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武漢大學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同時為李達老校長當了13年學術助手;他24歲時發(fā)表文章,大膽批評前蘇聯(lián)尤金院士和羅森塔爾院士編著的權威著作《簡明哲學詞典》;他1978年出席全國真理標準問題討論會,以高度的理論勇氣在大會發(fā)言中旗幟鮮明地批駁“兩個凡是”……
他就是步入知天命之年以后,又相繼擔任武漢大學哲學系系主任、研究生院院長、常務副校長和校長長達14年的人文社科資深教授,湖北省首屆荊楚社科名家之一的陶德麟。陶教授60年的哲學人生,可謂波瀾壯闊,著名美學家、哲學家、北京大學葉朗教授在讀了《陶德麟文集》后給陶先生的信中說:“杜甫的詩,是‘詩史’,您的文集,可以說是現(xiàn)代當代哲學史,不僅有理論價值,而且有歷史的價值?!钡盏瞒氡救藚s認為自己只是一個“在荊棘叢生的小路上蹣跚前進”的“平庸的探求者”。
少年英才,結緣武漢大學
陶德麟先生出生于一個文化氛圍濃郁的家庭。他的祖父是一位不愿參加科舉考試的清末儒生。他的父親幼承家學,國學功底深厚,少年投身辛亥革命,畢業(yè)于保定軍校,青年時期曾任孫中山先生大本營參謀等職,參加北伐戰(zhàn)爭。母親黃鑑文畢業(yè)于湖北省立女子師范學校,曾任中小學國文、數(shù)學、音樂教師。
陶德麟先生沒有上過小學,他的國、英、數(shù)諸科知識主要是由父母在家教授的。他天賦過人,五歲起就開始學習《四書》、《詩經》和《古文觀止》,進中學之前就能背誦不少國學經典和文學名著,學會了文言文寫作和舊體詩詞格律。他16歲時就能寫一手老練的文言文和古典詩詞,老師在批語中稱贊他“文如斲輪老手,無懈可擊,而情韻悠揚,令人神往”,“論允理足”,“所評極抑揚之能事”。這些作品至今還保存著。
1948年春他的父親患重病臥床不起,缺醫(yī)少藥,家中生活困難,他仍然堅持學習到高中畢業(yè)。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他報考了清華大學外文系、武漢大學經濟系和華中大學外文系,以優(yōu)異的成績同時錄取并獲得了三校的助學金。這時他父親病逝,母親無人照料,不便遠行;加以武大當時也是與清華齊名的學府,經濟系尤其享有盛譽,于是他放棄了去清華的打算,入武漢大學經濟系學習。
他進武大時還不到18歲,正是世界觀形成的關鍵年齡,又恰逢新中國成立、社會大變革開始的時期,全國都沉浸在一片解放的喜悅之中,武漢大學也成為共產黨領導的革命熔爐。師生員工都在學習革命理論,熱火朝天地投入一個接著一個的政治運動。在他面前展現(xiàn)的是無限光明的前景。他積極投身于土地改革等各種實踐活動,參加各種社會工作,成為學生中的積極分子之一,當選為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武漢市第一屆團員代表大會代表。他擔任了武漢大學校刊《新武大》的編輯組組長,撰寫社論和短評,還在職工夜校講授語文課。同時,他奮力學習專業(yè)理論,擴大知識面。除了經濟系的課程他都名列前茅外,還到外系選修了哲學、社會學、普通物理、數(shù)學分析、形式邏輯、文藝學、中國通史、西洋通史等課程,硬啃了《資本論》第1卷并做了筆記。當時教社會學的劉緒貽教授用的教材是李達的《新社會學大綱》,實際上就是被毛澤東贊譽為“中國人自己寫的第一本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社會學大綱》的歷史唯物主義部分,這使陶德麟初步系統(tǒng)地學習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原理。這短短的四年使他打下了一生事業(yè)的基礎。
恩師指引,走上哲學之路
1953年2月李達同志就任武漢大學校長,到校不久就在即將畢業(yè)的學生中發(fā)現(xiàn)了陶德麟,決定把他作為理論家培養(yǎng),選定他留校任教,做自己的學術助手。比陶德麟年長四十歲的李達校長以父輩的深情約他到家里長談,講了馬克思主義對人類和中國人民解放事業(yè)的偉大作用,講了自己為傳播馬克思主義而長期奮斗的歷程,強調培養(yǎng)新一代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深遠意義,李達校長語重心長地說:研究馬克思主義就要有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不能拿它當飯碗,不能像小販,天晴就擺攤子,下雨就收攤子。我相信你能成為理論家。這位中國馬克思主義先驅滿腔熱情的肺腑之言使他深為感動和折服,這也決定了他后來的人生道路。幾十年后他談到自己的經歷時說:“李達老師是我的恩師和引路人。”
1953年8月陶德麟留校轉攻哲學。他對哲學雖然早有涉獵,但不是哲學專業(yè)的科班出身,他知道自己的哲學功底并不深厚,急需補課。他在協(xié)助李達校長工作的同時夜以繼日地鉆研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自學中外哲學史,到華中師范大學(當時叫華中師范學院)聽韋卓民先生講康德、黑格爾哲學(那時武大哲學系在全國院系調整中已合并到北京大學,1956年才由李達校長主持重建)。他進步很快,兩年后就開始發(fā)表哲學論文。
1955年夏天,24歲的陶德麟寫了一篇題為《關于“矛盾同一性”的一點意見》的論文,批評蘇聯(lián)羅森塔爾、尤金合著的《簡明哲學詞典》對“同一性”的解釋違背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原意。那時正在強調學習蘇聯(lián),《簡明哲學詞典》也被視為不容置疑的權威。但《哲學研究》編輯部支持了這位向權威的挑戰(zhàn)的“初生之犢”,在1956年第2期發(fā)表了這篇文章,立即在國內、蘇聯(lián)和東歐理論界引起了強烈反響?!对~典》再版時也據(jù)此作了修改。
1956年李達同志主持重建武大哲學系時,年僅25歲的陶德麟作為第一批任課教師之一,登上了講臺。當他28歲時,他又受中共湖北省委之聘,連續(xù)四年為全省高中級干部講授《實踐論》和《矛盾論》,深受歡迎,聽眾達十萬人以上,他的講稿《實踐論淺釋》被省委印發(fā)全省,廣為流傳。1961年起他為武大哲學系的李達試驗班系統(tǒng)講授馬克思主義哲學,同時為全校研究生開哲學課。他的講課系統(tǒng)周密,形象生動,被學生們稱贊為“字字珠璣,出神入化”。 1961年李達校長受毛澤東主席的委托主編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指定他為全書的執(zhí)筆人。他在李達校長指導下用4年時間精心寫成了38萬字的上卷送審稿,因“文化大革命”爆發(fā)而未能出版。12年之后,陶德麟受人民出版社委托修訂了此稿,以李達主編的《唯物辯證法大綱》的書名于1978年出版,這是“文革”后出版的第一本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獲得了首批國家優(yōu)秀教材一等獎。
災難與沉思后的破冰之旅
1966年“文化大革命”突然到來,李達同志橫遭誣陷,遭到殘酷批斗而含冤去世,陶德麟也受到牽連,被囚禁起來批斗審查,隨后被送到襄陽勞動改造。在十年的慘苦環(huán)境中,他九死一生,也曾一度迷惘悲觀,但他在“文革”中期終于逐漸清醒,堅信黨的錯誤總會糾正,中國不會就此沉淪。他在偷偷寫下的一首小詩中表達了這種信念:“臨歧自古易彷徨,我到歧前不自傷。心境常隨天上月,如環(huán)如玦總清光?!?/p>
1976年10“四人幫”被粉碎,舉國一片歡騰,陶德麟自然也非常興奮。但過了還不到四個月,《人民日報》、《紅旗》雜志和《解放軍報》就在1977年2月7日發(fā)表了社論,宣布了著名的“兩個凡是”,這等于說“文革”并沒有錯,錯的只是林彪、“四人幫”歪曲了“文革”??墒?,按“文革”的老路走下去,中國還有希望實現(xiàn)周總理生前提出的四個現(xiàn)代化嗎?中國還有光明的前途嗎?陶德麟陷入了新的苦悶,不能不進一步思考問題的癥結。1977年他沖破重重阻力,應邀到北京參加了一個會議。劫后重逢的師友們熱淚盈眶地相互傾訴,也交流了對祖國前途命運的看法。許多同志達成了共識:要防止“文化大革命”的重演或變相重演,關鍵在恢復真理問題上的實踐標準,從哲學上駁倒“兩個凡是”的理論基礎。但是,“兩個凡是”當時還是不能觸動的禁區(qū),任何非議都會擔當極大的罪名。
真像絕處逢生一樣,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報》特約評論員的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發(fā)表了。過了一個多月,1978年7月4日,陶德麟收到中國社會科學院發(fā)給他的請柬,說7月17日至23日在北京舉行“理論與實踐問題哲學討論會”(這是當時為了避免受阻而用的一個含糊名稱,實際上就是真理標準討論會),請他出席并準備論文和發(fā)言。又經過非常復雜的抗爭,他才被允許出席。 7月16日晚上,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邢賁思同志找他去開了領導小組會,要他與胡福明同志共同主持一個大組的討論。在23日下午閉幕式上,陶德麟作了大會發(fā)言,題目是《關于真理標準的幾個問題》,旗幟鮮明地論證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是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原理,批駁了“兩個凡是”,得到了絕大多數(shù)與會同志的好評。《哲學研究》很快就在同年第 10期發(fā)表了這篇文章(鑒于當時形勢還不明朗,刪去了其中最尖銳的一部分)。會議期間,陶德麟還向《哲學研究》編輯部提供了50年代毛澤東主席致李達同志的三封信復印件,經中國社會科學院報請黨中央批準,在同年《哲學研究》第12期發(fā)表,全國各大報刊轉載,對破除“兩個凡是”、澄清理論是非起了重大的促進作用。陶德麟參加這次討論會后仿佛從陰暗狹窄的囚籠里一下跨到了晴明寬闊的原野。他在當晚情不自禁地寫下了一首《西江月》詞:
“山外驕陽暗下,林間好月初懸。微風過處聽鳴蟬,一派清光如鑒。
回首人間顛倒,消磨多少華年。憑他滄海起狂瀾,我自冰心一片!”
12月13日,鄧小平同志在中央中央工作會議閉幕會上講話明確地肯定了真理標準討論“很有必要,意義很大”,“從爭論的情況看,越看越重要”,“的確是個思想路線問題,是個政治問題,是個關系到黨和國家的前途和命運的問題?!本o接著就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勝利召開。這才在政治上“乾坤定矣”。陶德麟認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并不是“常識”,而是需要嚴密論證的科學命題。為此,他針對學術界還存在的保留和疑問,又接連發(fā)表了系列論文,從學理上對真理標準問題作了系統(tǒng)細致的闡發(fā)。其中《邏輯證明與真理標準》一文在《哲學研究》發(fā)表14年后獲得了國家教委首屆人文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
為學、為師、為人
陶德麟先生在35歲的盛年失去了自由,10多年的青春被“文革”及其后遺癥所消耗;步入知天命之年以后,又相繼擔任系、校主要領導職務長達14年,把人文學者最寶貴的年華奉獻給了武漢大學的建設和發(fā)展。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憑著愛智憂民的情懷和奮力求索的精神,陶德麟先生在學術研究上卓有建樹。他繼承發(fā)揚了李達先生注重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整體性研究和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優(yōu)良學風,把主要研究領域放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理論和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方面,對一系列重大理論和現(xiàn)實問題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探索,實現(xiàn)了多方面的理論創(chuàng)新。他多年來擔任了許多重要的全國性學術兼職,他的論著曾獲得十多種高級別的獎勵,他本人也入選湖北省“新中國成立60年 功勛人物100人”和“改革開放三十年 影響湖北三十人”。
陶德麟先生也是一位教育家。他強調“不拘一格育人才”,強調“一將難求,三軍亦不易得”。他強調為人的大“格”必須恪守,但個性不能壓抑。人才不是工業(yè)產品,不能像流水線那樣生產,必須使他們各有特點,各展所長,然后才能千姿百態(tài),群星燦爛。他既精心授業(yè)解惑,又傾力傳道育人,注重因材施教、循循善誘,與學生共同探討,虛心聽取不同意見,從不強加于人。他數(shù)十年來培養(yǎng)了大量德才兼?zhèn)涞母邔哟蝿?chuàng)造性人才。他的學術氣度和為人品質,他愛智求真、愛才惜賢、乃至以德報怨的許多事例已在學界傳為美談。
陶德麟先生的學術成就和人格魅力受到學術界的高度贊譽,被稱為我國哲學界“撥亂反正和思想解放的領路人”之一、“我國馬克思主義研究領域最前沿的、最有影響的前輩學人之一”,被稱為“德高學范”的“學界泰斗”和“哲學宗師”。2010年10月31日,武漢大學隆重舉行典禮慶祝著名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理論家和教育家陶德麟先生80華誕。大批知名專家學者云集珞珈山,一同慶賀陶先生的壽辰。有關領導同志、高等院校、科研機構、出版機構來函致賀,許多學者撰文高度評價了陶先生的成就,已集結成書。
陶德麟先生把人們的贊譽看成對自己的鼓勵和鞭策,一再表示“愧不敢當”。他用一首詩答謝大家:“浮生能得幾回春?八秩難拋赤子心。樗櫟自慚非‘壯士’,河山只盼有才人。莫愁險隘常橫路,且喜繁枝漸滿林。我愿天公重抖擻,云開萬里月華新?!彼f他只是一名“小兵”,年事越高越深感自己的“無知”,只不過“赤子之心還沒有泯滅”,明知“老之已至”而“不敢懈怠”, 愿意跟在大家后面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工作而已。
陶德麟先生已在武漢大學度過了64個春秋,他對培育了他的母校懷著特別深厚的感情,常說武大是他的母親。為了培養(yǎng)出一代代杰出的武大人,陶德麟先生現(xiàn)在仍在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精神奮斗不已。他引以自勵的座右銘是:求是拓新,積厚發(fā)薄,言必己出,過勿憚改。
(本文根據(jù)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長江學者汪信硯為中國科學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紀中國知名科學家概覽·哲學卷》撰寫的《陶德麟先生的哲學探索之路》等資料整理成文,對資料提供表示感謝)
責任編輯 王海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