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企及

媽媽說，作為鼴鼠，我們只能晚上出來，因?yàn)槲覀兊淖嫦群吞柍臣芰?，所以我們世世代代都不愿意見到太陽?/p>

小小的我不懂，這是恨么，可以延續(xù)那么久？那么愛呢？

每到晚上，我就出來曬月亮。月光曬得我的皮膚油光發(fā)亮，好像有一層亮亮的光圈，大家都夸我的膚色好看。我最喜歡的事就是數(shù)土豆，那些夠我吃一個冬天的土豆。每次我都會心滿意足，哇，好多好多的土豆，土豆味的冬天。

當(dāng)然啦，這個是考驗(yàn)數(shù)學(xué)能力的游戲。白天睡不著的時候，我就會一遍一遍地?cái)?shù)土豆，想起來就要流口水，雖然現(xiàn)在是冬天。

那天晚上，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月亮就像濃濃的土豆湯，連河水都變得晶瑩，我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一顆閃閃發(fā)亮的東西。帶回家里，媽媽告訴我，這是種子，一種叫做向日葵的花的種子。向日葵？聽起來好像很美妙。

“媽媽，她會長大么？”

“傻孩子，我猜這顆種子已經(jīng)被炒熟了，是人類的食物而已?！眿寢屝χ业念^。

可是我真的不愿意去相信，就偷偷地在我的小房子旁邊挖了一個坑，學(xué)著媽媽形容人類種植莊稼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把她埋下去。我很高興，就好像有了一個秘密。

每天晚上，我都用舀土豆湯的勺子，給種子澆水，真想掬一捧月光給她，我是那么相信，她一定可以看見這個美麗的世界。我偷偷告訴她關(guān)于我的夢想，我想走出河邊的小房子，我想要一雙翅膀，飛在天穹之上，看森林里參天蔽日的樹木。

一天，兩天，三天，十天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地里長出了一株綠油油的小苗。我使勁地揉了揉眼睛，證明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我笑著，小心地點(diǎn)了點(diǎn)那一片綠，“你一定會好好長大的?！?/p>

夜空布滿了相隔千百萬光年的星星，散發(fā)著幽遠(yuǎn)的深藍(lán)光亮。向日葵成了我眼中最美的風(fēng)景，整個世界一片澄凈，我就喜歡看著她發(fā)燙的雙眼里的溫柔。小芽兒綻放著光，熠熠生輝，灼了我的眼睛，是連璀璨星光都比不上的。我喜歡收集她的笑，未來那么長，快樂一定會變得很多很多。

我想把最好的都給向日葵，包括我的土豆。我把媽媽特地為我熬制的土豆湯偷偷帶給她喝，她笑著對我說謝謝，然后拍起了綠色的手掌，那掌間的風(fēng)撫過我的臉，滿是土豆的味道。

可是第二天，我卻看到向日葵不那么精神了，她的手掌皺巴巴的。我慌了神，趕忙跑回家問媽媽。媽媽告訴我，向日葵是不能喝土豆湯的。我只想著把自己喜歡的分享給她，沒想到貼心竟變成了傷害。我跑到小河邊一勺一勺地接清水，淚水溢出我的眼眶，我害怕它掉在向日葵的葉子上，又會有莫名的傷害，我就這樣一邊擦眼淚，一邊祈禱我的花兒能健健康康的。

我想上天一定聽到了我的祈禱，花兒真的慢慢好起來了。她閃著金色光芒，笑著跟我說話，說她最近不知怎么覺得很累。我眨了眨眼睛告訴她，一定是太想我了，想念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晚上在和向日葵一起玩的時候，她常常說著說著就睡著了，每次我都嘲笑她如此嗜睡，她還樂得直搖葉子。我會很認(rèn)真地收集她的夢，第一次她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土豆，我偷偷地笑了，她是不是每天聽到我說土豆，恐怕自己被我吃掉呢。第二次，向日葵夢到自己拴在一根繩子上，飛到離太陽很近很近的地方，滿臉都是溫?zé)岬母杏X，她的呼吸變得局促，心跳也變得不正常，整理這個夢的時候我開始有點(diǎn)惶然，因?yàn)槲铱吹较蛉湛臅r候，也是這樣的感覺呢。

整理向日葵的夢真的是件很麻煩的事，她一下子夢見自己中了魔法，一下子夢見青蛙向她求婚，甚至還夢見自己吃了有毒的土豆卻等不到王子……她做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夢，但是夢里永遠(yuǎn)沒有一個叫鼴鼠的我，真是糟糕。我開始后悔給她講了那么多童話故事，害得她每次都要很努力才能醒過來。美夢會讓她一天都悵然若失，噩夢卻不會影響她的心情，因?yàn)槲視v各種笑話、擺各種造型去逗她，她捧著盤子一樣的臉，笑出金黃的味道，讓我舍不得移開視線。

如果你看過向日葵白天的驕傲，你一定想象不出她在夜里的失落。我告訴她，星光是我為她制造的煙火，不過期限是永恒。她聽到永恒這個詞語，整個臉都舒展開了，可是她始終沒有抬頭看一眼，她只碎碎念念，太陽會喜歡煙火嗎？我想，那星羅棋布的思念，大概是她永遠(yuǎn)無法企及的。

有一次向日葵生病了，一連好幾天大雨滂沱，我踩著小雨靴跳過一個個水坑，雨水順著向日葵的葉子滴下來。她低著頭，渾身冰冷，美麗的花盤上不斷有液體掉下來，我已經(jīng)分不清楚到底是雨水，還是她在哭泣。她是在害怕再也看不見藍(lán)天了嗎，太陽真的能夠治愈她嗎？我撐著小花傘在雨里站了很久很久，好想變得強(qiáng)大，為她撐起一片晴天，讓她停止顫抖。只是，我是那么渺小，我的花傘只能撐著她的一小片葉子，還是最底下的葉子。

向日葵長得越來越高了，從前我一低頭就可以看到她，現(xiàn)在就算我使勁地跳起來，也只能碰到她的葉子，而她總是那么努力地仰望，對于她的臉，我竟然有了幾分陌生。我也學(xué)她抬頭看天，想知道天上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可是除了一輪萬年不變的太陽，就只有幾只唱歌老喜歡跑調(diào)的麻雀。我才領(lǐng)悟到，仰望是那么辛苦的事，向日葵仰望了一整個夏天，她的脖子有沒有酸呢？

秋天就像一張金色的大毯，把整個世界包裹起來。向日葵沒了以往的精神，她的腦袋越來越大，越來越沉?！澳憧吹降奶炜蘸臀铱吹降氖峭瑯拥膯?？我們所能感受到的溫暖同樣來自太陽嗎？”向日葵輕輕地問我。我不說話，瞇起眼看著太陽，陽光已經(jīng)讓我的視力逐漸下降，她總是用心疼的語氣問我眼睛疼嗎，而我總是大笑著回答：“怎么會疼呢?！睂?shí)際上，我的眼睛疼得要命?！叭绻幸惶煳译x開了，你會想念我嗎？”每當(dāng)向日葵這樣問我，我便更加沉默了。

白雪漫天，冰雪覆蓋了萬物。直到現(xiàn)在，我才接受向日葵已經(jīng)不在的事實(shí)。那天，我看到向日葵呆過的地方只留下一個大大的坑，暈了過去。醒過來，媽媽告訴我，我的眼睛出了大問題。我急著想要出去，即使是白天，即使向日葵已經(jīng)不在。我變成了一只喜歡陽光的鼴鼠，媽媽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警告我，說我的眼睛會被陽光徹底傷害。我還是那么無所畏懼，我所能懷念向日葵的方式，也只有這個了吧？我能做的只是接受她給我的祝福，繼續(xù)好好活下去。我收集了很多陽光，我記錄了四季變化，我將彩虹融合成了圖畫，我用雪花堆積成了詩歌。

“我也很想看雪，可是我很怕冷啊！”耳畔還響著向日葵的輕嘆，我翻開了冬天童話書的最后一個故事，用我將要失明的眼睛努力地看。書上說，水澤仙女愛上了太陽神阿波羅，每天她注視著太陽神， 后來變成一大朵金黃色的向日葵，她的臉兒變成了花盤，永遠(yuǎn)向著太陽，每日追隨他，向他訴說她永遠(yuǎn)不變的戀情。

我又想起了，向日葵開過的燦爛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