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錢的孩子（外一篇）

女人拎著楚小強(qiáng)的耳朵怒容滿面地沖進(jìn)辦公室的時候，孫小慧正在整理收到的購物卡，見他們進(jìn)來，孫小慧的心頭閃過一絲緊張，瞬間，她穩(wěn)定了情緒，從容地把它們放入抽屜。

這個女人她認(rèn)識，是給學(xué)校送蔬菜的菜販，她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她把一筐筐的蔬菜搬進(jìn)學(xué)校食堂。她不知道這個五大三粗的女人為何要拎住學(xué)生的耳朵。

“你這是干什么，放手！”她厲聲說。

孫小慧一把把楚小強(qiáng)拉進(jìn)自己懷里，揉著他通紅的耳朵?！皼]事了，別怕，有老師呢?！薄皩O老師。”楚小強(qiáng)低叫了一聲，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剛才還怒氣沖沖的女人，此時卻有點像犯了錯的孩子，她有些局促地立在一旁，兩只手交互搓揉著。這是一雙粗糙的手，每條紋路里都是黑漆漆的，不知道是污垢還是裂口。

“你是誰，為什么這樣對待我的學(xué)生？”

“孫老師，他，他偷錢，還，還不肯承認(rèn)?！迸送掏掏峦?。

“偷錢，偷你多少錢？”孫小慧不相信楚小強(qiáng)會像她說的那樣，這一定是個誤會。

“50。”她說。

“好，我給你50，你必須把這件事兒給我說清楚。”孫小慧說著話就掏出自己的錢包。

“不不不，”女人結(jié)結(jié)巴巴，“孫老師您是誤會了，我是他媽媽。”

“什么？”孫小慧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嗎，小強(qiáng)？”楚小強(qiáng)看著孫老師點點頭。

孫小慧的聲音軟了下來，她讓女人坐下，女人說不累，她說坐下吧，女人這才猶猶豫豫地斜著身子坐在她對面。

孫小慧萬萬沒想到這個壯碩的女人，會是楚小強(qiáng)的媽媽，現(xiàn)在看來，母子還很像。其實，這幾天孫小慧正準(zhǔn)備給楚小強(qiáng)的家人打個電話，因為她發(fā)現(xiàn)楚小強(qiáng)近期有些異常，每天都不去食堂打飯，而是躲在一個角落里啃饅頭，她問過他，是不是沒帶錢，他搖頭，還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零錢來。他說食堂里的飯菜不合胃口?？墒茄垡娺@一個月，楚小強(qiáng)天天如此，莫不是這孩子的身體有啥問題？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孫小慧問。楚小強(qiáng)的媽媽說得就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大概意思是說，她發(fā)現(xiàn)孩子從家來拿了50塊錢，問他干什么，他說是老師收的，可是她問過他的同學(xué)，都說沒有此事，他想孩子肯定撒謊了，又怕他學(xué)壞，所以今天想當(dāng)著老師的面兒讓他說個清楚，可是這孩子死活不愿來，于是就強(qiáng)迫他來了。

“小強(qiáng)，給老師說實話，你從家里拿錢了嗎？”

“拿了?！?/p>

“你拿錢干什么呢？”

“是啊，你說說你拿錢干什么，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你知道你爸爸把你弄到這個學(xué)校容易么？你知道……”女人沒說下去。

“你說，你拿錢干什么？只要說實話，老師和媽媽都不會怪你的?！?/p>

“老師，”楚小強(qiáng)話沒出口眼淚下來了，“我，我，我只是想在今天給您買件禮物。”

是??！今天是教師節(jié)，孫小慧臺子上的鮮花和抽屜里的購物卡，都是學(xué)生以及他們的家長送來的。

“你撒謊，今天教師節(jié)，你給老師買禮物了么？”

“沒有，錢太少了，我不知道買什么？”

“傻孩子，你給老師說句節(jié)日快樂，我就很開心。”

“可是，可是，”楚小強(qiáng)說著說著雙肩一聳一聳地哭起來了?！巴瑢W(xué)們都在議論給老師送什么，我也想給老師送件禮物，可他們家都有錢……我，我從上個月就開始攢錢了，今天才攢到50塊，所以，我沒辦法，才，才從家里偷錢的?！?/p>

楚小強(qiáng)說著，從口袋里掏一只厚厚的有些皺巴巴的信封來，孫小慧接過這個沉甸甸的信封，她先從信封里抽出一張手繪的賀卡，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送給我最尊敬的孫老師！”

孫小慧的手不覺一抖，一枚枚硬幣和一張50元紙幣從信封里沖出來，桌子上頓時響起一陣刺耳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看著手里的賀卡，看著眼前的一堆零錢，看著看著，孫老師的眼淚就涌出來了，剛擦掉，它們又涌了出來，孫小慧的眼睛怎么也擦不干凈了。

褲子

在客人稀少的時候，他習(xí)慣于將自己的右手支在桌子上，然后用手掌托起下巴，這樣，他的余光正好落在門口。沒客人時，他就似睡非睡地休息，有客人時，只要進(jìn)來，他的余光就像“紅外”探頭似的，立刻把信號傳至大腦，他會迅速立起身來說：“您好，歡迎光臨?！?/p>

“咚?！币粋€，抑或是兩個沉悶的聲音響起，聲音很輕，像故意控制著。

開店至今，他第一次看到進(jìn)門的不是腳，而是兩根圓形木棍。余光順著木棍向上走，看到一個腋下夾著雙拐的中年漢子。他的目光又順著雙拐落下來，這次他除了看到一只腳，還看到一只被扎起來的，空蕩蕩的褲管。

“您好，歡，歡迎光臨?！彼⑵鹕韥碚f。

“我，我隨便看看。”他說。說話時，他的兩只貼了黑橡皮墊的雙拐在一只腳的支撐下動來動去。

漢子不像其他顧客那樣，圍著店鋪轉(zhuǎn)個圈，對感興趣的停下來看看摸摸問問。他就立在店鋪中央，從頭至尾一件件看下去，目光實在受限了，才在雙拐的幫助下，調(diào)整一下身體。

他在選衣服。

他也在選衣服。

很久以來，當(dāng)客人選衣服的時候，他的腦子里也在替客人選，客人選的是掛出來的，他選的是倉庫里的。他此時的大腦就像個計算機(jī)，他把客人的相貌、體征輸進(jìn)去，然后等適合客人的衣服跳出來。當(dāng)客人覺得沒有適合自己的衣服準(zhǔn)備離去時，他會說，您稍等，我覺得我倉庫里有一款特別適合您。于是，客人站住腳，他去了倉庫。以他的經(jīng)驗和審美，后者的成交率甚高。

此刻，他的大腦里也在替這位客人選，剛選了一半，客人就指著一條灰色的褲子說：“就這個，幫我拿條25的?！彼X得這條褲子并不適合客人，他是個殘疾人，本身的形象就顯得遲緩和灰暗，再穿上灰色的衣服就更顯得沒有生機(jī)了。可是，他還是找出一條25的給他。

“您先試試吧?！?/p>

“不用。”

“不用試？”“多少錢？”

他沒見過這么固執(zhí)的客人。一百，他說。客人掏出一百塊錢給他。他遲疑了一下，接住了。請您等一下，見客人要離去，他喊住他。此時，他的大腦里已經(jīng)幫他找到了一條更適合他的褲子，他覺得這條褲子穿在他身上一定陽光帥氣。

“您稍等，我覺得我的倉庫里有一款特別適合您。”沒等客人回答，他已經(jīng)去了當(dāng)作倉庫的試衣間。

“喏，就是這一條，您看看，腰圍也是25的。”他信心滿滿地說。

“哦?！彼吹剿拿济粨P(yáng)，表情鮮活了不少，看得出他是非常滿意的，從他愛不釋手地?fù)崦妥旖橇髀冻龅男θ菥褪亲C明。

“多少錢？”

“五十?！?/p>

“五十？”

“是的，五十。”

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僅從質(zhì)地看，這條褲子就遠(yuǎn)比那條好。

他笑了，笑得十分得意。他說，您不要不相信，我說的是真的，不過我需要告訴您的是，這褲子有處瑕疵，也就是一點點，絕不影響您穿。”

“是嗎？”他露出一副愿聞其詳?shù)纳袂椤?/p>

“是這樣，”他說，“這條褲子是我去年150進(jìn)的，可是拿回來才發(fā)現(xiàn)褲子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公分，也就是一公分，常人穿起來怕不仔細(xì)看也是看不出的……我覺得它再適合您不過了。”他說得十分自信，他在等待他的褒獎，至少應(yīng)是個熱烈一些的回應(yīng)。

“我就要這一條?。?！”

他分明看到，這個人，這個拄著雙拐的漢子，一把扯起那條灰色的褲子，冷冷地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