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爬塔人

我是誤打誤撞地進入沙漠高塔的世界的，第一次爬塔時我還是初生不畏虎的攀巖小犢。那些年頭我還處在累積繩伴的階段，偏偏又最是喜歡爬傳攀的長路線，能夠搭檔的人真是可遇不可求。不過幾次去賭城拉斯維加斯城外15公里的紅巖谷攀登，倒是讓我撿到了一個怪繩伴。他遠從東岸而來，也最喜歡長路線，偏偏不知道是人懶還是年紀大了，只想要跟攀，剛好我又喜歡領(lǐng)攀，當下一拍即合。他的工作性質(zhì)也有趣，每隔一段日子就有十天的假期，和我這種做自由職業(yè)的剛好搭得上。

春天我又寫信問他，想到哪里攀巖??？那時的我沒有什么特定的攀巖目標，美國這么大，路線這么多，到哪里爬都很新鮮，不如讓我的繩伴決定目標，他攀巖的歷史很久了，對于攀巖的新聞、報道總是在注意，想必有好主意。他聽說我春天的時候會在鹽湖城，建議說：那我們?nèi)oab爬塔吧。

戶外天堂Moab

Moab是位于猶他州東部的小城鎮(zhèn)，早期因為采礦才有人聚集，若不是由此帶來經(jīng)濟發(fā)展，高原的沙漠地形氣候一定是人跡罕至，就更別說定居了。只是礦源也有枯竭的一天，加上環(huán)保意識抬頭，小城面臨轉(zhuǎn)型，像很多美國其他以伐木或是采礦起家的小鎮(zhèn)一樣，Moab往休閑產(chǎn)業(yè)的路上挺進，它的天然環(huán)境還真是得天獨厚，仗著河流、令人屏息的紅色砂巖和鄰近許多徹底荒涼的沙漠地區(qū)，在這里不但可以泛舟、山地自行車、攀巖，還可以開越野車探險，Moab變得和它的主題色彩一樣，紅得不得了。

從鹽湖城出發(fā)時我還不以為意，我是紅巖谷的?？?，紅色的石頭還少看了嗎？即將抵達Moab之前，我才知道不然，暗罵自己真是井底之蛙。紅巖谷的砂巖有淺粉紅色、深磚紅色、白色等各種色調(diào)，調(diào)和在一起襯著天際線和峽谷間的綠意，甚是友善、望之可親。Moab四周的砂巖陡峭，是非常搶眼的亮磚紅色，車行愈近，好像迎賓的紅毯全都豎立起來列隊歡迎，單一絕對的紅色調(diào)排山倒海地沖進眼底，每次的沖刺都在心頭打響戰(zhàn)場用的鼙鼓。我們逐漸被紅顏色包圍了，Moab不遠了，Moab一定不遠了。

沒想到攀登沙漠高塔的第一步，不是強健身體，不是鍛煉技巧，不是準備攀登策略，而是克服對紅顏色心理上的水土不服。不過目眩神迷看久了，還是會習慣，更能看出門道。乍看是一片紅顏色，其實下面暗藏玄機，巖面上的天然紋路有的似波浪起伏，有的是工筆細描，有些磕磕碰碰，更多的是綻出一道道筆直的縫，但是絕對找不到一模一樣的風景。如果這些大開大闔、天然刻劃的巖壁都能縮成和雨花石一般大，恐怕早就被人搜刮一空，帶回家中養(yǎng)在水里放在佛堂上供。但也幸好高塔挺得高聳，盡管桀傲不馴，但那份俏麗的站姿的確不枉我風塵仆仆地前來朝拜。而繩伴看到我的瞠目結(jié)舌，神情得意地開出他的攀巖菜單。

那時我懵懂地只照著繩伴的菜單攻城略地，之后有緣數(shù)度重訪Moab，才明了菜單雖不是滿漢全席，卻絕對是老饕的精選。而這次沙漠高塔深刻的啟蒙經(jīng)驗，讓我對此處的攀登留了心，來美國攀登要論壯闊當是Yosemite，要論詭奇還是沙漠高塔。

Castleton Tower

第一座嘗試的高塔離Moab不遠，叫做Castleton。從下方的免費營地遠遠往上望去，Castleton像是個脫隊者，獨自在一旁站著，與一片如同連體嬰黏著的高塔群，保持著安全距離冷眼相對。要認不出它也難。

繩伴問我說想爬Kor-Ingalls路線還是North Chimney？前者的路線名稱包含了兩位首攀者的姓氏，路線是在60年代初建立的。那時候的攀巖者很多只顧著攀爬，沒什么心思琢磨路線的命名，但路線還是得有個名稱才方便稱呼，旁人通常就以首攀者的姓氏來為路線命名。North Chimney的首登雖足足晚了Kor-Ingalls九年，卻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也許首攀者不想留名，就很簡單地采用了路線的方位和特色，直接稱之為“北面煙囪”就得了。

North Chimney顧名思義為北向，終年隱沒在陰影之中，Kor-Ingalls則恰恰好在高塔的另一面，隨時迎接著陽光。兩條路線的難度差不多，但前者比后者有名多了，還是北美五十大經(jīng)典路線之一。大部分地人都沖著五十大想要把Kor-Ingalls變成囊中物，但是繩伴在Moab的當?shù)嘏笥岩运麅蓷l路線都爬過不下十次的經(jīng)驗建議我們，Kor-Ingalls因為交通繁忙，難關(guān)繩距已經(jīng)變得非?；铮?guī)r面攀登的路段較多，若要尋求貨真價實的沙漠裂隙經(jīng)驗，他強力推薦North Chimney。我是愛爬裂隙的人，一轉(zhuǎn)念間就有了決定。

為了盡量保持原始的風貌，從營地到Castleton的步道曲曲折折，先是踏過許多紅色的溪床，從狹隘的巖石通道擠身而過，才終于踏著磚紅色的土壤石塊，蜿蜒上升。上升的高度不少，盡管步道整理得相當良好，還是有不太好走的感覺，約莫一個小時的吁吁喘氣，高塔才在望。那時候疾風陣陣，北面的高塔底下還有殘雪，突然有人高叫我的名字，我轉(zhuǎn)眼四顧找到聲音的發(fā)源處，是個在營地上剛認識的攀巖者正一邊垂降著North Chimney的第一繩距，一邊嘻笑著，身下垂著兩條像是發(fā)狂的長鞭的繩索。

我咋舌：“好大的風”，一邊套上羽絨服和手套，一邊打著哆嗦，看著繩伴想著：“這可怎么爬？我們之前的隊伍都撤退了。”繩伴像是了解我的心意，聳聳肩攤了攤手，意思是“你是領(lǐng)攀者你決定”。美國很多攀巖區(qū)都在沙漠中，沙漠平靜的時候非常宜人，變臉的時候卻也可怕，在沙漠中攀巖我經(jīng)歷過突來的驟雨和冰雹，最怕的還是風。風若是大也就罷了，最可怕的還是突如其來緊一陣的驟疾風，真的可以把人從巖壁上刮下來，至少讓人的手指凍得僵硬。我嘆了口氣，還是等兩天吧。只可惜要重走那段艱辛的步道。

幾天后陽光明媚，和繩伴又到塔底，見到兩個背包和兩雙運動涼鞋，有人已經(jīng)開始攀登了，想必是在Kor-Ingalls路線上。繩伴和我在陽光下整理好裝備，走入陰影前，還是在行囊中塞了兩件衣服，在吊帶上掛了件防風衣。第一個繩距很長很精彩，偏偏讓我遇到保護裝備帶不夠的困境，沙漠中的裂隙常有寬度一致，只吃一種大小巖塞的情況出現(xiàn)，快到第一個繩距的終點前，我需要一個二號的BD Camalot，偏偏帶來的兩個都在下頭。我抬頭看看，再低頭看看，是咬牙冒著較長的墜落距離，還是要繩伴放我下去清一個二號再上來？怕麻煩的念頭讓我決定賭一把，但說是賭還真的要有豁出去的氣魄，如果像我一樣還有絲毫猶豫前怕狼后怕虎，最后也只有墜落了。我嘆了口氣，沒想到心思百轉(zhuǎn)千回，麻煩還是躲不過。

拿到了另外一個二號之后，雖然氣餒，但心理上的畏懼已然掃蕩一空，很快地到了第二繩距的起頭，這里是整個路段的技術(shù)難關(guān)，是約莫一兩個人身長度的off-width，比拳頭大卻不能當煙囪爬的裂隙，需要特別的技巧，前人留下的bolt看起來相當可疑，還好不畏重地從底下挑上了一個五號的Camalot，看它在裂隙中卡得巧妙，我的心安了些。我左看看右看看，卻對怎么攀爬這個路段一點譜都沒有，又忖度著我在第一繩段已經(jīng)花了太多光陰，只好橫了心抓著五號借力上升，繩伴歡呼著：“對！就是這樣，爬多繩距管他什么攀巖風格，我們的首要之務(wù)是登頂！”

接下來的進度就快了，在第二個固定點上我為繩伴設(shè)立好確保，就忙不迭地套上防風衣，這時我聽到一對男女的交談，抱怨著寒冷沒有帶衣服，接下來有些爭論有些鬧脾氣，這對男女聽起來像是一對情侶，我有些尷尬，想要不欺暗室，對話卻一陣一陣地傳來。他們是誰？我在塔的北面，他們在塔的南面，兩者間的距離恐怕沒有十步之遙。卻因為隔了個高塔誰也看不見誰，只有聲音透過巖石間的裂縫傳來，聽得再清楚不過。意會到此我馬上打了個招呼，果然那邊的對話也就換了個方向。這可妙了，方才我在第一繩段低頭向我的繩伴喊話，雖看得見他但我卻扯破喉嚨了也不確定他是不是清楚了我的意思?，F(xiàn)在我看不見他們，反而可以和他們對話。

終于看到了那對情侶的真面目還是在登頂后垂降回塔底之后，他們身著短袖T恤和短褲，已經(jīng)換回運動涼鞋，匆匆地打包就要打道回府。我和我的繩伴則是一層、兩層、三層的衣服，真難想像我們方才還在同一座高塔上。

Ancient Art

在等待再次嘗試攀爬Castleton的途中，我們爬了Ancient Art。Ancient Art是Fisher Towers高塔群中的一座，這群高塔的共同特色就是像極了豎立的排翅，塔頂尖尖像是教堂的鐘樓，巖面上則是波濤洶涌，像是數(shù)千萬并排著的透著鮮血的魚鱗，又或是灑足辣椒粉的波浪洋芋片。這里的高塔難度很高，惟一一座較親善的則是Ancient Art。最受歡迎的路線叫做Stolen Chimney。

Ancient Art的塔尖怪極，像是攪干的熱手巾還沒有攤開，就急速風干一樣，扭七扭八地像是個別扭的螺旋梯。最頂端只容一人立足，要登頂，首先得爬上排翅頂，之后橫渡，再想辦法直向上。爬Ancient Art的時候，我真實體會到為什么有人說沙漠高塔像是貓沙一樣，爬到排翅頂之前，先得在一段煙囪蠕動而上，我的白衣徹底染成了橘衣，我要是有面鏡子恐怕也會誤認自己為紅番，就這樣刮著魚鱗前進，身上的各個部位都蒙上一層沙了，只好希望這樣琢磨之后，肌膚變得光滑些。

到了橫渡路段，我面有難色。還記得第一次是什么讓我在Castleton塔底掉頭就走嗎？這鬼風還在猛刮著，沒有停的意思。這條橫渡寬得很，比泳池旁的跳水板還要寬，平常時候誰不是瀟灑地走過去？只是這時候左邊往下去，是空的，右邊往下去也是空的，我的臉頰被風刮得生疼，往前踏出一步就變成飄搖的小草，只是風中的小草還有堅韌的根，我身后的繩索則像極了九天仙女的彩帶，這可怎生是好？

生命還是比瀟灑重要，最終還是半蹲半坐匍匐前進地過了橫渡路段。但是直上路段前還有個守門員，看起來真像是護著寶穴的蝮蛇，我回頭往繩伴看去，他拍拍他的啤酒肚，說要我跳起來，用腹部緊壓蛇頭，再像條蛇一般扭著前進，我白了他一眼，這什么攀巖法，怎么我從來就沒有聽說過？他指天發(fā)誓說是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的，可是公開的武林秘笈。好吧，打蛇打七寸，反正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紅番了，淑女形象還有什么重要？

接著愈行愈高，雙繩也在身后瘋狂亂舞，我設(shè)立好固定點往后試了多次才抓到繩，勉力地控制住它們的勢頭，狼狽地下撤后，讓繩伴去登頂，就催著他下塔了。后來看著朋友在塔下照的照片，雖然我心疼弄臟的白衣，但是襯著紅巖看起來還真的好看。

Independence Monument

那趟旅程最后一座沙漠高塔，則是位于科羅拉多州，接近猶他州邊境的Independence Monument。這座高塔聽起來美國風味十足，而登頂最常借用的路線Otto’s Route的背后更隱藏了一段曲折離奇的歷史故事。Otto’s Route可能是美國第一條人工穿鑿出的路線，時至今日在自由攀登的大旗之下，打鑿巖石建立路線當然算作弊，是被人鄙視的，但是這條路線可是在1911年建立的，那時候哪有這種計較，更何況John Otto根本就不是攀巖者，那他為什么要建立這條路線呢？

John Otto是個古人了，不知道他的真性情怎么樣，但是他對當?shù)刈匀画h(huán)境的愛好是可考的，在抵達Grand Junction之后，他對當?shù)氐膷{谷著了迷，積極運作希望當局能夠把該區(qū)納入國家公園系統(tǒng)。1911年Colorado National Monument成立了，他也理所當然地成為該地的首位荒野守護員，為他的心愛寶地開發(fā)步道維持步道。Independence Monument是該區(qū)的地標，為了站上心愛荒野的地標高塔的塔頂，他開始在高塔西面的垂直巖壁上敲敲打打，裝設(shè)金屬梯子。長時間的努力之后，終于在1911年美國獨立紀念日那天，站上塔頂，插上星條旗，我似乎可以想見他的神氣。

現(xiàn)在那些不屬于高塔的金屬物當然全都被移除了，只是穿鑿的痕跡還在，加上砂巖風化得快，這些坑坑洞洞就變成后來攀登者的手點腳點，這些手腳點讓路線的難度在5.8～5.9之間，如果沒有這些坑洞，要從西面登上Independence Monument則估計需要至少有爬5.11的實力。

那天在Independence Monument的塔底，雖說是4月天了，卻還是要踏雪前進，在陰影中的巖石凍著，爬一爬就要呵氣暖手指，愈爬愈高，陽光打在巖面上，手指靈活了，才發(fā)現(xiàn)抓著這些人工點爬起來還真快，倏忽就到塔頂。下撤也很干脆，三段雙繩垂降之后，又回到混著雪的赤沙地上了。只記得那天陽光無限好，微風不起，我就一直朝著藍天白云奔去，真希望高塔更高些，讓我永無止境地享受貫徹云霄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