神太感人了。這是黨的寶貴財富，雖然之前報道過，還得重新組織報道！報道不出去，就是我們新聞工作者的失職……

開飯了，穆青怎么也吃不下。他暗下決定，要繼續(xù)召開更大規(guī)模的座談會，將焦裕祿的事跡轉(zhuǎn)為專題報道。當(dāng)天晚上的座談會，經(jīng)常陪焦裕祿下鄉(xiāng)的李忠修、張士義也都參加了，他們講著、哭著，記著、哭著，眼淚打濕了整個夜晚。

隨后，穆青一行又深入基層去走訪群眾。見到農(nóng)民肖位芬時，他正在吃飯，提起焦裕祿，他哽咽地把剛吃到嘴里的一口飯也吐了出來，向穆青哭述焦裕祿坐在他家地鋪上噓寒問暖的一幕；七十多歲的秦有禮老人拉著穆青的手說：“要是能頂替的話，我情愿替他去死……”；白天走到哪兒，都有群眾拿出自己家種的花生請他們品嘗；夜里走到哪兒，都有群眾熱切地要留宿他們，要好好跟他們嘮嘮焦書記……

采訪結(jié)束后，周原從夜里動筆，連續(xù)寫了十幾個小時，拿出了長篇通訊《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的初稿。穆青一行帶著初稿返回北京，將草稿打印出幾十份，請有關(guān)同志集體提意見，由新華社記者馮健修改。七易其稿之后，穆青提煉出了整個報道的靈魂：他心里裝著全體人民，唯獨沒有他自己。

彭真果斷拍板

在一次會議之后，彭真像往常一樣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看到辦公桌上放著長篇通訊《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送審稿。（編者注：彭真時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主管日常工作）

他拿著稿件讀了起來，一口氣讀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焦裕祿，一個時代的名字?。∵@個名字的擁有者，不是鐵馬金戈的將軍，不是出口成章的文豪……他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共產(chǎn)黨員，一位為百姓操勞過度而英年早逝的“七品芝麻官”。彭真書記細細翻閱著這篇送審稿，焦裕祿平凡而又偉大的一生在他面前徐徐展開，讓他為之動容，為之感奮。

1966年的1月14日，也就是穆青一行離開蘭考二十幾天之后，周原打電話將劉俊生召到新華社河南分社，請他將新華社打算突出連續(xù)報道焦裕祿的意圖傳達給蘭考縣委、開封地委。當(dāng)年30歲出頭的劉俊生聽到這番話語，激動得飯都沒顧上吃，就返回家鄉(xiāng)去匯報了。

先上縣委，再上地委。

當(dāng)時開封地委宣傳部的一位同志聽到他剛剛說出新華社要把焦裕祿樹為典型這句話，就連珠炮似的發(fā)問了：“蘭考是啥典型？宣傳出去，叫人家來看你的啥呀？看你的沙荒呀？看你的鹽堿地呀？看你們（蘭考）兩個人合穿一條褲子呀？你去給地委書記匯報吧，我不聽！”

劉俊生聽了這話，像挨了一悶棍，不過他思路仍然清晰。既然對方讓他找地委書記，那他就去找書記！一位李姓科長將他引薦給了時任開封地委副書記的延新文，延書記聽完劉俊生的匯報眼前一亮，當(dāng)即決定讓他下午到常委擴大會上再做匯報。

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劉俊生跑到寺后街路南回民小飯鋪，痛痛快快吃了一碗羊肉泡饃。

當(dāng)天下午2點30分，開封地委常委擴大會議準(zhǔn)時召開。聽了劉俊生的匯報，宣傳部部長對蘭考要出典型人物也表示了憂慮，常委們一時拿不準(zhǔn)主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會議氣氛頓時凝固了。終于，地委書記張申發(fā)言了：“不能那樣說吧！蘭考的現(xiàn)實還很困難，但蘭考人民正在改變局面，自然面貌不好，焦裕祿精神很好嘛！”劉俊生聽到這話，心里一熱：是啊，雖然焦裕祿在蘭考短短的475天并沒有徹底根治這個地方的“三害”，但蘭考面貌的變革始于焦裕祿，焦裕祿的精神永遠存活在蘭考人民心中。

這個地委常委擴大會經(jīng)過一個思考、比較、選擇的深入過程之后，明確了態(tài)度：焦裕祿應(yīng)該宣傳，并決定在全區(qū)率先開展學(xué)習(xí)焦裕祿的熱潮。

就在開封地委熱議焦裕祿事跡要不要宣傳之前，遠在北京的彭真書記也召來了穆青，提到既然送審，是不是發(fā)表遇到問題。

穆青坦率地告訴書記，新華社領(lǐng)導(dǎo)擔(dān)心兩件事：第一，困難時期群眾逃荒要飯，這個情況能不能寫？不寫困難，不寫災(zāi)荒，焦裕祿的精神就寫不出來；寫了這些，會不會有負面影響？第二，如今強調(diào)階級斗爭，但文中沒有講階級斗爭。逃荒要飯能算階級斗爭嗎？不能算，只是一些群眾覺得生活困難，暫時外出求生。我們采訪了半個月，稿子修改了七遍，所有事實都經(jīng)得起推敲。

彭真書記聽完這些話，神色變得嚴(yán)峻，他一頁一頁更加仔細地審閱了稿件，拿起筆，毅然決然作了同意發(fā)表的批示。事后，他對自己的秘書說過這樣的話：“我堅信，我們的黨是先進的，是英雄輩出戰(zhàn)無不勝的！”

1966年2月7日，《人民日報》在頭版頭題，發(fā)表了長篇紀(jì)實通訊《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并配發(fā)了《向毛澤東同志的好學(xué)生——焦裕祿學(xué)習(xí)》的社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