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風(fēng)
城市:呼和浩特。
職業(yè):散文家
標(biāo)簽:內(nèi)蒙作協(xié)會員 散文
“我突然和萬物靠得更近了?!?/p>
回到草原,泰戈爾的詩句倏地涌上心頭,深深地觸動了我。回到草原,“……像一次真正的回家那樣進入這個世界,而且獲得的世界又是無法衡量的——就像獲得一件樂器一樣;不僅占有了樂器,而且在樂器上奏出音樂來了?!爆F(xiàn)在,我要靠著無限的情思和深深的懷想才能諦聽到這從遠處裊裊傳來的天籟、從每一根細草上裊裊傳來的天籟。距離產(chǎn)生美,懷念使一切由細小變得廣大;一棵草成為草原,一滴墨水成為藍天。
回到草原,我怎樣強烈地感到:草原真是我們身外的一個奇跡。它遼遠,一派蒼茫,讓人無法言語。因為語言已是多余。在草原上,我經(jīng)歷了舉世罕見的日出日落;萬卷青草低頭,山河變色;那一刻,我只覺得天地之博大深邃,真是不可想象。從此,旭日不升,落日不落,一輪紅日永遠停在我心中。時至今日,草原給我的震撼依然沒有聲音,但卻是巨大的;一種什么樣的力量攫住了我的心靈,讓我充滿了莫名的感動同時也充滿了莫名的憂傷
人對大自然的感覺和愛只能是柏拉圖式的,我們都是它的身外之物。
在市區(qū)里,一場大雨會讓我們潮濕半生。
草原有著多么神奇的力量?一場大雨讓我洗凈心靈。大雨之后,我感到自己的靈魂非常安靜。這兒的時間和空間,充滿了神秘的意味,像夢一樣不可思議;一朵花所蘊含的芳香和靈氣,使我覺得足夠自己呼吸和享用一生。但遺憾的是我不能帶走它,不能把它帶出這片夢境,它的生命在這兒。我有著異樣的渴望,但我不是一只杯子,不能被頃刻充滿;我恨自己不能做飛鳥、昆蟲、奔跑的小獸……我躺在草地上,夢想著肢體能在草叢里水一樣流走、消失。
我這樣描述著,我知道這是我試圖更深地進入夢境的一種方式。在市區(qū)里,這樣的夢是不可能的。生命多么無奈,常常就在這樣的半夢半醒之間無情地流逝著,無聲地流逝著。我想我永遠也無法真正地有力地把握這一切。
人是固態(tài)的,但語言是可以流動的。我想要和一個什么人坐在柔軟的草地上,做心與心的交流。我們交談,話語仿佛細致的青草,敏感并且是綠色的,間或還會開出各色驚喜的小花,有時候甚至不需要語言,相視一笑,彼此間便已心領(lǐng)神會、心意相通。
如果是知心的女人,我們會做愛,在曠野中。藍天,綠地,清風(fēng),白云;我們是神之子、自然之子,身體和心靈都純潔無比,百無禁忌。
時間一分一秒地枯萎,我只記得花朵打開的樣子。在草原上,一朵花就是一個天堂;小小的天堂,它不能負載我沉重的肉身。在草原上,一瓣落花也會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巨響,但是有多少人毫無知覺;落花紛揚的季節(jié),我祈禱神讓我失聰。
地久天長,一朵花只能開一回。
時空無限,一個人只能活一生。
綻放或凋零,生或死,在這樣的塵世上,誰是風(fēng),誰是自由的風(fēng),穿越時間和空間,不留一絲痕跡,萬物卻都能感到它的存在。
風(fēng)也有平息的時候,風(fēng)離去的時候,世界呈現(xiàn)大的安靜。草原清脆、靜美到極致,宛如睡眠中的少女,藍天緩緩地俯下身來……
但是萬卷青草,萬卷青草都是時間的指針!敏感、尖銳、直指人心。
今日的草原已不是去年的草原。
今生的你我已不是前生的你我。
萬里草原,能不能成為我寄放靈魂的地方,當(dāng)身子離開,我會把心留下。一個完好如初的世界,一個激情的好世界,又仿佛是整個世界之外碩果僅存的一個獨立王國;沒有國王,但每一棵青草、每一朵花、一只飛鳥,甚至最細小的昆蟲,都可以是主人。
萬里草原啊,多么巨大的玉,碧綠的玉,水晶似的奔騰之水,讓我們看到時間的形狀,讓我們真正認識了天空。萬里草原啊,她多像一個美妙的情人,我怎樣才能,和她密不可分?我要讓丑陋的世俗生活離她遠遠的,所以我必須離開。矛盾就寓于暗藏的深情之中,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懷啊,恨不得把道路一條條擰在手里。
我的靈魂會不會像露水一樣掛在草葉上,我的每一個夢都在草根下面,一點一點向上綠著,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開花。草啊,雖然纖細,矮小,但它的靈魂比任何事物都更貼近天空。
無盡的綠野啊,有云一樣白的羊群,仿佛來自天上,陽光燦爛,大地上沒有一點陰影;它們自由而散漫,和草地有一種我們永遠達不到的親昵,慵倦的神態(tài)顯示出身體和內(nèi)心的大自在。這使我在心靈深處也感到一種和諧與幸福,好像一個賞畫的人,慢慢地竟不知不覺地走進了畫里。
羊閱讀草原,一行一行閱讀青草,羊把大地上最神秘的語言吞進腹中;它是深刻的閱讀者,已和閱讀融為一體,而我這樣的讀書人啊,我情愿我的閱讀和丑陋的現(xiàn)實生活截然分開。
蝴蝶斑斕,蝴蝶像是從夢里飛出來的,但我在這夢的外邊;蝴蝶翩翩地飛著,舞著,蝴蝶的飛翔薄薄的,如果陽光過于熾熱,我擔(dān)心它會融化。
這是誰的夢呢,多少個朝代消失了,細碎無邊的花和草卻存留了下來,它是不是永遠都不會醒來呢?草原啊,這是大自然的一個夢,這睡夢中的美人,我多想撫遍她的每一寸皮膚,撫遍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粒濕潤的泥土。我想象著,在清涼的夜里,在初紅濡染的早晨,在暮色蒼茫的黃昏,我想象所有的露水都是我深情的指尖,晶瑩的指尖。
我這樣寫著,我感到這塵世上最極致的美,我愛過的女人和我眼里、心里的草原已完全融為一體。
而我現(xiàn)在在這一切之外,用黑色的漢字記下這些美麗的讓人憂傷的感覺
長調(diào)牧歌使天地悠遠,一聲長調(diào)就是百年滄桑。一聲長調(diào)響起,我相信,河水會停止流動;飛鳥會屏息,像石頭一樣掉到草叢里;青草會停止生長;正在打開的花朵,它的幽香會在四周凝住。一聲長調(diào)使萬物在一個人心里寂滅,一聲長調(diào)使萬物在一個人心里復(fù)生,他看到每一棵青草的前生,每一只飛鳥的來世;他看到群山起伏,波翻浪涌,曾經(jīng)是多么巨大的流水……
一聲長調(diào)使一顆年輕的心忽然擁有地老天荒的感覺;忽然之間,他從未如此強烈地想要好好愛一個人,用全部的生命愛一個人,一生只愛這一個人;他要和愛人緊緊相擁直到變成石頭、變成泥土、變成草葉、變成花朵、變成露水……
而誰還在長調(diào)牧歌中等待,歌聲結(jié)束的時候已是滿頭白發(fā);誰的靈魂已在一聲長調(diào)中化做漂泊的落葉,但一生都不能落下。
一聲長調(diào)揪緊多少顆心,一聲長調(diào)又使多少褶皺的生命像萬卷草原一樣一卷一卷地舒展開來。
天高地闊,在一聲長調(diào)中我恍惚活過了一生,一聲長調(diào)過后,我知道,我可以收拾行囊了;一聲長調(diào)過后,我知道,我的生命將要有一個新的開始了。
現(xiàn)在已是黃昏,在草原上,花朵將合攏它們的花瓣,長調(diào)牧歌,讓我隨你也進入沉默吧,但是在沉默中我仍將陷入深深的懷想。
是的,面對草原,我們會感到:我們都是草原的身外之物,都是大自然的身外之物。面對草原,我們內(nèi)心空空,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