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女孩

那年9月，班里新來了一位戴黑框眼鏡的高挑女孩，老師介紹說她來自東北佳木斯，并安排她和我同桌。她是一個相當自來熟的人，沒過幾分鐘就開始喊我的名字都不帶姓了。她還告訴我，因為出生在5月，熟識她的人都喊她小五，讓我也喊她小五。我記得喊她小五的時候，她大大的眼睛一下子就瞇了起來，很得意的樣子，仿佛生在5月是非常值得驕傲的一件事情。

之后，老師讓我?guī)∥迦⒂^校園。我們之間一點沒有初識冷場的尷尬。她先跟我講韓國明星，誰的眼睛很小但笑容很迷人，誰唱歌很好聽跳舞也很棒。看我并不“精于此道”，她就轉換話題說，她最熱愛的運動是滑雪，她們那兒冬天會下很大的雪。她所謂的“滑雪”，不是電視上那種正兒八經(jīng)的滑雪，只是小城鎮(zhèn)里孩子們的玩鬧。她講述的童年生活是那么有趣，讓我一下覺得自己的童年生活好蒼白。因為我的小學時代，基本是在家里看一集又一集的《喜羊羊與灰太狼》中度過的。

每天她都會說很多很多關于她過去的生活。時間長了，我就有點受不了。我沒有跟東北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也不想刻意去迎合她的喜好，所以當她又一次一臉熱忱地跟我介紹她的家鄉(xiāng)是多么美好時，我只是隨意敷衍她：“是嗎？”“這樣啊?！钡坪鹾敛辉谝?，仍然樂此不疲地跟我詳細描述。

我本是一個喜靜的人，了解我的同學都不會常找我聊天。但她從不顧忌，就算我哪天面色陰沉，她也依然喋喋不休，仿佛明天是世界末日，她必須把話在今天講完。有時我心想，東北人真的都這么熱情似火、沒心沒肺嗎？

那些日子我沒見她皺過眉頭，似乎沒有任何事情能夠破壞她每天的快樂心情，后來我才知道其實自己沒有讀懂她。

我們的數(shù)學作業(yè)本最后幾頁是空白的，很多同學都在上面列公式、打草稿。那天收到她的作業(yè)本（我是數(shù)學課代表），無意中發(fā)現(xiàn)最后一頁寫滿了“回家”。我一下就愣住了，心里充滿內(nèi)疚。

我想起，前一天夜里，她爬到我的床上，想跟我聊天，被我拒絕了。因為我知道她又要跟我說什么，那些陳詞濫調(diào)，我早就聽厭了，我只希望她能安靜一點。我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她其實一直都在想家。她背井離鄉(xiāng)，一個人從那么遠的北方千里迢迢來到南方投靠親戚，而親戚把她丟在我們這個寄宿學校。她最親密的人是我，我卻那么冷冷地對待她。她做那些非常難的數(shù)學作業(yè)時，沒有人幫助她，無奈之下她只想“回家”。她掩飾得多么好，每天跟我輕松聊天，對每個同學微笑。即使她知道我們在私下里嘲笑她“過于標準”的普通話，嘲笑她人高馬大，嘲笑她過于爽氣不像女生。我們不理解她，她卻在盡量理解我們，甚至有點討好我們。她只想從我身上尋找過去在學校得到的同學友誼，我卻懶于給她一個溫暖的眼神。

從那之后，我一直很耐心地對她，認真聽她講話，幫助她解決學習或生活中的一些問題。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是個相當風趣幽默的女孩，不明白自己以前怎么會忽略身邊存在的這么個開心果。

班里有個調(diào)皮的男生，坐在他周圍的同學都抱怨他廢話太多，有時上課，他不停講話，影響大家聽課。曾有老師板起面孔嚴厲地批評他，他卻一點不當回事，仍然我行我素。而小五當著眾人的面調(diào)侃他：“如果把你一個月講的廢話寫在A4紙上，那些紙連起來能繞地球三圈?！蹦俏荒猩牶蠛懿缓靡馑?。后來，他上課時廢話明顯少了，開始懂得照顧周圍的同學，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

那次校運動會上，我更是見識了她的勇敢直言。我們班的樂勒參加跳遠比賽，我和小五等同學前去觀戰(zhàn)。負責丈量跳遠比賽成績的是隔壁班的一位同學，他在量他們班的選手成績時，故意將皮尺多卷了幾厘米，提高了那位選手的成績。大家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不公平，想著不過是一個校運動會成績而已，并不特別放在心上。但小五馬上站出來批評那個同學說，每個參加比賽的人都應當尊重對手，而每個裁判員更應該公平履行自己的職責，否則比賽就失去意義。見那位同學不理會，她就去找負責這項比賽的老師說明情況修正成績。我頓時感受到她作為一個東北人擁有的那種仗義。

那次，我不小心傷了右腿韌帶。我們的教室在4樓，小五就每天背我上下樓。我的體重不算輕，但她背我的時候裝作很輕松的樣子，有時甚至還講新看到的笑話給我聽。

5月的一天，小五突然告訴我，她要走了，她的媽媽來接她了。我還來不及對她說，你的普通話很標準，你的身材很好，你很有趣，你為人很正直……她就回東北了。我想，北方只要有她就不會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