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茶香

閩南人愛品茶。清水茶、碧螺春、鐵觀音、大碗茶……茶香濃郁，久久縈繞于心。閑暇時(shí)飲上一杯茶，清涼入心，洗去煙塵，令人回味。走進(jìn)我們的老街，你總能聞到一縷縷茶香。

大家總愛聚在一起，用心去品味那濃郁的香氣。閑暇時(shí)遇到，說著說著，就拉著別人的手笑開了，“到我們家喝杯茶吧?！?/p>

連我們這些孩子，說話時(shí)也沾染上了幽幽茶香呢。

“到我們家喝杯茶吧?！薄暗轿覀兗液缺璋伞！蔽液桶⒖嬷螒?。一棵青草，一塊石頭，一朵小花，幾塊泥巴，此刻都成了我們的好玩伴?，F(xiàn)在，我正準(zhǔn)備請阿葵到我們家“喝茶”呢。細(xì)細(xì)的藤蔓兒，被我纏繞成了一個(gè)茶杯的形狀；綠色的葉子呢，就充當(dāng)茶葉吧……

我們玩得不亦樂乎。

“咱們這條街上搬來了個(gè)叔叔，姓涂！”突然，四果湯跑到我們面前，巨大的黑影遮住了地面上的“茶杯”，影影綽綽，看起來杯底的茶葉都展翅欲飛了。

阿葵瞪了他一眼，“去去去，你怎么可能知道得這么清楚?？蓜e打擾了我們招待客人的游戲?！?/p>

“真的，真的！”四果湯的臉都漲紅了，一只手在空中輕輕地?fù)]著，“他是我的新鄰居，就住在有牽牛花的籬笆墻后邊！”

我們最終還是信了。

第二天，那位叔叔就開始融入老街的生活。

他在巷尾擺了幾張木桌木椅，上面有特別精致的鏤空花紋，還有木頭的年輪印記。我們喜歡上了那兒，總想永遠(yuǎn)待在那里，看夕陽在那一個(gè)個(gè)凹陷的地方打著滾兒；喜歡上了他在桌上緩慢地?cái)[上一套青瓷茶具時(shí)，眼睛里氤氳著的水氣。

到了那里，所有吵鬧聲都會(huì)消失；我們緊閉著嘴巴，默默望著茶攤。

“這種白底藍(lán)花的杯子，叫做‘若深杯’。你們知道么？與若深杯，與茶，與我的祖輩相關(guān)的故事，可不少呢。一切，都留給后人想象揣摩?！彼p輕地念叨。

燒仙草開口了，“若深杯？為什么？它一點(diǎn)也不深?。　?/p>

“茶是素凈之物，茶具自然也要有些講究?！羯睢强滴跄觊g制陶名家的名字，他所制造的‘若深杯’色階豐富，或工筆或?qū)懸?，是?dāng)時(shí)青花瓷中的翹楚啊。”他的一句話似答非答，說得我們似懂非懂的，不知說些什么，只是對面前的茶具有了些敬畏之感。

他先將茶葉放于茶洗之中，用煮沸的開水細(xì)致沖燙過一遍，隨后，便把茶洗中的水倒掉，將茶壺放于茶洗中，用鑷子夾起一小簇碧綠的茶葉，盛放在茶壺里。

開水沖了第一遍茶，倒掉；第二遍茶，倒掉；只有第三遍，他才滿意地拿出了一泡色澤濃淡均勻的茶。他用一只手指頭小心地按住茶壺蓋，均勻地往圍成一圈的茶杯中斟茶，“孩子們，要試試看嗎？”

我們啜飲了一口，那香氣在舌尖輕輕縈繞，一陣酥麻，感覺心也浸潤在一片翠綠茶葉之中。我還細(xì)細(xì)地抿了一口，讓香氣浸透肺腑，舌留余香。

“謝謝你，茶叔！”四果湯突然開心地喚了一聲。

“茶叔，你就是我們的茶叔！”我們高聲嚷著。

是呀，沒有什么比“茶叔”這個(gè)名字更適合面前的他了。泡的一手好茶，又對我們?nèi)绱说年P(guān)懷，他的心里，也漾滿了悠悠茶香吧。

我突然笑了，“茶叔，你泡茶技術(shù)這么高，是不是祖祖輩輩都善于泡茶？”

茶叔輕輕地“嗯”了一聲，微微地低下頭，目光里竟沒有興奮，眼前那層氤氳著的憂傷水氣依舊籠罩著，沒有散開。

或許，他心底有什么悲傷的事兒吧？

我和阿葵對視一眼。心中，突然涌起茶叔剛才說的話：“與若深杯，與茶，與我的祖輩相關(guān)的故事，可不少呢。一切，都留給后人想象揣摩?！?/p>

望著面前蕩漾在杯底的醇香茶葉，我，便沉浸在了一片青綠色的想象中——

依舊是茶攤。依舊是古樸的木桌木椅。依舊是白底藍(lán)花的若深杯。

“啪”，桌子震動(dòng)的聲音清脆響亮，久久縈繞：“一杯碧螺春！”一位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人一拍桌子，聲音豪爽。

他就是當(dāng)今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江洋大盜。

其他幾位品茶之人，急忙避開。

“碧螺飛翠太湖美，新雨吟香云水閑?？腿?，給你嘞！”茶叔的祖先笑著走來，端著若深杯，眉眼里流淌著熱情好客的氣息。

大盜有些意外，他本以為茶攤的人都會(huì)遠(yuǎn)遠(yuǎn)避開。他早已習(xí)慣了這一切，習(xí)慣與朝廷官員作對，在漆黑的夜晚里劫去他們宅中的珍貴器物；習(xí)慣了在刀光劍影中奔走；習(xí)慣了夜不成眠，靜靜默讀武林秘籍的生活……

他覺得自己并沒有錯(cuò)，自己只是一身正氣嫉惡如仇罷了，自己只是與面前的生活格格不入罷了。為什么皇親國戚一出生就能享受錦衣玉食，而自己只是貧寒家庭中的無名小卒呢？他要證明給世界看：我是一個(gè)無人能敵的人！

他端起碧螺春，呷了一口。銀澄碧綠的茶葉在口中輕輕蕩漾，清甜彌漫，帶著山林的嫩綠。那是自己家鄉(xiāng)的味道！他們家就住在山上，每天，他們都能聽見竹露的清響，都能看見絢爛的朝陽。此時(shí)此刻，他總會(huì)微笑著喚聲“爹，娘”，然后到山下的井里挑幾桶水。金色的陽光總?cè)缂?xì)細(xì)密密的絲線，在桶上蕩漾……

這茶，如清泉一般，輕輕淌入他那干涸已久的內(nèi)心，霎時(shí)間，青草搖曳，如花盛開。

他站起來，把銅錢輕輕地放在桌上，淚水在臉上縱橫流淌。父母最大的期望就是他能平平安安幸?？鞓罚皇钱?dāng)個(gè)奔走江湖的大盜。

是呀，他還年輕氣盛，人生的舞臺上，他還能扮演更精彩的角色！

他想，他是得回家了……

我把這個(gè)想象，這個(gè)故事告訴了茶叔。他笑著摸摸我的頭：“謝謝你，孩子。”那憂傷的云霧在一瞬間散開了，可低頭，又籠罩了上來。

燒仙草也開口了：“我，也有個(gè)故事。”

依舊是茶攤。依舊是古樸的木桌木椅。依舊是白底藍(lán)花的若深杯。

已是現(xiàn)代了。

一位老人步履蹣跚地走來，太陽映照在他的背后，像一枚老邁的果實(shí)。

“收……要收攤了嗎？”他輕聲問。

茶叔的至親急忙擺手，“不，大爺，您請喝杯茶吧?！?/p>

“嗯。嗯……”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斜靠在木椅上。

“您要什么茶？”

“一杯苦丁茶就行。”老人回答道。

苦丁茶端上來了。微苦，但帶著淡淡的清香。老人抿了一口，帶著回憶的味道，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老了，老了。他不止一次向兒子和兒媳婦抱怨過自己的衰老。

他連連啜飲了幾口苦丁茶，苦澀而甘甜在嘴里交織，輕輕地打開自己的心扉。他突然笑了，開心地大笑起來，像個(gè)頑童一般。

是想起年幼時(shí)對蘆花雞指指點(diǎn)點(diǎn)，好奇萬分嗎？是想起灶膛里橘紅色的麥秸草嗎？是想起抓泥鰍時(shí)摔了個(gè)四腳朝天嗎？是想起自己用瓜葉遮涼的情景嗎？是想起自己和伙伴追著一只蝴蝶就忘了回家了嗎？

老，他就是不服老！他還有顆快樂的心??！

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苦丁茶的味道還在嘴里蕩漾……

“好故事！”我連連拍手。

“好故事啊，好孩子！”茶叔也連連拍手。

我們講了好多個(gè)故事，從古代說到現(xiàn)代，均是一杯茶改變了人們的心境……聽著聽著，茶叔笑開了，那眼里的憂傷云霧徹徹底底地消失，只見陽光在他的眼里跳躍著……

那天下午回家，才聽阿葵隔壁的陳婆婆對我們說，茶叔的父母在一個(gè)月前相繼去世了，無法排解憂傷的茶叔，離開傷心之地，才來到了我們身邊……

于是，每天下午，我們都會(huì)到茶叔的茶攤，說故事，喝茶，悠閑無比，看到他的笑容，我們總會(huì)無比喜悅。

“茶叔，我們都羨慕您，祖祖輩輩都是‘歲歲茶香’！”有一次，我微笑著說。

“孩子，謝謝你們，祝你們年年歲歲，都擁有幽幽茶香！”茶叔笑著撫摸我們的頭。

茶葉在杯里輕輕沉浮，茶香氤氳，心底吐露出一個(gè)芬芳的春天。

發(fā)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