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錢

（一）

“村長被人捅了，錢也沒了……”本來想打個電話問娘村長到?jīng)]到家？娘卻哭哭啼啼傳來這個消息。

娘又說了些啥，阿福腦子一片空白半句也沒聽進去，自己差點搭上命才討回來的錢，咋就被村長弄沒了呢？周圍那種劣質(zhì)香煙被一張張齜著黃牙的大嘴吐出來的味道，那種有些日子不洗澡而揮發(fā)出的汗臭味、腳臭味，甚至是幾個人打牌時肆無忌憚的喧囂和頻頻對別人母親粗魯?shù)摹皢柡颉薄械囊磺卸甲尠⒏]了知覺，為什么這種被掏空了五臟六腑的感覺來得如此頻繁？實在招架不住，他像一條死狗，爛泥般癱倒在這個城市某家廉價小旅館內(nèi)的公用電話旁。

半年前，正月十五剛出頭，阿福就拎著一個巨大的蛇皮袋，和狗子來到這座寄托他人生所有理想的城市。準備出火車站的時候，連縣城都沒到過幾次的阿福第一次看見那么多的人，黑壓壓的，就像快下雨時候準備搬家的螞蟻，前胸貼后背，手里的蛇皮袋總要被周圍的人撞來撞去，他也學著狗子的樣子把它頂?shù)筋^上。

阿福很餓，可他不敢吱聲。倒是狗子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把他拉進馬路邊一家蘭州拉面店。好家伙，最便宜的也要五塊錢一碗。這真把阿福嚇了一跳。在家里種地，趕上好年景的時候，苞谷粒子的收購價也就九毛錢一斤，除去種子、農(nóng)藥、化肥、扒玉米、拉粒子亂七八糟的花銷和人工，一畝地千把斤苞谷也就賺個百十塊，這一碗面咋就能頂上五十斤苞谷？

雖然臉上裝得平靜，可阿福腦子一團亂麻。狗子叫了兩碗面，每碗還加了一只一塊錢的荷包蛋。剛算清一筆賬的阿福，眼前都還是金燦燦的苞谷粒子，稀里糊涂沒吃出啥味道來。

十分鐘后，狗子用手背很滿意地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巴，揮揮手叫老板來買單。阿福知道，買單就是算賬、算賬就是付錢，雖然很自責這種前所未有的鋪張浪費，可他還是很快把手伸進棉衣里貼身的口袋。娘說過窮家富路，這頓飯其實就是拜師宴，別說一百二十斤苞谷粒子，就是一千兩百斤，他也還是要付的。

“一分錢沒賺，充個雞巴大頭?！卑⒏５拟n票沒伸到服務員眼皮子底下，就被狗子一把撥拉回去。

阿福知道，狗子這人雖然嘴上霸道，但的確是好人，要不娘也不會答應自己跟他進城。出了拉面館，阿福覺得欠了狗子好多，他記得狗子過年時候給他分的香煙的牌子，趁狗子不注意偷偷溜到旁邊的小店去買了一包，十塊錢的價格讓他大吃一驚的時候，更從心里堅定了這次進城的選擇。不料剛從老板手里接過煙，阿福就感覺后腦勺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仡^一看，狗子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你個雞巴孩子亂跑個球，這大城市丟了，老子哪里去找你?！卑⒏Ｇ由匕褵熯f過去，狗子不接，沒好氣地轉(zhuǎn)頭就走。

其實找工作這事并不像狗子在臘月里說的那么難。正月還沒過出，工地上不少人沒回來或者并不打算再回來，人手還是缺的。從工地辦公室出來，阿福很快就忘記了瘦工頭那種冰冷而輕蔑的眼神，出門賺錢是真的，看不起咋啦，看得起工資也不會多算半個子兒。

在狗子的建議下，阿福選了搬磚。這活兒很簡單，把磚從磚堆撿起來再丟到小推車上，一車一塊錢，每天下來賺個七八十塊問題不大。就算除掉每月要上交工地三百塊的伙食費，買些榨菜、火腿腸打打牙祭和牙膏、肥皂、洗衣粉什么亂七八糟的開銷，一個月少說也能攢個千把塊錢。這么干到年底，就是一萬兩千塊，到時不但能像狗子臘月里回家給他奶奶打副金耳環(huán)一樣給娘打一副，還能帶爹到縣里的大醫(yī)院瞧瞧病，讓他身體慢慢好起來。生了自己這么一個有出息的兒子，爹不能再讓村里人說成廢人。

有了這么堅強的信念，就算一天下來累得筋疲力盡，阿福也不怕。尤其工友們晚上睡覺前都要講些自己聽得懂卻又搞不太明白的葷段子，讓阿福時常帶著那些白奶子大屁股的女人入夢，白天的勞累也就消了大半。有次半夜驚醒，一摸短褲還黏黏一手……阿福在迷糊中嘿嘿一笑脫下又沉沉睡去。

（二）

幸福的日子別說沒有萬年長，甚至連一百天都沒有。

第三個月工資剛發(fā)下來，阿福還沒走回工棚，胖子就傳來了狗子在工地上被倒下的鋼梁砸死的噩耗。救護車到的時候，狗子早咽氣了。雖然戴著安全帽，可是哪顆頭經(jīng)得起上千斤東西的猛砸。躺在血泊里的狗子，安全帽架在了肩膀上，連個頭都看不見。

阿福傻了，在眾人的攙扶下躺在大通鋪上坐了十來分鐘，才哇的一聲哭出來。

下午的時候，瘦工頭把阿福叫到了辦公室。眼皮眨也沒眨，口氣很平緩地跟他說這是一起工傷事故，每年工地上都會發(fā)生這種事情，死個人不算啥天塌下來的大事。

阿福木木地站著，這種好像死了一個臭蟲都不如的態(tài)度叫他不知道說啥。瘦工頭接著說叫阿福通知狗子的爹娘，盡快來辦火化手續(xù)，再到工地上拿撫恤金。他還跟阿福說，這事情不要瞎叫喚，要是給外人知道了，一分錢都沒有。

出了門，阿福恍惚中想起狗子帶他第一次走出這間辦公室的時候，狗子和他說，想不到你個小雞巴孩子運氣這么好，我當年進城找了一個月才有事做，一次餓瘋了還從馬路邊小攤上搶了個肉包子，被人追出半里地。狗子還和他說，算你個小雞巴孩子有良心，不過這包煙我可舍不得抽，孝敬給工頭能討他個好臉色，你看你的工作就落實了。對了，狗子還和他說過，以后賺了錢不能亂花，有時候工地上有女人來，摸一把20塊，你小雞巴孩子要不學好，小心我把你的手剁下來……狗子還和自己說過好多好多的話，可是轉(zhuǎn)身并看不到狗子，阿福就開始嗚咽起來。

情緒稍微緩過來一些，阿福給前排的老王叔家打了個長途。娘說了，有啥急事就打這個電話，老王叔能叫娘來聽。阿福說了狗子被砸死的事情，娘嚇了一大跳。晚上，娘又打來電話，說狗子奶奶一聽這消息就昏了過去，送到鄉(xiāng)里醫(yī)院說腦溢血中風了。

狗子埋怨娘說你咋能和他奶奶說狗子死了呢？娘說，我哪敢說狗子死了，我就說狗子工地上出了點兒事，他奶奶連啥事都沒問就一下子厥過去。娘還說，等處理好了狗子的事情，你就趕緊回來，我要不是照顧你爹走不開就過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眼睛紅腫的阿福去了瘦工頭辦公室。瘦工頭問狗子家里人啥時候過來，天氣熱，尸體在醫(yī)院停一天要好幾十。阿福說狗子爹娘早沒了，唯一的奶奶也中風了。瘦工頭又問狗子還有啥叔伯姑姑舅舅阿姨，阿福說狗子爹娘都是獨苗，多少錢你賠給我，我給狗子奶奶帶回去，老太太住醫(yī)院也要錢。一下子，瘦包工頭的表情看上去變得很奇怪，給阿福揮揮手說讓他先回去，領(lǐng)導再研究一下?lián)嵝艚鸬膯栴}，等消息好了。

阿福等了三天，瘦工頭也沒叫他去。三天里面，阿福不停地整理狗子留下來的東西，狗子也沒啥行李，自己上個月發(fā)了工資給他買的那條煙放在蛇皮袋的中間，還用厚厚的毛褲包起來。整理一遍東西阿福就哭一次。他在一遍又一遍地想，狗子到底哪里去了？他要是死了，咋會連個頭都看不見呢？更多時候，他覺得狗子并沒有死，狗子肯定在背后看著自己笑著說，小雞巴孩子，想啥呢？是不是想你娘了？你娘真好，今年過年我給她買十斤雞蛋去，天天到你家吃雞蛋餅。

第四天的時候，瘦工頭終于把阿福叫去了。他眨了眨那雙深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說，公司的大老板們研究過了，撫恤金是給家屬的，狗子家屬都沒了，錢自然也沒了。阿福說，狗子奶奶中風了，不是沒了，這筆錢要賠。瘦工頭笑了笑，看阿福并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他干咳了幾聲，門口很快進來兩個五大三粗的人，二話不說就把阿福一直架到工地外面，接著又有人把他和狗子的兩個蛇皮袋扔了出來。

這是啥意思？咋能就這么把自己掃地出門？阿福爬起來又沖進辦公室，結(jié)果連門都沒進去就被剛才架他出來的人扇了一巴掌，嘴里咸咸的，好像有一絲腥腥的味道。阿福對著里面帶著哭腔喊，狗子奶奶還活著，他家不是沒人了，你要把錢給我……話沒說完，那人飛起一腳踹到阿福肚子上，接著又有人撲上來一頓暴打……

（三）

醒來的時候，阿福躺在一個垃圾桶旁邊。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很用力才睜開眼睛，頭和身上都疼得要命，可是抬頭卻一顆星星也看不見。阿福想自己是不是也死了，可是又一想，不管自己是不是死了，都要把狗子的錢討回來，雖然多少錢他不知道，可就是一分錢，那也是狗子的。

但這樣的清醒并沒有持續(xù)幾分鐘，身上疼得厲害，阿福一頭又栽了過去。張開眼睛，天已經(jīng)亮了，透過白花花的刺眼的光，阿福隱隱約約看見身邊圍了一大群人，阿?？拗f，大爺大娘幫幫我，狗子死了，工地不給賠錢。他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可這句話重復許多遍以后，圍觀的人就漸漸散去，阿福好像聽見有人說他瘋子。阿福想說我不是瘋子，是他們欠了狗子的錢，可突然就像啞了一樣。

再醒來，沒有看到一圈站著的人，換成一個坐著的有些年紀的警察。阿福有些慌亂，怯怯地問這是哪里？警察說在醫(yī)院。阿福才知道自己被警察救了。警察能救自己，肯定能給狗子把錢要回來。于是，他一邊哭一邊給旁邊的警察說了這事情。警察在一張劃著黑色橫條的信紙上仔細記著他說的話，阿福感覺很溫暖，他甚至感覺狗子的撫恤金就擺在眼前，不過還沒來得及眨眼睛，又成了白白的被子。

當他說到龍元建筑公司的時候，那個警察皺了皺眉頭。后來就不再記什么了。警察和他說，小兄弟，沒事早點回家去吧，人家說的有道理，你老鄉(xiāng)家都沒人了，這錢總不能賠給你吧。阿福著急了，狗子家不是沒人了，狗子的奶奶還活著。警察笑了笑起身離開了，不一會兒一個護士打扮的女人走進來，給阿福拔了輸液的管子，扔過來一張八十三塊五毛錢的單子說沒事了，趕緊到掛號的地方把錢交了，這醫(yī)院住一天要好幾百，早點出去吧。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么進來的，下了床才覺得邁步都有些吃力。扶著墻走了幾步，他問那個女人，我的袋子在哪里？袋子里有錢。女人說應該在掛號的地方，于是把他領(lǐng)了過去。

從醫(yī)院出來，阿?？匆妼γ孢€有一家蘭州拉面館，他一下子又哭了，他想到了火車站旁邊的那家店。搖搖晃晃中穿過了馬路，盡管不少人恨恨地罵他找死什么的，可阿福并不理會。

在面館里，阿福問一碗面多少錢，老板說八塊，阿福想了想又說還是來兩碗吧，一碗里面加個雞蛋。

面還沒送到嘴里，想著狗子的阿福，眼淚已一顆顆掉到碗里，旁邊的人就看他，老板也走過來問他咋了？阿福就說狗子死了，龍元建筑一分錢都沒有賠。老板說那一碗是不是給狗子叫的，阿福就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老板又問，是不是一條龍的龍，元旦的元，阿福點點頭說是。老板嘆了口氣搖搖頭說，小哥你還是早點回家去吧，那家工地的事情沒人敢管。說罷老板起身走了，后來又扭頭說，兩碗面不用給錢了，快點回家吧。

吃了面，阿福還是堅持把錢放在桌子上。因為那時候他就想請狗子吃，這次說什么也不能花別人的錢。

馬路邊睡了一夜，阿福感覺精神好多了。他決心再到工地去，他一定要給狗子把錢要回來。

工地里還是老樣子，攪拌機轟隆隆地叫著，空氣中揚著濃濃的塵土，大家都很忙碌。阿福第一眼看見的是胖子，胖子說你還敢回來啊，上次他們打你的時候我們攔都攔不住，你看我胳膊上的黑青。阿福說，胖子你受苦了，可是我一定要把狗子的錢要回來。他根本不聽胖子的勸，又走進了辦公室。

“你小子還沒死啊。”瘦工頭正在打牌，眼睛的余光瞟瞟阿福又繼續(xù)出牌?！澳惆压纷拥腻X給我，我就走?！卑⒏？跉夂軋詻Q，他突然感覺現(xiàn)在啥都不害怕了，就算瘦工頭再叫一群人出來打他，他也不怕。

“我和你說了，狗子家沒人，這錢就沒了。要不你讓狗子當你爹，我就把錢賠給你?！闭f完，瘦工頭哈哈大笑，周圍打牌的人也跟著笑了起來。阿福攥了攥拳頭，可是他不敢因為自己的沖動而真把狗子的錢弄沒了。“好，狗子就是我爹，你現(xiàn)在把錢給我?！闭l料話音剛落，一個光頭接著說：“你說是你爹就是你爹，回家問問你娘答應不，你娘讓他操，他才是你爹?！焙逍β暳⒓磸浡艘幍奈兜?，越來越刺耳，阿福感覺渾身的血都往腦門子上涌，可是還沒等他沖到光頭跟前，一只板凳就不知從哪里砸了過來……

接下去的一個禮拜，阿福幾乎每天都重復著這樣的事情，他身上有傷痛的地方越來越多，最后一次去的時候?qū)嵲谧卟粍?，就從馬路邊撿了一根破棍子，搖搖晃晃像個垂暮的老頭?？墒敲慨敾貞浧鸸纷釉诔鞘欣锖退f過的每一句話，回憶起那些關(guān)于他們在這里奮斗的偉大理想，那些關(guān)于過年回家給爹娘長輩準備的厚禮，甚至衣錦還鄉(xiāng)后村里小姑娘紅著臉說哥哥我想和你好的無限滿足……阿福的信念就不斷地充盈起來，他必須為那個親切地叫自己“小雞巴孩子”，那個樂意忙里偷閑幫自己往小推車上扔磚頭，那個叫自己喝下第一口辛辣的白酒的狗子討個公道。是的，除非自己死了，不然就必須把狗子的錢討回來。

最后一次去的時候，阿福沒看見瘦工頭，辦公桌后面坐的人應該是新來的工頭。奇怪的是，還沒自我介紹，那人就開口說：“阿福兄弟啊，狗子的事情大家都很難過，但是按照規(guī)矩，家里沒人來就不能給錢，你也不能讓我為難?！卑⒏Ｔ傧攵嗾f什么，他就起身說工地上還有事情，阿福跪在地上拉著他的褲腿苦苦哀求，可是光頭很快就帶著人沖了進來……

（四）

阿福真想拿刀殺了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可一想殺了人就要償命，償命就要蹲大牢，蹲了大牢，狗子的錢就永遠也要不回來了。于是他一次次痛苦地告訴自己，要忍，必須忍，這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狗子。

絕望中，阿福想到了人民警察，于是他到了附近的派出所。接待報案的是個年輕的女民警，她把阿福說的話都寫在那種阿福剛熟悉的黑道道信紙上。問完了，女民警讓阿福寫下名字、摁了個手印，客客氣氣地說，這個事情我們會調(diào)查的，你留個手機號碼，有了消息通知你。阿福說我沒手機，要不每天來一趟行不行？女民警說不行，我也不一定每天都在對不對，你還是得有一個手機。

上個月賺的錢已經(jīng)寄回家里了，這個月剛發(fā)的工資剩下七百塊錢還不到?？蔀榱说扰沙鏊南?，阿福咬著牙到二手市場花兩百多塊錢買了個舊手機。又是一個禮拜，他有事沒事都會把手機拿出來看看，他擔心是不是人家打來電話他沒聽見，可拿進拿出也沒見電話打進來，后來干脆就一直盯著手機，累了就在馬路邊睡一覺，要是下雨的時候，就找個橋洞什么的躲起來。

這期間，阿福給娘打過一次電話，說自己在城里沒啥事情，等著工地把錢賠下來就回家。娘問人家肯賠嗎？阿福說肯的，娘你別多問了，電話費太貴，我拿了錢就回來。

終于等到派出所的電話，那已經(jīng)是狗子死后三個禮拜多了。可是到了派出所，女民警輕描淡寫地說，這個事情我們調(diào)查了，龍元集團說的沒錯，你老鄉(xiāng)家里沒有人來領(lǐng)錢，他們按照規(guī)定就不能給你。阿福一聽就火了，大聲說狗子的奶奶還活著，怎么就說家里沒人了呢？女民警笑笑，那就讓他奶奶來吧。阿福說他奶奶已經(jīng)中風了來不了，女民警就不再理會。

阿福氣不打一處來，他想，你們讓我買了手機，難道就是要等這樣的消息。他從女民警辦公室出來，狠狠把手機砸在地上，手機一下子就稀巴爛了。不過順著一塊碎片飛過去的軌跡，阿福在辦公室對面的墻上看見貼了一溜兒警察的照片和名字。對，這事情得找所長，所長就是領(lǐng)導，有啥事找領(lǐng)導說總沒錯?？墒菢巧纤L辦公室的門關(guān)著，阿福只有悶悶不樂地又走下來。

再以后，阿福每天都來派出所，可是好幾天也沒看見所長上班。直到有一天，一輛很高檔的汽車停在派出所門口，走下來的是所長，阿福剛想帶著告御狀的勇氣沖過去，卻發(fā)現(xiàn)開車的駕駛員就是工地上的光頭。阿福不是傻子，他的心徹底碎了，他終于明白瘦工頭為啥敢叫人把他往死里打，也明白他們?yōu)樯兑环皱X都不愿意賠給狗子。

在街邊沒有目的地走著，阿福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世界，要不然來來往往的人們怎么沒有一個搭理自己？“小哥，小哥?！边@是在叫自己嗎？阿福停下來，轉(zhuǎn)頭看見身后一間裝著半透明玻璃門的小店拉開一條縫，一個穿著低胸短袖衫的女人正不停地朝自己勾手，她的奶子可真大。不過阿福并不覺得她是在叫自己。

“小哥，叫你呢?！边@句話讓阿福證實了女人原來真的是在叫自己。“進來耍一下，很便宜的?！闭f著，女人用胳膊擠了擠兩個本來已經(jīng)漲滿衣服的奶子，它們就好像要跳出來一樣。反正就要死了，連女人是個啥滋味都不知道？沮喪的阿福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你有多少錢？”女人開口就問，阿福摸摸口袋說，不到一百塊。“不到就不到吧，姐今天便宜你了。”女人說著一把拉起阿福走進了里面的小格子間。想不到她一進去就把上衣脫光了，不過奶子不再挺拔，而是像兩只沒裝滿的面口袋一樣軟塌塌的耷拉在胸前。

看阿福坐著不動，女人一把拉起阿福的手放在自己的奶子上，阿福倏地跳了起來，耳邊一下子就響起了狗子的話：“你小雞巴孩子要不學好，小心我把你的手剁下來……”一想到狗子，阿福忍不住又哭了。女人反倒咯咯咯笑著說，真是個嫩芽，哭個啥子，姐還能把你吃了。

阿福說我不是怕你吃了我，我是……接著，他就把自己的事情和一直光著上半身的女人說了。女人聽完以后狠狠地呸了一聲說，那幫公安狗就知道欺負我們，壞人誰也不敢管。來，姐教你個辦法，保你能把錢討回來。說著，她把阿福的頭輕輕扳了過來……

（五）

樓下的人群慢慢變多，比那天垃圾桶旁邊的人不知多了多少倍。沒過太久，一輛警車嗚哇嗚哇地開了過來，一個警察跳下來舉著大喇叭喊，小伙子，你快點下來，有什么話下來說。又過了一會兒，一個扛著攝像機的男人也下了車，鏡頭像炮筒一樣對著自己。

“狗子在工地上被砸死了，你們要是拿不回來狗子的錢，我就跳下來?！睒窍碌木鞂χ⒏Ｓ趾?，冷靜！冷靜！你先下來，下來我們就幫你去要錢。阿福學著大奶子女人教自己的話回過去，局長來了，我就下來，不然跳下來死給你們看。

過了很久，阿福覺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就要往前一栽掉下去的時候，背后有人把他攔腰抱住。

阿福不知道后來和自己談話的那個中年漢子是不是局長，但是他聽到那個人板著面孔對著扛攝像機的男人說，我們一定要認真處理這件事。

負責處理的警察問阿福，你有手機沒有？等有了消息我通知你。這句話讓阿福很后悔自己剛才砸了手機，他不可能再去買一個，就只能一天天往公安局跑。幾天以后，警察終于對他說，狗子在工地上也有不注意安全生產(chǎn)的違法操作行為，但是工地還是答應除了承擔喪葬費之外再補貼五萬塊錢，要是狗子家沒人能過來，你必須得叫你們村里的干部帶上村委會的公章來取。民警說了一大堆，阿?？偹懵犆靼琢?，意思就是這筆錢肯定要給狗子，但是必須村里來人。還有就是，工地賠了自己一千塊錢的誤工費和醫(yī)療費。

阿福給娘打了電話說趕緊通知村長帶上公章來拿錢，然后又去找了那個大奶子女人，不過他這次連摸都沒有摸一下，只是從好心民警給他的兩百塊錢中拿出一張塞在女人手里說了一句，謝謝大姐。

（六）

小磚頭似的一捆錢咋就沒了？

整整一個晚上，阿福都沒有睡著，他懷疑是不是村長把這筆錢黑了，要不為啥村長非要一個人先回去，為啥不能等自己找到狗子的骨灰盒再走？他不是反反復復拍胸脯說就是人死了也不會弄沒狗子的錢嗎？可村長又是多么善良的一個人，村里哪家人有事情不是他跑前跑后幫著張羅，要不是村長帶著大紅章來，這錢說啥也拿不回來啊……想著想著，阿福感覺頭痛得厲害，比那天在垃圾箱旁邊還要痛。

又是兩天，阿福最后還是在火葬場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個看上去破破爛爛的骨灰盒，工人說這就是“狗子”?？梢粋€月前還活蹦亂跳的狗子咋今天就成了這盒子里的一堆灰白渣渣，阿福鼻子有些酸，不過此時的他已經(jīng)不太會流淚，一個多月來的經(jīng)歷讓他明白，很多事情光流淚沒用。

回家的路上，阿福死死地抱著骨灰盒，仿佛里面除了狗子，還有那五萬塊錢。他沒和旁人說一句話，別說那些人他一個也不認識，可就算是認識，他也不會說。沉默而孤獨的阿福，眼睛里冒著呆滯冷峻的光芒，沒有幾雙眼睛可以和這樣的光芒碰撞，這種眼神讓人覺得陰森森的，想必彼時囂張的瘦工頭和光頭來看上一眼，也會在三更天被噩夢驚醒。

回到村里，阿福先到了狗子家?？晒纷蛹议T緊閉，空無一人。

（七）

“王有貴，五萬塊錢哪里去了？”雖然不知道村長在不在家，但怒不可遏的阿福仍一腳踢開院子門，不顧一切地大叫大喊這個他從不敢叫出口的名字，旁邊的鄰居很快圍了過來。

“阿福，我對不住你，錢在縣城火車站叫人搶了，兩個年輕后生，我護也護不住。”光著膀子的村長從屋里出來，他腰上纏了好多圈白紗布，兩處還滲出了已經(jīng)發(fā)了黑的血印子，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痛苦。

“那我問你為啥不和我一起回來，為啥非要急吼吼地一個人先走？”阿福明顯不相信村長的話?！俺抢镒∫煌硪畨K錢，吃一天飯要十幾塊，折騰不起啊。”村長的眼神里充滿了善良的無辜和因為貧窮而深深烙進骨髓的卑微，想到村長連最便宜的青菜面都舍不得吃而啃了兩天冷饅頭，阿福的怒火沒能持續(xù)太久，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

周圍的鄰居們趁機都過來七嘴八舌地勸阿福。有人說，阿福你不能錯怪好人，村長要不是拼著命護錢也不會白白挨上兩刀；也有人說，村長是啥人阿福你不是不知道，狗子奶奶住院沒錢要被醫(yī)院趕出來，是村長帶頭讓大家捐了兩千多塊救命錢，現(xiàn)在村長已經(jīng)把老人接到家里端屎端尿像親娘一樣供著；還有人說，阿福，村長是縣公安局的人送回來的，公家人當著全村說這是搶劫案，等案子破了就能把錢給狗子追回來……

接著就有人把阿福領(lǐng)到村長家的西屋，狗子的奶奶躺在床上，頭歪在一邊，嘴角時不時會流些口水下來。她的眼睛灰白、目光游移，這一點兒也不能讓阿福聯(lián)想到臘月里那個帶著金耳環(huán)逢人便笑的慈祥老太太的樣子。

看到這一切，阿福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說，奶奶，狗子哥回家了。那五萬塊錢，只要我死不了，就會給你拿回來。

離開村長家，阿福試圖說服自己，但一想到村長決意比自己先回家這個關(guān)鍵問題，立場就又動搖了。是啊，縣城是啥地方，難道就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lián)屵@么多的錢，挨兩刀算個球，自己當初為了給狗子討錢，連命都快搭上了，兩個血口子就能證明他王有貴清白？他要提前回家，就是找機會把錢倒騰沒了，沒錯，王有貴就是最大的嫌疑犯，絕不能放過他！

第二天一大早，阿福打算進趟縣城，他要去公安局好好問問，這到底是咋回事？可沒等他走到村口，一輛警車就迎面開來。

“小伙子，你們村常阿福家怎么走？”車吱呀一聲停在阿福面前，一個人從里面探出頭來客氣地問?！拔揖褪前⒏?，咋啦？”阿福覺得自己運氣真不差，警察上門找他，連坐車到縣里的錢都省下了。

警察帶阿福到村委會后，主要開展了兩方面的工作。一是非常仔細地詢問了村長回家前的情況，二是告訴他這個案子目前正在偵破當中。阿福當然不滿意這樣的結(jié)果，他甚至有些抵觸，難道警察懷疑是自己把錢弄沒了？村長咋好好的在火車站就被人搶了錢還沒說清楚呢。

民警覺察出阿福的情緒，其中一個看了另一個一眼，被看的點了點頭，看人的警察就說話了，那天接到報案后，我們到現(xiàn)場做了調(diào)查，雖然案發(fā)時還是早晨六點，但小巷路口已經(jīng)開門的幾個小店店主都說先看見兩個年輕人拿著個包急匆匆從巷子跑出來，幾分鐘后又有一個中年男子手捂著流血的肚子昏倒在巷口，還是他們把受害人送去了醫(yī)院……在小巷里發(fā)現(xiàn)了匕首和搏斗的痕跡，可以說是人證、物證俱全。民警又說，幸好被害人傷勢不是很重，醫(yī)院簡單救護后，我們把他送回鄉(xiāng)里。經(jīng)過進一步了解，他就是你們村長。

可阿福還是不太相信，他告訴警察自己為了討這筆錢差點命都沒了，還大著膽子把自己對村長的種種懷疑都說了出來。具體包括：第一，當初村長為啥一定要先回家；第二，他為啥要住在小巷子的旅社里；第三，村長會不會雇個人把自己捅了而偽裝搶劫案；第四，就算是搶劫，村長也有可能在入住旅社前早就把錢轉(zhuǎn)移給了別人……

盡管阿福還做出了不少假設(shè)，但是兩個警察聽他說完后咧嘴直樂，小伙子，你的這些懷疑，我們怎么會想不到。很負責任地告訴你，我們偵破案件考慮到的細節(jié)比你假設(shè)的還要多、還要復雜，就連當時賠款的龍元集團我們都去調(diào)查過，可以說除了沒找到你，該找的人我們都找了。阿福很想再聽聽民警到底想到了哪些他沒有想到的細節(jié)，不料對方嚴肅地說，具體的偵破環(huán)節(jié)和手段是保密的，不要多問。

看著卷起一路塵土的汽車屁股，阿福想了許多，甚至想到了他們小的時候，有一次狗子在鄰居曬的苞谷上尿尿，結(jié)果被王有貴扭著耳朵送到家里；還有，王有貴的女兒上小學的時候不是偷過自己一支鉛筆嘛，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不是賊能養(yǎng)出賊娃子嗎……既然王有貴和狗子有陳年舊怨，并且他女兒那么小的時候就敢偷鉛筆，誰又能保證他對這五萬塊錢不動歪腦筋呢？

雖然這些想法在別人看來有些荒誕可笑，但在阿福眼里卻都是鐵板釘釘?shù)淖C據(jù)。他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把事情弄清楚，而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死盯王有貴。

可將近一個月的跟蹤下來，阿福也沒有發(fā)現(xiàn)啥蛛絲馬跡。村長這期間進過一次縣城，當時阿福不敢坐同一趟長途車，而是隨后攔了一輛貨車像電影里演的那樣，悄悄尾隨其后。本以為村長進城肯定要花些錢，這就能抓住他黑了狗子錢的證據(jù)，誰料村長除了到大藥店配了些藥啥也沒干，而這些藥回家后還都給了狗子奶奶。

又過了一個月，阿福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村長堵在了已經(jīng)快一人高的苞谷地邊。“村長，我也不是和你過不去，你要是個男人就拍著心窩子說句實話，狗子的錢是不是你黑了?！苯?jīng)過這么多事情的考驗，阿福好像成熟了許多，特別是那種瘆人的眼神?？纱彘L依舊搖了搖頭說沒有，阿福沒辦法，只能狠狠地撂下一句話，我盯你一輩子，就不相信你沒有花這錢的時候。

大家都覺得，這種基本上沒日沒夜的跟蹤很容易讓盯梢的人走火入魔，也很容易讓被盯梢的人心里發(fā)毛。就算什么都沒干，可平白無故被一個人明里暗里監(jiān)視著，也沒幾個正常人能受得了。于是，越來越多的人替村長打抱不平了，越來越多的人來勸阿福不要再這么胡鬧下去。

但不管大家好說歹說，小半年時間里的每一天，阿福天天都像幽靈一樣跟在村長的身后，有人實在看不下去給鄉(xiāng)派出所報了警?？蓛蓚€警察根本沒叫阿福放在眼里。阿福很果斷地和警察說，什么時候案子破了，狗子的錢追回來了，我就老老實實回家睡覺。村長咋啦，他能走的路我就不能走？你們憑啥說我跟他走一樣的路就是跟蹤他？再說你們又憑啥就說這錢不是他黑的，要能拿出不是他黑的證據(jù)，我就聽你們的。說話的時候阿福有點神神叨叨的，警察不愿意和他胡攪蠻纏，再說也實在沒抓住阿福威脅村長人身安全的把柄，搖搖頭回去了。

一看警察都管不了自己，阿福似乎就更肆無忌憚了。村長早晨起得比旁人早，一般六點就起床出門到地里拾掇去了。可現(xiàn)在阿福比他起得更早。五點多點，阿福就會風雨無阻地準時出現(xiàn)在村長家門口不遠的地方；上午九點村長從地里回到村委會上班，阿福就坐在辦公室外的大青石板上，本來那里是幾個老頭下象棋的地方，可是自從阿福和村長鉚上勁以后嚇得再也沒人玩棋了；村長中午回家吃飯、甚至偶爾到誰家喝點酒，阿福都會緊追不舍。自從跟蹤村長，阿福就沒在家里吃過午飯，一個饅頭就老咸菜也讓他吃得津津有味，多少次他爹舉著拐杖罵他，他娘哭哭啼啼拉他回家都沒用……一天的跟蹤必須要進行到村長傍晚或者晚上回到家里才能結(jié)束，要是哪天村長在外面和親戚朋友耍個牌，阿福也就會在那人家門口蹲著，起身的時候，地下是十幾個香煙屁股和一堆一堆的濃痰。

漸漸地，阿福的性格變得越來越怪異，不要說基本不搭理村里人，就連爹娘也很少能和他說上幾句話。一有空，他就反復琢磨曾經(jīng)向民警提問但卻沒有得到答案的那幾個問題。是的，為啥王有貴非要一個人先回去？為啥那么多人在縣城都沒事，就偏偏他被搶了？為啥這么大的案子一直都沒破？最關(guān)鍵的是，要是王有貴心里沒鬼，為啥他不敢教訓自己？有了這么多的為什么，阿福就認為這幾個月之所以沒有啥重大發(fā)現(xiàn)，主要是王有貴隱藏得太深了，他太會演戲了，不過再狡猾的狐貍也別想逃出獵人的手掌心，這只是個時間問題。

很快就到了臘月，很快又開了春，這所有的時間里，阿福依舊做著同一件事情。盯梢村長早已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白天緊跟不舍似乎已經(jīng)不過癮了，更加執(zhí)著的阿福有時候半夜醒來還要到村長家附近溜一圈，要是村長家的燈開著，他就傻乎乎地看著。他覺得燈亮著說明里面的人就沒睡覺，沒睡覺就有可能做些什么事情，包括半夜出村轉(zhuǎn)移贓款，或者會被自己跟得心慌了，把錢丟還到狗子家的院子里。但是幾次下來，村長并沒有這樣的罪證被阿福逮到。

沒白沒黑地盯人的確傷神。終于有一天，阿福病倒在床上，腦袋上燙得好像能把他娘喜歡做給他的雞蛋餅烙熟了。不過村里的醫(yī)生說沒啥大事，可能受寒發(fā)了高燒，打幾針就能好。

（八）

“告我句實話，這錢你到底拿了沒有？”說話的是阿福的娘，輕輕的啜泣聲掩飾不住內(nèi)心無盡的惶恐和不安。

“唉，他不信，你咋還不信？”

“我信，可你說這樣下去咋辦啊，我想給他說門親事，可連接我話茬的媒婆都沒了。你說咋辦，要不我到城里把腎賣了，你把錢給他，向他賠個不是……”

“你瘋了，這是說啥胡話哩！”

“我沒說胡話，你看看阿福現(xiàn)在人不人鬼不鬼成了啥樣子，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慢慢地，啜泣的聲音越來越大。

“唉，造孽啊，造孽啊！”

“這還不是你造下的孽，早知今天，不如當初肚子里就打了他?！?/p>

（九）

村里大多數(shù)人都琢磨著，病好了的阿福能徹底清醒過來。可阿福并沒有按照他們美好的設(shè)想改變什么。人們不再好言相勸，他們都覺得阿福得了神經(jīng)病，不然哪個正常人能干出這樣不正常的事情來。

可奇怪的是阿福除了在跟蹤村長這件事上顯得不正常以外，其他方面和正常人似乎還真找不出一點兒差別，一次一個孩子不小心掉到河里，還是阿福把人救了。

救人以后，沒人懷疑阿福神經(jīng)病了，但更多的人開始憎恨他，別說是村長的女婿，就是路見不平的村民都幾次要把阿福攔下來痛打一頓，可回回都被村長勸住。村長說，他還是個孩子，你們別難為他。再后來，大家不再難為阿福，可他爹娘卻慢慢沒了說話的人。仿佛阿福一家都是村里的瘟神，誰沾上誰就會倒血霉。

村里人最擔心的時刻早晚還是到了。狗子祭日那天，阿福晚上六點就跪在村長家門口燒紙。其間有不少村民來勸，阿福根本聽不進去，人家要強拉他走，他就陰陰地說：“今天誰要拉走我，我就跪在誰家門口燒一輩子的紙?！笨粗请p充滿哀怨的眼睛，沒人敢再招惹是非。

阿福娘聽到消息瘋了似地趕過來拉他回去，可阿福就像被釘子釘在地上一樣紋絲不動。他娘最后急了，硬生生給他跪下哭著說，阿福你就積點德吧，你這樣咒村長你會讓全村人咒??！阿福抬頭看了娘一眼，歲月已經(jīng)在這個曾經(jīng)美麗的女子臉上留下了太多無情的痕跡。還是四十出頭的年紀，娘的頭上早已生出絲絲縷縷的白發(fā)，即使透過紙錢燃燒所散發(fā)出的昏暗的光亮，那些白色也還是沒能逃過自己的眼睛。

又過了一會兒，阿福爹也拄著拐杖踉踉蹌蹌走來了，一看媳婦給兒子跪在地上，他一棍打在阿福背上，自己啪啪地拍著大腿痛心地說，阿福啊阿福，你這個鱉孫叫你娘跪著，你要遭雷劈啊……話還沒說完，爹就撕心掏肺地咳嗽起來，這種聲音讓阿福感到深深的恐懼，那種從小就擔心什么時候肺會被爹從胸口咳出來的擔心又一次強烈起來。

但這些小小的傷感并不足以改變阿福的主意，他依舊跪在地上慢慢地燒著紙，并不理會爹的狂躁和娘的悲傷。沒多久，爹嘴里就吐出一大口血，村里人嚇得不輕，趕緊把人往家里抬，娘顧不上阿福，起身追在后面邊哭邊喊。那一瞬間，阿福真的有些恍惚，從記事起到現(xiàn)在，記憶中應該還從沒見到爹娘對自己發(fā)這么大的脾氣。他忽然開始有一種自責，是不是自己真的把事情做過了?？墒且呀?jīng)到了這個份上，要是莫名其妙就退下來，豈不是讓狗子在天上哭，壞人在地上笑。想到這里，阿福很快整理了自己在這一瞬間恍惚了的情緒，他并沒有起身追著爹娘回家去，而是一陣哈哈大笑后，開始不住地重復著一句話，狗子，王有貴不給你送錢，我給你送來了，五萬塊，一分也不少……

看著悶頭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聽著阿福在門外叫喪一樣的聲音，村長老婆實在忍無可忍，起身要沖出門找阿福拼命，結(jié)果死死被村長拖住。他老婆就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哭喊，常阿福啊常阿福，你這輩子不得好死啊，你這輩子不得好死??！

又過了半小時，村長從院子里走了出來?；蛟S這樣的場面已經(jīng)讓阿福等了太久，看來村長終于要投降了，自己就要勝利了。想到這里L+ywApByIu4hsziNFA2gDpqSSKdsE+Lo9KDLtDMbMc4=，阿福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許多。

“阿福，你到底想干啥？狗子的錢不是我黑的。”夜色下，村長想透過時高時低的火苗看清楚阿福的臉。

“你說不是你黑的就不是你黑的？我咋不相信呢？”

“你為啥就不相信？”

“我為啥要相信呢？臨走前我說要和你一起回來，你非要先走，我說拿著這么多錢路上危險，你說就是沒了命也不會沒了錢?，F(xiàn)在錢沒了，你的命咋還在呢？”阿福猛地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村長，布滿鮮紅血絲的眼睛就像兩張流著血的大嘴，隨時都可以把村長撕咬得粉身碎骨。

“阿福，我不怕你往我身上潑臟水，可你還年輕，你不能毀了自己啊?！贝彘L蹲在地上，也想拿過一張紙錢燒燒，卻被阿福慢慢地推開。

“王有貴，我不怕你笑話，打從工地上討錢那天起，我就沒怕毀了自己。我拼了命拿回來的錢，就會再拼一次命找回來。我知道你把公家人買通了，我不怕，他們不查我查。你說我往你身上潑臟水是吧，那好，我以后也不說是你黑的了，反正我就跟著你，這輩子不是你先死，就是我先死，你死了我就不用跟著你了，我死了也沒人跟著你了?！卑⒏５脑捰贮c兒繞，但好像又充滿了辯證的味道。

這句話說完，阿福就直愣愣地看著村長。

“唉……”村長長嘆一口氣，起身扭頭進了院子，不再理會門外的阿福。

（十）

第二天天還沒亮，阿福娘起床解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旁邊的阿福爹已經(jīng)斷了氣。聽到聲嘶力竭的哭聲，阿福跑進娘的屋子。爹的臉上泛著鐵青，身子已經(jīng)開始變涼，任憑披頭散發(fā)的娘怎么搖晃也始終沒有再說一句話?？粗@悲慘的一幕，阿福大喊一聲，王有貴，我要殺了你！話音沒落人已經(jīng)沖進灶房拎出一把菜刀朝村長家奔去，全然不顧身后驚呆了的娘。

可再一次粗暴地踢開村長家的院門，阿福就像傻子一樣站住不動了，手里的菜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他沒有看到奔跑過程中預想到一刀刀砍在村長身上鮮血噴涌的樣子，也沒有看到村長奄奄一息中說是我害死了你爹是我黑了狗子的錢的樣子，他所看到的村長正直挺挺地吊在院子里那棵大槐樹上，悄無聲息，悄無聲息，甚至連一點隨風擺動的意思都沒有……

很快，阿福就被聚集過來的村民五花大綁；很快，呼嘯而來的警車就帶著他又呼嘯而去。

鄉(xiāng)派出所里，警察問了阿福半天也沒問出點兒什么。后來，又走進來一個民警，把一張皺巴巴的紙放在阿福面前。

阿福：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沒有黑狗子的錢。我的死和你無關(guān)，我相信公安局看到這封信，很快就會把你放出來。

我不怕你跟著我，也不怕你潑臟水。我沒做虧心事，案子早晚會破，你總會有明白的一天。你還年輕，我不能讓你這樣下去害了自己。如果我死了，你就能好好找份事做，好好照顧你爹和你娘，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結(jié)婚，那我在地下也就安心了。王有貴絕筆

走在回家的路上，阿福一直暈暈乎乎的。他在想，是不是自己真把村長冤枉了，按理說，村長就算是畏罪自殺，也不會寫這個遺書證明自己的清白啊。他又想，不管怎么樣，都應該答應下村長的話，畢竟他不是在害自己。

可是阿福并不知道，當娘中午聽說村長上吊后，已經(jīng)拿起了農(nóng)藥瓶……

其實，人生許多時候，都找不到問題的答案，就像狗子的錢到底去了哪里？就像村長為什么會寫這樣的遺書？就像最疼他的娘為啥會拋下他和尸骨未寒的爹尋了短見?！鲐熅?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