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愿

一

周末，素芬來電話說：明天有空的話，我們一起去觀音廟還愿吧。這事說說也有大半年了，時光倥傯，自母親過世后，還愿的事一再耽擱。想著母親的足跡曾踏過那個僻遠小廟，我固執(zhí)地要她一等再等，陪我同行。

沿著河塘邊的田埂路走到底，幾株黃芽柳樹低拂枝條，漸見一座泥墻尖檐的廟宇。記得母親一直向往過傍山臨水的鄉(xiāng)居生活，退休后她常和素芬坐著公交車跑鄉(xiāng)下，臉曬紅了，精神卻很足。“她夸這里師傅燒的素齋好吃，”素芬說，“那時她身體很棒，走路比我還有勁呢。”

現在，我也走在母親走過的石板地上。石塊皴染，沿著甬道裂開長長不規(guī)則的細痕，泛著淡紅的光澤。下過雨，坑坑洼洼的積水一次次溫柔地沾濕我的鞋。

大殿正面端坐著垂手斂目的觀音菩薩，金漆剝脫，深一塊，淺一塊，像披著破舊的百衲衣，顯得菩薩也老了。素芬說：“我不是佛教徒。你媽媽得病后，我急得沒辦法，都說這里菩薩靈，就一趟趟來許愿，只求留住她的命，哪怕折我的壽，我發(fā)愿年年來給菩薩上香供養(yǎng)！”

落滿灰塵的供桌上放置著一只竹筒，里面插著一束簽棒，我好奇地拿起來端詳。素芬的神色卻忽地沉黯下去，她說：“為你媽媽我也抽過簽，永遠忘不了那支簽。師傅一讀，我當時就哭倒了。”

我問：“簽上說什么？”

簽上說：“伯牙失壽?！?/p>

二

素芬老了，一晃年近五旬。當初她第一次來我家，我十五歲，她二十歲。梳兩角小辮，土氣的圓臉，怯生生的眼。她是學徒，勤快又刻苦，穩(wěn)實而溫厚，或許由此同我母親結下了一輩子的緣分。

素芬總對我說：琴姨待我的好，這輩子還不清了。同樣的話，后來聽到太多。母親病后，她的朋友們在我視線里一一出現，她們都親昵地喚她：琴姨。

母親第一次住院，我認識了亞娣，她看上去身量嬌小，面容清瘦，但做事利索，眼神里有一股韌勁。她早年離婚又下崗，是我母親借錢給她在小區(qū)擺了水果攤。母親住院她幾乎天天來，床頭堆滿水果，沖水、端粥、倒茶，跑進跑出不得閑，病房里的人開始還以為她是我母親的妹妹。

大嗓門的阿胖嬸在菜市賣海鮮，一雙手因長年浸水被泡得發(fā)白。她老公有關節(jié)炎，兩個孩子念中學，一家四張嘴就靠她一人起早貪黑地掙錢。她身上總有洗不掉的腥氣，穿不同的廣告衫，尤其是一說話嗓音震天，手劃腳舞，像頭跑下山的大熊。母親常常被她的模樣逗笑。

還有小腳裁縫、李家保姆，從農村老家?guī)砹梭蛤芎湍圉q，只只都從山里溪坑旮旯捉來，為了吃哪個更靈驗，兩人直著脖子爭得像一對忠誠的老母雞。

母親長相清秀，舉止斯文，別人都以為她是教師，實際是一名普通的廠醫(yī)。我外公外婆出身大戶人家，家規(guī)頗嚴也略有家產。解放后外公失業(yè)，不得已變賣家產度日。母親出生在于家于國最困難之時，大躍進、大饑荒、上山下鄉(xiāng)，讀書荒廢……直到80年代初，我大舅進了政府機關，二舅在上海國企當工程師。合家安定，母親總認為自己最沒出息。

母親待人真誠，上至廠長書記，下到掃地師傅都一視同仁。素芬當學徒時被師傅罵，就躲到醫(yī)務室。還有個學徒叫惠玉，因家庭糾紛還在我家住過，后來遠嫁去了香港。母親常為女工打抱不平，爭取加班工資、婚產假等。我爸說過，你媽這副心腸更適合當一名婦女主任。

阿萍是母親嘴里掛的最苦命的孩子，與我弟同齡。她老家臺州，爹媽重男輕女，對她不聞不顧，七歲時一次高燒引發(fā)了癲癇病。十九歲出門打工，輾轉到寧波。也是巧合，租下我父母的車棚開理發(fā)店，與母親結識。

但兩人真正成忘年交是在阿萍舊疾復發(fā)后。因為她丈夫迷上賭博，兩人吵架，阿萍激動過度當場舊病發(fā)作，當時口吐白沫，牙關緊咬，全身抽搐，非常可怕。母親及時趕到撥了120，并作出急救處理，才避免了險情。此后母親陪她看病，指導用藥，同時去勸導她丈夫，還介紹他當保安。也奇怪，她丈夫工作后急躁脾氣改了不少，賭博朋友也斷了。他對我母親比對丈母娘還尊敬，每次招呼母親去店里吃飯，還自豪地對阿萍說：琴姨最喜歡吃我燒的菜！

因理發(fā)店生意少，市區(qū)開銷大，阿萍決定跟丈夫去東岙老家養(yǎng)羊種樹，母親非常支持她。知道母親喜歡鄉(xiāng)下，臨走時阿萍再三允諾，一等她安頓好就接母親去山里住。

三

觀音廟的后院有一排木格長窗的房舍，此刻房門緊閉。門前香火架上，放著一盞盞素白的酥油燈。素芬告訴我房里列著死者的牌位，外面的酥油燈為安撫亡靈。我肅然站住。她又說：“有一回你媽媽走到這里，對我說：素芬啊，你看，人活一輩子到最后就留一張木牌，啥也沒有。所以要想明白，為錢生氣不值得?！蹦顷囎右蚍慨a分配不公，素芬正和婆婆鬧意見。

知母莫若女，母親就是這樣平和溫良的稟性。以為日子可以這樣穩(wěn)穩(wěn)地過，哪料到命運突變！半年后，因為持久的關節(jié)痛，母親查出患了肺癌且晚期。這個消息如五雷轟頂，炸得一家全亂了。我拿了化驗單發(fā)狂一般去找素芬，那時她媽患胃癌，她也是醫(yī)院家里兩頭跑。畢竟她比我年長，含著眼淚撫慰我說：“別難過，現在是需要我們出力的時候了。只要胸腔這口氣在，我們一定要盡全力留住你媽媽的性命！盡一切力量滿足她的心愿！”

三次化療后，母親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但頭發(fā)漸漸脫光了。出院那天，她掏出電話本，挨個給朋友們打電話，約她們去家里作客。我為她戴上亞娣織的毛線帽，穿上她喜愛的茄紫色呢大衣，和以往一樣，清清爽爽地出門。當外面第一縷陽光灑照在她身上，她的腳步本能地停滯了一下，瞇起眼睛，半晌才說，天氣真好啊。

那個冬天出奇的短暫，年三十全家破例在酒店吃年夜飯，所有的親戚都對母親噓寒問暖，那時她已長出了新發(fā)，還是戴著毛線帽，像孩童般可愛。在后來印出來的全家福里，四世同堂卻沒有闔家歡笑的氣氛。酒桌前所有人都神情平肅。唯有母親，穿著蟹爪菊的錦緞襖，倚著外公外婆，笑得渾然開心。她并不知道這即將來臨的新年，自己將被死神粗礪的繩索生生拉走。

次年的春天在雨水淋漓中早早到來。母親的病情也在穩(wěn)定了半年后悄悄發(fā)生轉移。因為每次拍片結果良好，我們疏忽了它的“暗渡陳倉”。我在忙碌中也漸漸松弛了對母親的關照。有一回她主動來電話，興奮地說：“阿萍叫我去東岙住幾天，現在山里很美，你有空嗎？”那時我正準備出差，答應回來陪她去。那段時間，她迷上了十字繡，選了一張喜鵲梅花圖，取喜上眉梢的意思，打算繡好送阿萍。

等我出差回來，她的病痛已很厲害，晚上要靠吃安定片才能入睡，后來安定片也沒用，開始吃止痛片。終于捱不過我們的堅持，她答應去醫(yī)院復查。阿萍不知情，來問她幾號出發(fā)，母親總是說快了，快了，等我檢查完就來看你。那幾天她加快了十字繡，父親的勸告也不聽，并且悄悄整理一些隨身衣服和碗筷及洗漱用品。去醫(yī)院那天，她拄了父親的竹杖下樓，走得很慢。我感覺不祥，急急地催著油門把她送到醫(yī)院，但她的雙腳卻沒了知覺，再也不能下地行走。

母親再次住院，醫(yī)生告訴我，這一次癌細胞已經大面積擴散。無藥可治，順其自然吧。

母親的狀態(tài)明顯變差，她時常望著窗外出神。再度放、化療如同催命金牌，一道道把她從虛弱推向更虛弱。幾個星期后，她咽不下飯，我只能喂粥。再一星期，她說話含糊，眼神混沌。我知道癌細胞正像野戰(zhàn)部隊侵占著她奄奄一息的身體?？晌覠o能為力，我只能像一個可恥的逃兵，躲在病房外垂頭哭泣。我預感到母親真的要離開我了，而我卻沒來得及好好回報她、孝敬她，作為女兒，我的付出甚至遠不及她的朋友們，這怕是我一生中最沉重的枷鎖！

每一次進病房先強迫自己深呼吸，聽素芬的話，把愛化作力量，把笑展開臉上，可我無法做到。母親的肩背在急速地削瘦，胸骨輪廓歷歷，雙頰顴骨驚人地突出。曾經端秀豐盈的體態(tài)，現在像一截枯木在迅速萎縮并腐爛，七竅里散發(fā)出將朽的氣息。生老病死，以為可以慢慢春風化雨，實則如此刀劈斧削，剎那陰陽。

阿萍來電說她丈夫已把房間砌好，就等阿姨去住了。她說：“讓琴姨接電話，我想聽她聲音?！蔽艺f她雙腳不能走路，她馬上語氣堅定地說：“沒關系，我可以背她上山，侍候她吃住。一定要讓她來，這是她的心愿啊！”

七月炎熱如火，母親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我們決定回家。當我強撐笑容俯向她耳語：“媽，我們回家吧，你的朋友要到家來看你呢?！蹦赣H黯淡的眼神亮起一絲光，重重地點了頭。

四

出院那天素芬趕到了。母親的現狀讓她當場失聲痛哭，哭了很久才從包里赫然掏出黑紗和小白花！她無力地說：“我媽前天過世了?！蔽椅站o她的手，熱淚噴涌而出。

到家了，墻腳一溜放著碗筷和堆疊的衣服。這是母親的行裝啊！我默默地蹲下，眼淚抹了又抹。

那晚，素芬和亞娣守著母親過夜。半夜忽響起急促的敲門聲，竟是阿萍！她一見床上昏迷不醒的母親，雙眼圓睜，面容變白，兩腿一軟順著墻壁歪下去，大家慌忙扶她，等緩過氣來，她跪在床前悲痛呼號：“琴姨，你怎么啦！你答應來東岙看我的啊！怎么會這樣了！”原來前晚她做了個夢，夢見和琴姨走在暗夜小弄，轉身松手不見人。夢里一輪圓月當空，很亮很大，一群烏鴉呱呱叫著從月亮底下飛過。她醒后覺得不祥，決定進城。

從三十公里外的東岙下山，轉車，再轉車，再打的……我能想象她的心情。只是母親仍沒醒。一屋子的朋友圍著她，氧氣罩里的臉平靜如常，吸氧的水滴聲在深夜非常清晰，像是死神藏匿的陰森氣息，漸漸迫近。我們不知道她的靈魂現在何處飄蕩？她一定也很累，是不是也如夢里一般走迷了路？“琴姨，我是阿萍，我來看你，你睜開眼看看我好嗎？”寂寂長夜，響起阿萍一次次的叫喚，還有亞娣低低的啜泣。我們多想喚她回來??！

三天后母親意外醒了，當時我和素芬正大汗淋漓給她擦完身子換上睡衣，一抬頭她睜眼看著我們，眼里是柔和的笑意。素芬頓時驚跳起來，父親馬上去切母親愛吃的西瓜，我忙不迭給弟弟打電話。我們給她喂了一點點西瓜汁，她躺在素芬懷里，安靜得像睡在搖籃的嬰兒。我們都小心翼翼，怕這只是一個薄如蟬翼的夢，怕一不小心夢會如肥皂泡破碎。

傍晚，日頭西斜，有涼風透過淡藍色紗窗漫進來，屋里水一般靜謐。素芬握著母親的手，一直在絮絮說話，仿佛要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當她提到我外公外婆，母親的嘴突然翕動了。素芬與我對視一眼，馬上說：“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兩老，讓他們安度晚年，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母親久久地注視著素芬，素芬把她的手貼到了自己臉上。

夜色倏忽如潑墨，屋里點起了橘黃的燈，小小的光暈透不開夜的漫長與黑暗。母親倚在我懷里，咽下了父親手里最后一滴西瓜汁，目光流轉在這間她生活了數十年的老屋，然后闔上眼睛，回歸永久的寧靜…….

天，終于亮了。東邊的天空呈現薄薄的湖水青，熹微的晨光染上窗臺的綠葉繁枝，有早起的鳥雀在樹梢間跳躍啼叫。樓下“吱”地門開，鄰居在互相招呼。新的一天，一切平靜如常。可是，母親，你卻永遠看不到新一天的光景了。

我昏昏沉沉躺了好幾天，睡了醒，醒了睡。只記得素芬陪著我說：我們要好好的啊，好好生活。是的，一定要好好過下去，好好生活，予以微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在虛空的盡頭相見，把骨肉拆卸，把喜怨拋散，以靈魂擁抱靈魂的方式，共同融入大地。讓清風一縷，落于塵、覆于土、融于泥，歸于永恒。

五

觀音廟果然很小，只花了半小時，就走遍了角角落落。我看到方丈室里打坐的誦經者一臉虔誠，年輕的小和尚踮著腳在擦拭長明燈，階前一堆破舊倒歪的花盆，細莖的白色梔子花開得自在，墻角一只花貓蜷縮在香爐下睡得正酣。雖然我不信神佛不迷信，但我的內心因為眼前一切而呈現安詳。

母親的墳墓筑在鳳凰山南麓。第一年清明，親戚全到了，鮮花香燭，墓前圍繞。第二年上海舅舅沒來，第三年兩舅舅全沒空。可母親的朋友們，三年如一，年年正清明上墳，澆水，拔草，敬香，敘話。亞娣女兒考進重點中學了，阿萍的果樹小有收成，素芬辛苦打拼十幾年，終于如愿買了套小戶型房，打算把老父親接到城里來住，還有惠玉已辦妥離婚手續(xù)，要重新開始新生活……

今年清明前，我在考慮給母親的墳前種什么樹？阿萍說：“桃樹吧，三月就開花，粉紅一朵朵很熱鬧，阿姨不會寂寞?！钡矣X得桃花過于艷麗，失之輕佻。亞娣說：“種杏樹吧，黃澄澄的喜氣?！毙邮撬岬?，似乎不吉利，素芬說：“要不種桂花樹？就是花期晚，要到九十月份，聞起來香，琴姨會喜歡?！眮嗘氛f：“我弟在老家承包著苗圃，我叫他挑一棵來。”素芬說：“挑兩棵吧，一棵金桂，一棵銀桂。萬一一棵種不活，還有一棵呢。”阿萍直點頭說：“好呀，等到這個秋天，琴姨就能聞到甜甜的桂花香啦?！?/p>

桂花樹已經種下。如我們所愿，亞娣挑來了金桂銀桂各一株，長得有一人高，她弟弟特意開車把我們送到山腳下。墓地的管理員本來要阻止，經不住我們七嘴八舌的懇求，就默許了。那天阿胖嬸立了頭功，一手一桶水，一百層臺階拎上去，累得滿頭大汗，不小心還四仰八叉地摔了一跤，阿萍拍著泥巴手哈哈大笑，素芬嗔笑著催我們去扶。大家挖土、栽樹、澆水，忙了一上午，終于大功告成。素芬感概地說：“有時候我想，就當琴姨住在這里休養(yǎng)度假，等以后，我們也病了老了，終有一天也會來這里。那時我們又在一起了，而且是永遠在一起。這樣想著，倒連死也不可怕，好像死也成了一種幸福?！?/p>

那日春雨初霽，陽光和煦。站在山上俯瞰，青碧的田野阡陌交錯，一排排云杉整齊高聳，在田野的盡頭，隱隱群山延綿……

在觀音廟紅色功德箱前，我止住了腳步。忽然想起母親默默捐助的山區(qū)孩子。我對素芬說：“我們發(fā)個愿，一起去趟四明山看看那里的孩子吧。我想湊些錢申辦一個慈善基金，以母親的名義，繼續(xù)助學助工下去。或許這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還愿?！彼胤抑刂攸c頭，我們的手再次緊緊相握在一起。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