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德的夢

2158年初春，雨雪初霽，天空恢復了久違的藍色。我緩緩地走在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的街道上，一群燙著花哨頭發(fā)的孩子踩著全自控太陽能滑板在我眼前飛速掠過，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變成了慢鏡頭。我伸出左手：十四年了，還有誰記得那些曾經瘋狂搖曳的綠手掌呢。

時光回到2144年，我和賽德正是兩個陽光男孩，成天踩著太陽能滑板在大街上玩驚心動魄的風馳電掣，后面總是跟著一個清麗動人的天使姑娘扯著嗓子咋呼：“喲！飛起來了！快飛起來了！”

她是我妹妹阿西。

街上到處是太陽能滑板，這是一種純天然的健身方式，行人車輛避之惟恐不及。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好意攔下剛從車輪旁飛過的一對少年說：“孩子，注意安全。”這對少年竟用生物學教授的專業(yè)術語對這個中年人說：“不要你多事，你缺少維C蒙那氨基酸，是個地道的更年期精神病患者，快點踏上太陽能滑板吧，你還有救?！?/p>

在這個年代，物質文明和科技文明超常規(guī)發(fā)展，人類飛行器速度已達到十分之一光速，太陽系旅游就像出國一樣容易。人們普遍患上了時尚綜合征，時尚等于一切，你可以穿著能變換出七種顏色的變色龍服裝，把頭發(fā)染成103種顏色，遠比百變怪蟲羅德曼花哨，再噴上據說用非洲上百種植物按照黃金比例調制成的香水。但阿西從不追趕潮流，保持絕對天然。

在22世紀的時尚革命中，最傳奇的一筆是人類進入無睡眠狀態(tài)。大睡如小死，睡眠曾奪去人類三分之一的光陰?，F在，睡眠即將成為一個歷史名詞。這其實很簡單：把特制的芯片植入大腦皮層，把大腦里的疲勞因子重組，大腦局部可以進入輪流休眠狀態(tài)。于是，地球上沒有了夜的概念，床成了一種可有可無的奢侈物件。即使你一口氣打上20個小時的仿真游戲，只要在絞盡腦汁之際再來一局保齡球，或踏上全自控太陽能滑板，你的困倦都會自動消失。人們精力過剩，金星十日游成了最時尚的休閑方式之一。新興的娛樂方式五花八門，沒有人去關注即將消失的黃河。

還有一點不得不說，那就是你在地球上以任何浪漫或不浪漫的方式自殺，都會被人們毫不留情地嘲笑為老土，目前最流行的死法是通過多極時空死在黑洞中?！昂诙蠢献妗被艚鸬脑賯鞯茏印艹龅纳锢韺W家史密斯，他也像霍金一樣患了肌肉萎縮癥，因植入了生命基因，身體完全康復，目前已處于無衰老狀態(tài)，去年遷居土星宮，那里可以通過時空引力場直通黑洞的中心。據說，史密斯可以和死者的靈魂對話。

當然有一些保守固執(zhí)的人還是睡覺，問題是所有的人都進入無睡眠狀態(tài)，沒有睡意又怎么睡眠呢？這很簡單，在你決定要睡前朝帶有雙極電流的做夢枕里塞做夢芯片，這樣你就可以做各種光怪陸離的夢。在“大嘴吃八方”系列中，可以品嘗世界各地美食，熱食燙嘴，冷飲冰牙。在“環(huán)球一游”系列，可以親身體會喜馬拉雅山脈的宏偉，也可以體驗地中海的陽光沙灘。但我很少用這個，誰稀罕做夢？賽德也是，賽德通常買畢加索或梵高系列，買了也不用，只當作收藏。賽德是繪畫方面的天才，他無師自通，阿西很崇拜他。我擔心阿西早戀，常常有意無意出現在兩人畫畫的場景中。

賽德是太空工作者的遺孤，他靠賣畫養(yǎng)活自己已經有好幾年了，他有一個與生俱來的夢想，就是要成為比梵高更偉大的畫家。他對藝術的追求已到了如醉如癡的地步，常常待在畫室里畫畫，有時一幅畫要畫好幾個小時?？磩e人畫畫雖然很無聊，但阿西一直陪著他。賽德醉心于畫畫，阿西醉心于賽德畫畫的姿態(tài)。

阿西本名徐子藍，聰明靈秀，是我家的夜明珠。我叫徐天空，大概是嫉妒她名字比我好聽，或者還有其他什么原因，我根據她吃西瓜時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吧嗒聲，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西瓜豬太妹，后來因為這個名字太長，于是便叫她阿西。賽德曾畫了一組畫，一共五幅，分別是《奔月》《飛天》《化鳥》《推石》和《十字架》。賽德畫得最用心的一幅是《化鳥》，那是已半人半鳥的精衛(wèi)在銜石填海。賽德畫好后給阿西看，阿西說：“精衛(wèi)是一個女孩呀！應該表現出一種清純、神圣而又悲壯的氣氛，比如把她的衣服浸在海水里。”賽德按阿西說的改，果真體現出了那種直透靈魂的神圣、悲壯和震撼。這組油畫的另外四幅都被一家知名畫廊收藏。賽德舍不得把最珍愛的這幅畫拿去，便把它送給了阿西。阿西好高興好激動，那一天抱著我一個勁地吻，賽德在旁邊也哈哈大笑起來。

生命基因誕生之初，由于所要求的技術指數過于艱深，手術風險出奇地高，即使是國家領導人和金融巨頭，也沒有人敢植入生命基因。史密斯成為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吃螃蟹的人?，F在，生命基因有了新的應用——綠手掌。綠手掌一問世，就令世界矚目。由于人類難以解決環(huán)境污染帶來的危機，街上的放心食品越來越讓人不放心，人類要追求長生，長生食品又在哪里呢？答案就在不進食。將手掌內的堿分子改變幾個，植入一定葉綠素，每天只需攝取一定熱能，轉換的能量就可以滿足人類整天新陳代謝的需求。

開始綠手掌并不普及，直到OOTV的節(jié)目主持人用綠手掌和大家打招呼，視時尚如命的人們也開始植入綠手掌，于是綠手掌公司在每條街上變戲法似的弄來一個連鎖門診部。植入綠手掌比打針麻煩不了多少。再開一些維生素和氨基酸，分別裝在兩個瓶子里，每天吃一片，便可以省下一日三餐的時間。

賽德醉心于藝術，決定植入綠手掌，好將全部精力都投給藝術，還要求阿西也去植。兩人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阿西不能說服賽德，一個人躲到沙灘上哭了。

我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在通話顯示屏里憂心忡忡地對我說：“阿西是對的，我看你也別去弄那東西，那種反自然的東西，我總感覺不吉利，我可不是節(jié)約那幾個錢，我和你爸爸掙的錢夠十個孩子用的?！蔽倚πφf：“媽，這不是什么反自然，賽德也去植了呀，這樣他就能專心畫畫了嘛。我也要潛心鉆研生物工程，我去植了呀?！?/p>

幾天后，賽德陪我去植了綠手掌。手術前阿西來信息求我千萬別去植，我不聽。

也就在這一天，出現了兩派爭斗。綠手掌族和吃飯族的爭斗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所有學烹飪的學生都去學服裝，據說人們對吃的要求減弱，服裝的黃金時代就要到來。

綠手掌一族攻擊食品店，拆毀公共廁所，罵吃飯族是食尸鬼、臭糞坑。

吃飯族在大街上放了很多告示牌：“人不是植物！”“拒絕反自然！”而且在街上擺著許多攤子：燒烤攤，水果攤……他們拿著淌著油冒著熱氣發(fā)出香味的食物走到綠手掌面前炫耀道：“你們要不要嘗一口？”有些綠手掌受不了這等誘惑，口水都流出來了，很久沒吃東西，餓倒不餓，可嘴饞呀。

由于對吃的需求銳減，大量農田荒廢了，綠手掌們把地圍起來，建成一個個曬手吧，打的廣告是：享受不傷手的綠色陽光。陽光就是文明，綠手掌是高度文明。吃飯族連郊游的地方都沒有了。

就在這一片混亂中，阿西走了，帶走了每晚陪她入睡的玩具熊，帶走了小時候在海邊的即時拍照，帶走了冰箱里沒有吃完的西葫蘆羊肉鍋貼。當然，她還帶走了賽德送她的《化鳥》。她給我留了一張條：

哥，我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我不要綠手掌，賽德不理解我，你也不理解。我會天天鍛煉，我要到一個沒有綠手掌的地方去，你放心，我?guī)Я颂栥y行卡，在整個太陽系通用的那種，等我能掙錢后，我就不會用卡上的錢了。

綠手掌的鬧劇發(fā)展到頂峰時戛然而止了，植物細胞內含葉綠素，只要有足夠光能，植物細胞內葉綠體瘋長，于是，人們的綠手掌便蔓延到了手臂上，電視節(jié)目上的主持人仍然用充滿煽情的口吻說：“天然綠，越多越自然，越多越健康，越多越帥，越多越好?！钡撬麄冊贈]有用綠手掌和大家打招呼，也許他們內心也感到不自在吧。

可沒幾天，醫(yī)院又爆滿了，植物細胞侵占人體視網膜，影響視力，好多人開始失明。

當賽德將白晝畫成一片昏暗的時候，我匆匆把他送進醫(yī)院。醫(yī)生搖搖頭說：“一切都遲了?！蔽壹绷耍幌伦プ♂t(yī)生的手說：“你可要想辦法救救他呀，他是天才的畫家，眼睛就是他的生命呀?！贬t(yī)生平靜地說：“你是學生物的，你應該清楚他的情況?！蔽壹钡每蘖似饋怼ａt(yī)生看著我說：“你手上的這塊，倒是可以馬上取出來，而他，已經無法看到明天的太陽?！?/p>

幾個月后，賽德出院了，他進了一家造夢公司。由于失明者遍地皆是，造夢師成了最紅火的職業(yè)，只要躺在特制的床上，把自己想的錄下來，就可以拿豐厚的薪水。沒了眼睛，想象力還在，賽德的夢浪漫之中帶一點憂郁，他很快成了最炙手可熱的造夢師。有時他也寄一些非賣品給我，夢里講我、阿西、賽德、畫畫。

夢里的賽德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夢里都在畫畫，夢里都有偏著腦袋看畫和呼嚕呼嚕吃西瓜的阿西。

發(fā)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