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學鞋匠只有兩個月。初中畢業(yè),父親說我肯定考不上高中,不如趕緊去學個手藝。我覺得他講得很對。
中考前一個月,我還在課堂上抄一本借來的《唐宋詞選》。老師把父親喊到學校。這一次父親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我跟他從老師辦公室出來后,他連一句話也沒有跟我說,頭也不回就出了校門。
中考一結束,我毫無怨言地到鐵頭叔家,跟他學做皮鞋。喊他鐵頭叔,并不是因為他的頭有多厲害,而是因為他的名字就叫鐵,比他年長的人就喊他鐵頭,我們喊他鐵頭叔。
鐵頭叔已經有兩個學徒,一個是南邊楊村的蓉兒,另一個是村西的二頭。二頭的意思是家中排行老二。
做鞋主要是用剪刀剪出樣子,用鏟刀削皮,用針線縫,用小鐵錘把木楦子釘到鞋子里等等,基本都是坐著,沒有做農活那樣苦。鐵頭叔又是極為和氣的人,從來不發(fā)火。大家手里勞動,嘴里說說笑笑,還能聽電唱機里的歌,都很高興。鐵頭叔只有一張唱片,里面比較完整的歌就是一首《三月里的小雨》。每次聽完了,我就把唱針抬起來,重放一下,聽完了,重放一下。大家都不想聽了,就關掉。
鐵頭叔話不多,二頭也是一個悶葫蘆,只知道埋頭干活,其實主要是我喜歡說笑。每當我說了個笑話,鐵頭叔就放聲大笑,蓉兒先是偷偷地笑,后來也跟鐵頭叔一起哈哈大笑。每次我才剛扯起一個話頭,還沒正式開始講呢,她就咧開嘴,等著笑了。二頭不怎么笑,看樣子對我還有點煩。蓉兒和二頭都比我大三四歲,手藝也學得差不多,很快就要滿師了。聽村里人傳言,他們兩人在偷偷相好。只是因為二頭家里太窮,兩人能成的希望不大。我覺得蓉兒長得很漂亮,二頭又黑又小,兩個人不般配。很有點替蓉兒抱不平。只是沒想到,他們的要好,并沒有人逼迫他們。大家越是有這樣的傳言,蓉兒和二頭就越裝作陌生人的樣子。整天在一起,兩人也是基本上不講話。
有一天,蓉兒村里放電影。那時農村放露天電影是一件轟動四鄉(xiāng)八鄰的大事。早早我就跟蓉兒說好,晚上我和她一起去。我騎自行車帶她。她讓家里人先幫我占個好位置。蓉兒也很高興。我沒有去管二頭怎么樣。或者是在故意拆開他們。
我們從鐵頭叔家出發(fā)的時候,天色已黃昏。我把車子騎得飛快,蓉兒說慢點慢點,害怕跌下來。我就越發(fā)的加速。蓉兒緊緊地從后面抱住我。本來還興高采烈地說著話的我,慢慢沒有了聲音,我弓著腰,專心地騎車。蓉兒的身子軟軟地靠著我,我能清晰地聽到她微微的喘息。我從來沒有和一個女孩靠得如此之近。一種異樣的感覺傳遍我的全身。我想讓她放開我,可又希望一直這樣下去。
那場電影我一直沒有看進去。還沒有結束的時候,我跟蓉兒說,不好看,我走了。蓉兒陪我擠出人群。我推著自行車,她跟在后面送我。
路兩旁的稻田里,流著細細的水聲。一只青蛙像是被驚動了,撲通一聲跳到水田里。已經聽不清電影屏幕上的音樂和對白了,我們在一大片稻田的中間站住。蓉兒說:“我沒跟二頭好?!蔽艺f:“我知道,我知道?!币恢晃灮鹣x從面前一閃一閃地飛了過去。
不知道站了多久,遠遠聽到電影散場了。蓉兒說,我回去了。我沒有說話,遠遠看著她回去。被太陽曬了一天的路,在月光底下,看起來像一條飄忽的銀帶。
從第二天開始,我就再也說不來笑話了。四個人,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聽《三月里的小雨》。蓉兒偶爾會偷偷地看我,我也偷偷地看她。
一個星期后,我接到高中錄取通知書。父親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自然,我也就不用再去鐵頭叔家學做皮鞋了。開學前幾天,我走在村外的路上,蓉兒騎著自行車從我的旁邊經過。我大聲喊她:“蓉兒,蓉兒?!比貎侯^也沒回,飛一般離去。
在我讀高二的時候,蓉兒與二頭結婚了。兩人在鎮(zhèn)上開了一間小小的皮鞋店。名字就叫“小蓉皮鞋”,招牌的下面,掛著一串腳一樣的木楦子。我騎車從門口經過幾次,一次也沒有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