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著名小說《老殘游記》的作者劉鶚學(xué)識淵博,治河、天算、樂律、辭章、天文、醫(yī)學(xué)、兵學(xué)俱詣?wù)榫^,又酷愛古玩收藏,是個具有極深厚的文化藝術(shù)修養(yǎng)的人。小說的主人公老殘也很有學(xué)問,為人愛好風(fēng)雅,喜讀宋版古書,還興致勃勃地去尋訪古書,又常常因感慨時事而題壁作詩,就連吃飯也頗為講究,喜歡吃起來有松樹清香的“松花雞”。劉鶚借老殘行事的不凡,映襯其人品的高雅脫俗,這種藝術(shù)化的做法是對自己不平凡的為人處世方式的另類注解。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老殘游記》中的音樂描寫,例如“明湖湖邊美人絕調(diào)”一段,稱得上此書最為精彩的文字之一。劉鶚通過豐富的想象、大膽出新的詞匯將難以把握的聲音描繪得生動可感、異彩紛呈,讀來令人為之神往,他的文字功底、學(xué)識涵養(yǎng)也由此為人所稱道。不少論者就此段的藝術(shù)技巧和特色進(jìn)行了大量細(xì)致入微的分析,有的已成為不刊之論。而細(xì)細(xì)品讀之下,透過其精彩的表層文字我們尚能發(fā)現(xiàn)許多豐富和深刻的信息,這對于深入理解劉鶚和《老殘游記》都有很大的幫助。
《老殘游記》中有很多地方是劉鶚自身親歷之事,在某一方面可稱得上“實錄”,明湖居聽白妞說書也是如此。劉鶚在書中曾借茶房之口向讀者介紹了白妞這位說書人和她的說書藝術(shù),而據(jù)跟隨劉鶚多年的老仆李貴回憶:“二太爺在書中(指《老殘游記》)所說在濟(jì)南明湖居聽白妞兒和黑妞兒說書,是確有其事,也確有其人。姐姐叫白妞兒,妹妹叫黑妞兒。白妞兒說的《黑驢段》,我雖然站在最后排,也聽得清清楚楚。就是說到最快的時候,也字字入耳?!?/p>
不唯此書,在他人的筆下也留下了許多對這位負(fù)有盛名的民間女藝人及其說書藝術(shù)的記載。王以慜(字夢湘,湖南人)在《檗屋詩存·濟(jì)上集·濟(jì)城篇并序》中更為詳盡地描繪了王小玉(白妞)和她的演唱,許多地方可與劉鶚明湖居聽書中所寫相互印證。更為巧合和有趣的是,劉鶚在書中還寫到了這位夢湘先生也在聽王小玉演唱。他們的筆都使得王小玉和梨花大鼓得以流芳后世,這算得上《老殘游記》此段文字的文獻(xiàn)功績之一了。
劉鶚是一個熱愛音樂的人,他本人就是一個精通音樂的音樂家。劉鶚的母親朱太夫人“精音律”,繼室鄭氏“亦能度曲”,二姐鮑氏善彈琴,他的內(nèi)外兩家表姐妹中擅長此道者不乏其人。劉鶚本人從家庭中受到熏陶,后又拜師聆教,先從勞泮頡學(xué)琴,后得名琴師張瑞珊指教,因而妙解音律,彈奏頗精。其侄劉大鈞曾著文特意描繪過劉鶚彈奏《平沙落雁》曲的情狀,此曲是他苦心學(xué)習(xí)的琴曲之一。在其現(xiàn)存的《抱殘守缺齋日記》中談到音樂的地方不下二十處,其中乙巳六月十七日記有“《平沙落雁》溫竟”、六月二十五日記有“溫《平沙落雁》一曲”,足見他對音樂學(xué)習(xí)的重視。劉鶚還精通樂理,曾為張瑞珊編著的《十一弦館琴譜》寫過序,其中有些評論頗有見地和史料價值,例如“琴之為物也同乎道。《參同契》《悟真扁》傳道之書也。不遇名師指授,猶廢書也。琴學(xué)賴譜以傳,專恃書又不足以盡其妙,不經(jīng)師授,亦廢書也。故學(xué)琴重譜,尤重師傳?!薄扒僦钣迷谝鳌⑷?,在泛音,張君悉能于琵琶得之,謂非神乎技耶?”“??脊湃酥魄?,不出三端:一曰以聲寫情最上,如《漢宮秋月》《石上流泉》《高山》《白雪》《胡笳》《搗衣》《平沙落雁》之類是也;二曰按律諧聲次之,如《梅花三弄》《一撒金》之類是也;三曰依文葉聲又次之,如《釋談》《秋聲賦》《赤壁賦》之類是也。張先生所制之曲,大概按律諧聲之類。節(jié)奏則采之於古妙,用則獨出心裁,宜古宜今,亦風(fēng)亦雅?!边@些評論均有見地。又言道:“古今各家所制之曲,傳於今有譜可稽者,大概二百三十六操。明末國初人所制者居其半,近百年內(nèi)自制曲者未之有聞。有之,僅我大興張瑞珊先生一人而已?!贝擞谇偾房蓚湟徽f。
明乎劉鶚于音樂之修養(yǎng),就可窺知其寫音樂之妙的秘訣了。能用如此精彩的文字描繪出白妞說書的音樂之美,不僅在于他具有深厚的文學(xué)素養(yǎng),還在于他比之常人能將樂感更為敏銳地捕捉住并能傳神地將其表達(dá)出來,可以說劉鶚是帶著知音難覓的真誠的心,以一位音樂家的耳目來聆聽和評判的。劉鶚并沒有因為白妞說書是上不得臺面的民間技藝而有所輕視,而是在書中不吝筆墨,濃墨重彩地為其出場喧聲造勢,經(jīng)過層層鋪墊方令其一展歌喉,技驚全場,可見是由衷地欽佩和贊美白妞的說書技藝的。此中原因不僅僅是劉鶚在她的音樂中欣賞到了美,更在于他從白妞的成功中找到了思想的共通之處,引起了他心靈上的強(qiáng)烈共鳴。白妞這一“天生的怪物”廣泛吸取西皮、二簧、梆子腔等藝術(shù)營養(yǎng),博采余三勝、程長庚、張二奎等藝術(shù)大師之長,把本來“沒什么出奇”的“鄉(xiāng)下的土調(diào)”,改造成令人神魂顛倒的“絕調(diào)”,這與劉鶚一向贊成并為之實踐的道路——吸收西方的先進(jìn)技術(shù)為我所用——暗暗契合,劉鶚怎能不贊之為心靈上的同道呢?而此時劉鶚筆下的老殘也恰好剛剛“略施小技”,治好了大戶黃瑞和的“奇病”,正當(dāng)信心百倍、志得意滿之時,方欲大展身手地做一番大事業(yè),讓上至達(dá)官、下至平民都為他的“絕調(diào)”嘆為觀止!筆者認(rèn)為這才是劉鶚飽含真情的筆墨所要傳達(dá)的真正信息。
讀者們還可以從 “三月不知肉味”“于我心有戚戚焉”這些評價音樂的字眼中,更深刻地體會出劉鶚當(dāng)時的心境。《論語·述而》曰:“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薄墩撜Z·八佾》曰:“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编嵭⒃疲骸啊渡亍匪礃芬玻浪醋砸缘露U于堯;又盡善,謂太平也。”《 毛詩大序》又言道:“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眲Ⅸ樥J(rèn)為白妞說書深受民眾喜愛,為各階層的人都帶來美的享受,可以說臻于盡善盡美的妙境,這不僅不是“商女不知亡國恨”的亂世亡國之音,反而正是他所期盼的政和人安的治世之音。這種官民和樂的景象也正是儒家先賢稱頌的、劉鶚自己為之極力奔走的理想的社會太平景象。也就是說劉鶚有感于“棋局已殘”的國家現(xiàn)況,因而希望統(tǒng)治者能采用“盡善盡美”的方法來治療“創(chuàng)傷”,讓民眾得以安享太平世界。而劉鶚的這種美好的心愿卻在現(xiàn)實當(dāng)中遭到了一次次的打擊,正如小說中所寫到的那樣,玉賢、剛弼之流暴虐殘忍、剛愎自用,宮保不能接納自己的正確意見,一切都如同嚴(yán)冬的天氣般令人感到心寒、壓抑,讓老殘為之唏噓不已,恰與此時聽白妞說書時輕松愜意的氛圍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可見這段明湖居說書并非字面上顯露的那么簡單明了,更非單純的就音樂寫音樂以顯示自己的文字技巧,而是包含了如此豐富的內(nèi)涵,這更應(yīng)得到我們的重視。
言為心聲,樂為心曲。其實,劉鶚這種借音樂以抒情和寄托理想的筆法不唯此處。在第十回“驪龍雙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聲葉箜篌”中黃龍子與玙姑一個彈琴一個鼓瑟,合奏了一曲《海水天風(fēng)》曲。這段描寫較之寫白妞說書亦毫不遜色,更見高雅不俗,可見劉鶚音樂造詣之高,雅俗俱通,確為描音之圣手。作者還借申子平之口嘆道:“此曲妙到極處!”而玙姑對此曲中蘊涵的“君子和而不同”這一哲理的一番解說則更是大有深意,正可與劉鶚致同門黃葆年的信相互印證。劉鶚在信中言道:“……聞諸夫子云:‘君子和而不同’,每蒙不以強(qiáng)同苦我,真知我者矣。弟與諸君子殊途而同歸,必不能同轍者也?!苤鶠?,幾無一事不與公相反;然至于所以為,竊又自以為無一事不與公相合也?!スΥ缶V,不外教養(yǎng)兩途,公以教天下為己任,弟以養(yǎng)天下為己任。各竭心力,互相扶掖為之?!笨梢娫谒磥?,實現(xiàn)教養(yǎng)天下,富國強(qiáng)民的大業(yè)可以通過不同的途徑,不必拘泥于成禮,正所謂“殊途不妨同歸,異曲不妨同工”。而他自己正是選擇了一條不太見容于一般人甚至是自己的同門能理解和支持的道路,由此遭到了世人的詰難。于是劉鶚借《海水天風(fēng)》一曲,婉轉(zhuǎn)曲折地表達(dá)了他心中由此產(chǎn)生的曲高和寡、知音難覓的感慨,同時又對世人的理解寄予了希望。
不管是白妞說書的明朗可親、《海水天風(fēng)》的清逸磊落,還是《胡馬嘶風(fēng)》的凄清悲壯,無不與作者的心境一一契合,且都能在音樂的美妙氛圍中融入豐富的信息,令讀者在欣賞音樂的同時潛移默化地接受作者的思想。這正是劉鶚以其高超的文筆極力描繪音樂之美的最終目的和最大價值所在。
(作者單位:天津職業(yè)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