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天光醒來了,人未醒。小鎮(zhèn)的生意人、農(nóng)人大都還留戀在睡夢中,這時,柳翠林已經(jīng)提著半筐苦菜回來了。
狗也醒來了,搖搖擺擺地走在街上。柳翠林看那狗的腰身,怕是又懷上了,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這遭罪的牲靈!這只毛色微黃的京巴狗就在小街的幾家門面前來來往往,賣肉的店前,賣菜的攤前。誰家也不固定管它的食宿,可孩子們都將它當作自家的寶貝一樣玩耍,小狗因此有了一個名字:豆豆。
前街上惠大夫正從大門里走出來,似乎老是朝她看。雖說惠大夫是好名聲的穩(wěn)重男人,但大清早的沒個人影,他這么朝她這里看,總叫人覺得不大合適,柳翠林心里疑惑著,便低了頭,加快了腳步。
一瞥間,見惠大夫朝前走了幾步,又轉(zhuǎn)過身來,分明是向她走來了,接著聽到一聲:“明明她媽,你等一等!”
柳翠林生得高大,惠大夫走近了,那一張紅潤細膩的臉就全在她的眼底?;荽蠓蛘f話慢條斯理,通常是一邊彈著煙灰一邊說,仿佛是他要與女病人們展開一場情深意長細致周到的交談。有那不知遮掩的女人說,聽惠大夫說一席話,沒吃藥呢,病倒像好了大半。這可真是誤會,事實上惠大夫?qū)δ腥苏f話也是一樣的慢條斯理,細致周到。
“明明她媽,這幾天了,我心里一直思磨有個事想給你說呢!又不知能不能說,說了好還是不說好?!被荽蠓蛎恳痪渫nD里都足夠叫聽者疑慮。柳翠林不接話,是因為她還愣在惠大夫一大清早就和她來說話的疑惑中。
其實不答話也不要緊,惠大夫每句話之間的停頓又都勉強連得上,仿佛是一曲戲的慢板。
“前幾天,我診所里來了個病人,是個可憐人,燒傷都三年了還未治好,傷主要在腿上,臉上不礙事。她男人是個實格在在的窩囊鬼,就因為沒錢治傷,今年春上才離婚了?,F(xiàn)在就是想治病,治好了,逃一命,作一門親事。我一直在思謀,該不該給你和明明他爸說這個事,這可憐人也有個五、六歲的娃娃,是個兒子,判給婆家了。唉,你別著惱,你要是覺得不合適,這話就當我沒說?!?/p>
“那傷要緊不,治好得多少錢呢?”柳翠林未來得及細想,一句話已經(jīng)出口。
“人家來找我,也就是叫我打問個情況,我侄子在省城醫(yī)院的燒傷科,電話里詳細說了傷情,侄子說有十萬大概差不多了?!?/p>
“十萬!”
柳翠林說了一聲,怕人聽見似的,瞅了瞅街面上,果然有三嬸提著尿盆走出大門來,柳翠林于是借故和三嬸對答,說話間就離開了惠大夫。
柳翠林放下苦菜筐,先打開門市部的木板門,然后清掃門市前的一段街面,再將方便面、食用油、牛奶箱、餅干等等拿出來一些擺在門前。手里做著這天天如此的活兒,翠林的心卻亂了,明知道丈夫和兒子還都在睡夢中,她還是去后院走了一回。她又來到門市前,一邊撿苦菜,一邊心急眼跳地思量起惠大夫的話來。
前年,丈夫查出了糖尿病,柳翠林于是見縫插針的抽空尋野菜給丈夫吃;丈夫是個凡事不上心的主,可是總能給她進貨,躺在炕上,也是一家之主,再說,病還能由人么,病是不由人的!
病,人好好的為什么要生病呢!
那一年,柳翠林的獨生兒子十三歲,突然患上了羊癲瘋,這突來的病,把一個母親的心撕裂了。到省城,上北京,幾年里做賊似的瞞著鄉(xiāng)鄰奔波在各大醫(yī)院里,幾年過去了,兒子個子長高了,發(fā)病的次數(shù)少了,只是人呆呆的,況且,早已經(jīng)錯過了讀書的年齡。
是給娶過了一房媳婦的,娶的是極偏僻鄉(xiāng)下的女子,柳翠林好不容易盼來孫女的出生,可就在孫女出生半年后,兒子突然再次發(fā)病,兒媳婦深更半夜大哭大叫的奪門而出。柳翠林把受驚嚇的兒媳婦抱在懷里,熱淚縱橫,坦白了一切。
柳翠林給兒媳婦買了金鐲子,金鏈子,伺候兒媳婦吃喝,說要將一間門面房給兒媳,但隨著兒子的一再發(fā)病,兒媳還是走了。
兒媳是說明白了要走人的,那一天,孫女剛剛過完周歲生日。柳翠林好言好語的挽留,就差給兒媳跪下了,可當兒媳掙脫她的手,即將走出大門時,柳翠林頓然大罵起來,連罵帶咒,哭倒在院子里。
“你給老娘把那金的銀的都抹下來!你把你養(yǎng)下的女子帶走!你這個賤人!”
項鏈和鐲子扔在了院子里,兩個足金戒指還是給那個賤人帶走了。
一晃,孫女珍珍都七歲了,那是她親手帶大的,那可是兒子明明的骨血呀。
柳翠林一大早起來,就托蔬菜店里的小張從城里捎十斤黃米糕回來,這樣,就可以省下三元錢。
油鍋響了,又無聲息了,翠林將兩三片米糕陸續(xù)放進鍋里,看著米糕轉(zhuǎn)眼變得金黃,變得香脆,滿心里是祈禱,是盼望涅槃一樣的莊嚴心情。從此后,他的兒子可就有媳婦了,過上一年半載,最好再生養(yǎng)下一個兒子,這女人的心也就穩(wěn)了吧。
女人叫小蓮,和她的兒子同歲,也是二十八,除了腿上有燒傷,一看就是個比她的明明精明很多的女人。明明的病,翠林也是托自家姐姐意意思思的同女人說明了的,只不過說得輕些。
女人的傷呢,倒著實是不輕,兩腿還都在發(fā)炎,并且有一條腿是彎的,那只腳也彎曲著無法踏在地下。這天,小蓮是被娘堂弟背進了院子,同來的還有小蓮的娘家媽和一個妹妹,一個叔父,女人那邊通共也就這些親人。翠林這邊,只叫了明明的奶奶、姨姨,十幾口人一起吃頓飯,這就算訂婚了。訂了婚,翠林就得取出存款來,帶著這未來的兒媳婦去省城里治病。
小蓮和明明并沒有說上幾句話,兩位未來的親家母也是一樣難有多少言語,倒是相對著流了一場淚。
柳翠林牽著孫女的手,一大早就來到了隔壁三嬸家,托三嬸這些天對珍珍多些照看,她擔心珍珍貪耍,做爺爺?shù)暮妥龈赣H的照顧不周。
“三嬸,我今兒就起身呀!我不曉得我這是做什么哩!”翠林說著哭得出了聲。
“你看你,這本來是個好事么,你不要哭,你這是行善哩!”
2
小蓮的兒子小寶六歲了,他的家就在離小鎮(zhèn)二十里路的陳家坪。這一天,他又和奶奶說:“媽媽快回來了沒有?我媽媽從城里回來給我買槍呢,媽媽快快回來!”
奶奶說:“再不要提你媽媽,你媽媽拿回來的東西都臟哩!”
寶寶大哭起來:“我就要我媽媽!我媽媽腿疼哩才長蛆哩,不準說我媽媽臟!”
“好,你媽媽好!你媽媽不臟!”
“奶奶,快帶我去找媽媽,媽媽肯定早把槍買好了!”
陳奶奶一心要罵兒媳婦,卻把自己罵哭了。兒媳婦燒傷是為什么,是為了這一個窮家。房子失火,兒媳婦抱出了孫子,本來是平安無恙的,可兒媳婦舍不得房子里的幾捆粉條,又沖進去搶粉條,結(jié)果正燃燒的房梁斷了,砸倒了兒媳婦。
整整三年,看著兒媳婦的傷好不了,全家人沒辦法拿出治傷的錢,只有眼睜睜的任那傷繼續(xù)潰爛。親家母哭上門來,要女婿或者立刻借貸給女兒治病,或者離婚,放女兒一條生路。
她的兒子還是先前那一種態(tài)度:離婚是不可能!小寶離了他媽媽就誰也沒辦法,小寶一天就在他媽媽跟前守著哩,小小的個人,尿盆都是小寶給他媽媽倒哩。借貸,不說沒人給借沒人給貸,就是有人給借有人給貸,他就這一孔窯,一年就種些洋芋加工一點粉條,剛能糊住三個人的口,他拿什么給人家還哩?,F(xiàn)在小蓮的傷是好不利索,但也要不了命,他又不嫌,就是小蓮將來癱了,他一家三口就這樣將就著過呀,不關(guān)別人的事。
親家母急了,一口唾沫吐在女婿臉上:“把你們陳家兩代人搗爛也捏弄不成一個人!要癱你癱去,你要我的女子跟上你這種男人活活的去死嗎?你想得美!小蓮,你還想在這個家爛死嘛!你要不想就這樣流膿爛死,你就咬斷心腸跟我走!”
“媽,我有小寶,我走了小寶怎么辦?”
“小寶,你心疼小寶,你就不知道媽心疼你嘛!你這個樣子,能照料小寶幾年?等你把傷治好了,站起來,有手有腳的,想怎么照顧小寶就怎么照顧!”
一家人都哭,滿以為親家母這回也不過是哭一場,鬧一場就罷了,誰知道,才半月后,陳家就收到了縣法院的傳票。親家母寡婦失業(yè)的,竟是投人求情將女婿告了。打官弄司的又是半年,法院判了離婚,小寶歸陳家撫養(yǎng),媳婦小蓮終于由親家母帶走了。
不久,就聽說了兒媳婦小蓮與鎮(zhèn)上一戶人家訂婚的事,那家愿出十萬塊給小蓮看病。十萬塊,他老伴和兒子在地里刨挖一年還掙不來一萬塊。
十萬塊。一家人不吃不喝,那得刨挖幾年呢!
3
省城的醫(yī)院,柳翠林是想徹底忘卻了的,可是那個醫(yī)院還是一模一樣,一動不動地擺在那里,那些年帶著兒子跑醫(yī)院的傷情歲月仿佛又回來了。如今,她又帶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來治病,出錢出力,還打算親自去伺候。她圖的是什么呢?
手術(shù)很快就安排上了,第一次手術(shù)結(jié)束,一下就花去了四萬多塊,柳翠林端屎端尿的伺候著,直到幾天后,小蓮一切體征穩(wěn)定,而且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一條腿能伸直了。小臉流下了淚水。
翠林買了飯回來,見狀,一雙眼睛驚喜地望著小蓮,看看小蓮的腿,再看看小蓮的臉,連連說:“多好,你看這多好!哭什么呢,別哭!”將飯打開,遞到手邊。“快吃飯,吃好了,病才能好得快!”
不想,聽見小蓮輕且短的一聲:“你也吃!媽?!绷淞殖泽@地愣著,緩緩坐下。
“我可把你害壞了!媽?!?/p>
這一聲“媽”,翠林是聽得清清楚楚了。
“哎,別哭,別胡說!你是我的菩薩呢,我伺候我的兒媳婦,還有什么不應(yīng)該的!咱娘倆都是苦命人!”翠林也是雙眼淚下。
接下來的幾天里,柳翠林同小蓮說了許多話,熱熱烙烙的言語里,旁敲側(cè)擊了這冷鐵一樣的事實。家里雖說在小鎮(zhèn)上做個小生意,但那錢一塊一毛都來得不容易,好在兒子明明實誠,守在門市上,騰出她一雙手來,里里外外的照應(yīng)著這一家子,以后的日子是不用擔心了。她一輩子就這一個兒子,拼死拼活的過光景難道是要交給那三個女兒嘛!珍珍呢,最是個懂事的乖娃娃,誰對她好,她就戀誰,對她親媽,連個樣子也不記得了。她這當奶奶的還年輕呢,總要活到珍珍出嫁。
明明的病,有病不得治么,她相信啥樣的病總會有看好的那一天。那病呀傷呀,就讓咱這樣的可憐人攤上了!
小蓮的第二次手術(shù)下來,腳也放得平了,腿也伸得直了,已經(jīng)花了接近十萬,但是還必須進行第三次手術(shù),深處的傷口依舊無法愈合。
小蓮的手背和下巴上各有一處燒傷,不痛,也不影響活動,只是不好看罷了,醫(yī)生說還有辦法去掉這糾結(jié)的疤痕,但小蓮?fù)艘谎哿淞郑麛嗟恼f:“不用了,這不礙事?!贝淞謶抑囊活w心,也就放下了。
第二次手術(shù)后,翠林是叫了小蓮的娘家妹妹伺候著的,柳翠林知道了第三次手術(shù)的費用還需要兩萬多元,不免心疼起錢來,但強忍著,裝作是面無難色地答應(yīng)了?,F(xiàn)在,就算借一些錢,也不能把這事放下。
柳翠林回到小鎮(zhèn),一刻不停地忙開了家中事務(wù)。她先打發(fā)男人到市里進一些棉花回來,一來給兒子準備結(jié)婚的被褥,順帶也賣些錢,翠林的小百貨店里,又多了一樣物品。
4
小蓮勉強可以下地行走了,小蓮確信醫(yī)生的話是真的:只要傷口淺表的疼痛消失了,就可以像從前一樣正常行走。短短一個多月時間,這一切的變化叫小蓮不敢相信。錢,這東西就這么歷害,錢,真的讓她站起來了!
小蓮?fù)肆藷?,身體是幾年來從未有的舒服,卻是百感交集,天天的哭。兒子小寶那毛茸茸的臉,那童稚的音排山倒海的向她撲來,小蓮的心就在這思念的海浪里一次次撲上去,撲上去抱緊了兒子摟在懷里。
“寶寶,媽媽不走!媽媽哪里也不去,不要丟下我的寶寶!”
小蓮的妹妹正上大學四年級,是請了假來伺候姐姐。小外甥的電話一次次打來,她看著姐姐滿面含笑的接電話,看著姐姐放下電話就只有哭。
“媽媽真的會走路了嗎?”
“真的會了!”
“媽媽可以自己去廁所尿尿了?!?/p>
“可以了!”
“那媽媽腿上真的沒有白蛆了?”。
“真的沒有了。媽媽全好了,媽媽還能背寶寶!”
“那我有一個干干凈凈的媽媽了,媽媽你是不是香噴噴的?快回來讓我聞一聞!”
“這傻兒子!”
“媽媽,你快回來背我呀!”
“媽媽回來背,媽媽回來天天背你!”
“媽媽,我再過幾個天黑你就回來了?”
“再過10個!”
“媽媽,10個天黑太長了,3個,3個天黑你就回來!”
妹妹小芳也跟著難過,如今姐姐的傷好了,姐妹倆好像才明白是從一處傷痛跌進了另一處更大的傷痛。
“姐姐,你別哭了,要不,我們求求這家人,不就是十萬塊多一點嘛!”
“我們哪里來的十萬塊?”
“將來我還!算咱們借他家的!”
“且不說你還不起,那一天,當著媽、二爸的面,兩家是白紙黑字寫了約的。”
“姐姐,那怎么辦?他們這不是買人嘛!”
“閉嘴!”
“姐姐,這社會怎就這么不公!我去告他們!”
“你消停些!還嫌上法院少嘛!當初咱腿爛的時候人家強逼咱了嘛!”
“姐姐,他們怎么就不能做點好事救救你,救救小寶!”
“要救,也得你姐夫先救!你姐夫,鐵錐子扎不出一滴黑血來!”
小蓮?fù)h處,遠處的天幕就要合上了。
“姐姐!咱們逃吧,你跟我到學校里,你先藏在我學校里!”
秋已經(jīng)涼了,柳翠林早就從惠大夫侄兒的電話里知道小蓮快要出院了,出院的賬也約略結(jié)起了,大約是123500元。柳翠林算計著這來來往往的車費,伙食費,13萬是上去了。這幾天,翠林單等著小蓮打電話來,等得心急火燎,心驚肉跳,好像小蓮會插上翅膀從醫(yī)院里飛走了,飛到某個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本來,要是兒子明明能到省城去接回小蓮有多好,可是哪里敢打發(fā)兒子出門,兒子呆呆的,出了門只怕是找不回來了。這倒是其次,萬一兒子要是在路上犯了病,那可怎么得了。兒子的病,成為當媽的心里一個空洞,翠林不知道那個黑洞什么時候會敝開口子來,把她的兒子,把她全部的身家性命都給塌陷進去。
翠林所做的一切,所積的好,行的善,都是為了兒子祈禱。虛虛壘墻,稀稀抹泥,但愿兒子的這一生平平安安。
天天一早起來就忙得陀螺似的,到夜晚忙停當了,柳翠林又想著這天一定要給小蓮打個電話,訂下回來的日子。實在不行她就去省城里接她回來,可是那只小狗又叫起來了。
豆豆不知何時在翠林家大門外青石板下的排水渠里生下了四個小狗娃。放了學,孩子們守在洞口,要將小狗扒拉出來玩,豆豆護子,守在洞口轉(zhuǎn)著圈兒沒命的叫。天一黑更是瘋了似的,只要遠遠的有人走過,不管生人熟人,它都追著咬,以為誰都在惦記著它的幾個崽子。翠林家的門市部里,斷不了來買東西的人,這可憐的狗,一天到晚叫得累死了,也叫得柳翠林煩透了。
仿佛單單是因為狗叫聲侵擾,柳翠林的電話遲遲沒有打出去。
柳翠林終于想起來了,讓兒子去打這電話,十幾萬花出去了,兒子還沒和這個女人說上幾句話呢。
小蓮已經(jīng)可以走路了,沒有妹妹扶持著只是走得費力一些了,這可以獨自己走路的感覺真叫小蓮欣喜。住院的最后幾天里,輸半天液之外,小蓮特地去了一回妹妹的學校。小蓮可以晚上住在妹妹宿舍里,可以白天出去找個活兒干,或者去超市里干活,或者去飯館里洗碗。小蓮又讓妹妹帶著去了大眾市場,給兒子買了兩身衣裳,一個書包,還買了一把玩具沖鋒槍。jxkBBiHUeSQnDi4GVW7pUA==
“突突突,壞蛋們都給我趴下,統(tǒng)統(tǒng)趴下!”兒子太愛槍了,為了想玩一玩鄰居小伙伴們手里的槍,兒子哭得把臉抹成了小花貓。
在熙熙攘攘的市場里,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小蓮接起電話問:你找誰呀?
“我找劉小蓮,我是吳明明?!?/p>
“我就是!”
“怎么聽見亂糟糟的,你不在醫(yī)院里了?”
小蓮回到醫(yī)院里還沒一會兒,就接到了柳翠林打來的電話,話很委婉,意思很明確。翠林說:“后天就是出院的日子,我讓你爸和明明上省城來接你,總還有一些東西要買,順道你就和明明兩個一塊兒買幾件新衣服吧?!?/p>
小蓮也想有幾件新衣服開始新的生活,可一個心里只想的是兒子的新衣服,只想和兒子在一塊兒呆幾天。便說自己已經(jīng)花了不少錢,不必再買什么新衣服,再者,眼下她的傷還沒大好,出院后想先到娘家去養(yǎng)幾天。
柳翠林當即說:“你若要這樣說,那就我再下來接你!這里是你的家,傷不好就更應(yīng)該在咱家里養(yǎng)著,再說在鎮(zhèn)上換個藥,跟省里的醫(yī)生問個話都方便,你是咱家里的人,我哪里再能讓你回娘家養(yǎng)著呢,這不叫人家笑話咱們!”
小蓮長嘆了一口氣說:“那就不要來回費事了,我自己回來吧,大后天吧,我坐火車回來?!?/p>
“那也好,那就好,大后天我讓明明到火車站來接你!你可得記準了啊,我把你們二姨,舅舅,還有惠大夫他們一家都請了,你回來了咱好好炒兩個菜!”
“啊,不要這樣!”
“就這樣!就應(yīng)該這樣!等你回來身體好了,等咱的光景過好了,我還想給你們大辦哩!”小蓮唉唉的應(yīng)著,沒有否決的份。有了那十幾天的相處,雖是隔著電話,隔著千里,她仍然能感受到那電話那頭熱熱絡(luò)絡(luò),又硬硬正正的話語,那話語里有著十三萬塊的力量,更叫小蓮難以開口說不。那是什么呢,那是一個母親的哀求。柳翠林一雙眼睛盯著她的臉,掃著她的表情,這眼光里既有審視,又有哀求。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那眼睛因為專注,水汪汪的,或者淚汪汪的。小蓮最受不了這淚汪汪的眼睛,也受不了那熱熱絡(luò)絡(luò)的話語。小蓮當初就是在那淚汪汪的,既是審視又是哀求的眼光掃視下,打敗了似的叫了一聲媽。
隔著電話,小蓮仿佛又看到了那目光。
“媽,你放心吧,我會回來的!”這一聲媽叫得生硬些,但小蓮知道,憑良心,這一聲媽,她遲早得叫。
已經(jīng)坐上回鄉(xiāng)的火車了,小蓮一心里只想著能和兒子好好在一起呆段時間,想象著兒子會撲進懷里,會在媽媽懷里撒歡。兒子總是伏在她胸前,說:“我不碰上媽媽的腿腿,媽媽用手手抱抱我!”
兒子!離婚判決與吳家的治病協(xié)議里,都沒有她的兒子小寶!
5
溫潤的陰郁天氣,到夜半間陡然變了臉。
柳翠林打了一個盹,突然聽得窗外石桌上鐵水桶作響,樹葉貼著地皮在飛快的掃行,風在前院里那棵老榆樹上打著呼哨。老天爺反了悔,它要將一個春夏里施舍出的一切都收回,藏一個冬天后,再重新作安排。柳翠林閉眼疑惑著,忽聽風在半空中甩了一個炸響,丈夫的呼嚕聲一下停了,小孫女兒珍珍打了一個驚顫,喃喃的叫了一聲:“媽媽!”
翠林睜開眼睛想看看天色遲早,卻見并無月色,窗外灰蒙蒙的,風聲忽松忽緊,那樹葉怕要一夜間就落盡了。柳翠林心里忽上忽下,百十件家事都堆上心來,卻也不及珍珍夢里的一聲媽媽叫她驚心。珍珍在白天里是從來不叫媽媽的,在孩子的心里好像沒有媽媽,可是在睡夢里,她叫的還是媽媽。她當奶奶的這么些年里都白費功夫了。
珍珍的媽媽走了,因為柳翠林的強硬態(tài)度,因為那位當媽的絕情,這五六年里,不但沒來看過一次珍珍,而且是連一根線也沒捎來。
珍珍的新媽媽,說好了明天就來的,翠林已經(jīng)告訴過孫女了,新來的阿姨你要叫媽媽,這個媽媽會給你生小弟弟,會對你好!
天亮了,只見天氣晴朗,風住了,也并不是多冷,顯得昨夜的風聲大作倒像是鬧鬼似的。
今天小蓮回來,火車下午三點就到。柳翠林前一天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菜、肉、糕都備好了,還請了個廚師和姐姐來家里,備了三桌的酒菜。柳翠林本來想到鎮(zhèn)上的飯管里辦的,只是不愿太張揚。翠林急急忙忙的要在小蓮回來當天辦這幾桌豐盛的菜,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把這件事靠踏實了。
翠林看見珍珍又從自家門市部里偷牛奶,和一個小男孩趴在洞口用牛奶哄小狗出來。柳翠林幾次看見了珍珍拿牛奶喂小狗,不過可憐孫女兒一個沒娘的孩子,裝作不知罷了。
毛茸茸的四只小狗全出來了,小男孩樂得跳起來。這是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滿臉的稚氣看著就叫人喜歡,柳翠林這時發(fā)現(xiàn)從沒見過這個小男孩,想問問是誰家的孩子,又想起,今天是集日,必定是哪個趕集的帶來的孩子。鎮(zhèn)上的孩子不大愿意和珍珍一起玩,珍珍有那樣一個生病的爸爸,珍珍不像人家有媽的孩子一樣穿花戴朵,頭上扎著各式各樣的小辮兒。別人不知這里頭的輕重,柳翠林心里卻總是隱隱作痛。可是柳翠林太忙了,盡心盡力還是無法讓孫女如花似玉。
天氣晴好,才吃過了早飯,小門市里的顧客今天也是你來我往,四只小狗露頭露腦,一會兒鉆在石板下,一會兒又爬出來,羞羞怯怯,跌跌撞撞,好不喜人。豆豆守護著崽子,時時向想靠近的人狂吠。柳翠林心情好,也忘記了再罵狗。就讓它叫吧,她也是當媽的,這四個狗崽子在它心里金貴著呢。
翠林未還回過神來,不幸突然發(fā)生了。一個半大孩子無聊地順手拾起一只小狗抱走了,豆豆一個縱身去追,不巧被一個騎摩托車的中年男人撞倒了。珍珍驚叫著跑去護豆豆。豆豆已經(jīng)躺在了公路上,嘴角流血,眼看著是不行了。珍珍嚎啕大哭,非要那個騎摩托車的賠她的狗。
“這狗是你的嘛?誰不知道這就是一條野狗嘛!”
但是珍珍哭得就像死了親人一樣,非要那人救活小狗的媽媽。小男孩也跟著哭起來,并且拉住了那人的衣襟:“賠,你賠小狗的媽媽!小狗就要他媽媽哩!就要一個新新的媽媽!”公路邊很快圍過來一圈人。
中年人尷尬地說:“這是誰家的兩個孩子嘛!狗是自己撲過來的!”柳翠林一直在看著孫女兒,只是一時還忙著照管攤子,丈夫和兒子都去火車站接小蓮了,攤子前偏又來了幾個人買東西。
柳翠林放下攤子走近人群,拉起珍珍時,發(fā)現(xiàn)那個小男孩也已經(jīng)由一個黑衣女人拉在手里。那個女人銳利地盯了她一眼。
柳翠林覺得很奇怪,你這個鄉(xiāng)下人,你以為我會跟你爭這兩個賠償錢么!
柳翠林說:“這狗確實是一條沒主的狗,不過,自下了這狗娃,我家孫子連牛奶也不知給它喝了多少,你一個老大人,不會騎慢點,這過村過鎮(zhèn),人來人往的,你騎那么快干什么哩!”
柳翠林正要說你看在孩子的面上,小狗娃的面上,安撫一下孩子。突然聽得一個清脆的,狂喜的童音:
“媽媽!我媽媽——”
小男孩掙脫女人的手,一下橫沖過騎車人,撲進一個年輕女人的懷里。
年輕女人被撞得差點跌倒,她俯身緊緊地抱住小男孩,就像是誰在暗處扎了她一刀一樣,滿面淚滾,抽泣不已,瘋狂地摸著自己的孩子。
人群中驚詫不已。柳翠林驚訝地看到,那個女人正是小蓮!是她害怕插翅從車廂里,從火車站飛了的女人。
“媽媽,我的新媽媽!”小男孩滿臉歡喜的摟住女人的脖子。
那個女人,那個原本牽著小男孩的黑衣女人,惡狠狠里又露出一絲得意的笑,狠狠盯了翠林一眼。柳翠林這時想起,這個穿黑衣服的矮個子女人好像今天一上午就站在門市對面的馬路上盯著她。
一剎那間,就圍上來了很多人,公路擠得勉強能通過一輛車。
柳翠林惶恐不已,一心想著將小蓮順順當當迎進門,恨不得一把將她藏進院子里,不想到門口了,卻有這樣的差錯。
翠林叫了一聲:“小蓮,小蓮!咋回事?”
小蓮哪里聽得見,抱住兒子頭也未抬。
怎么了,這是怎么了?人群有人低聲問,倒顯得比他們自家的事還著急似的。翠林聽著那問與答,句句像是在高音喇叭里嚷著,句句扎得耳根子疼。
明明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無聲的走去照看門市了。
翠林的男人大概也受不了這窘迫。在小蓮肩膀上推了一把:“給老子往回走,真的倒沒一點樣子了!”
這一推,小蓮一聲悲哭,叫了一聲“寶寶!”母子跌跌撞撞抱得更緊了,那個小男孩抬頭望著推她媽媽的人,驚恐地直著聲哭叫,生離死別一般,惹得無人不唏噓,有那心軟女人當場就抹開了眼淚。
翠林在朦朧淚眼里,一把扯開男人的手:“你死開!你急躁什么哩!”翠連突然感覺天色暗了一下,半空中“咚”地響了一聲,翠林是不是該為自己的兒子積德行善,把這個小男孩的媽給放了!
淚眼里,翠林見那個黑衣女人走近了,拉住小蓮的衣袖:“你跟媽回!咱不能活活的拆了這個家,你不能讓寶寶生生的沒有媽??!”
柳翠林按著男人的手,深怕男人再沖動上前做出更可怕的事來。
男人一下甩脫,氣哼哼地雙臂抱胸站在人群里,罵道:“真他媽的就沒有天理了,大家評評這還有沒有個理。”
全場靜然。
只有孩子的哭叫,孩子抱住媽媽的腿,哭得聲嘶力竭,扯心扯肺:“我要媽媽,我要我媽媽!媽媽不去別人家,媽媽回家!”
翠林聽得遠遠的一聲叫;“媽,媽啊,兩袋面是多少錢么?人家要給150,能不?”
翠林回頭望了兒子一眼,一句話也沒說。
翠林上去拉住小蓮的衣袖,哭道:“小蓮,你答應(yīng)過我的,咱娘兩個說得好好的呀!你不可憐可憐我嘛!”
小蓮深深的跪了下去,雙膝著地,抱住兒子,只是斷聲咽氣似的哭。翠林看著那個緊緊抓住母親的小男孩,腦子里暈暈乎乎的,仿佛是他的明明兒時耍賴墜在她懷里要抱,掰都掰不開;是她的明明病了之后,她這樣死死抱著昏昏沉沉的兒子,也這樣斷聲咽氣似的哭。
柳翠林是該把這小男孩也接回家,和他的兒子一起過?離婚時不是判給男方的嗎?她怎么能替別人養(yǎng)著孩子呢?柳翠林該把這小男孩的媽還給他,可是那十三萬呢,為兒子安家的那一腔希望呢?
人群外圍,盡是一些來趕集的人在低聲議論,近處的人只是瞪著眼看,氣也不出似的。柳翠林在孩子的哭聲間隙,看見一個陌生女人打了個哆嗦,并且說:太陽紅艷艷的,不知怎么人身上冷得打顫哩!
柳翠林也覺得突然渾身打起冷顫來,抬眼一望,發(fā)現(xiàn)平素的街坊鄰居一個也不在這里,只見姐姐系著圍裙遠遠的站著,愁苦地望著這里。翠林便想起那三桌飯菜來了,姐姐已經(jīng)忙了一個上午。姐姐一向簡儉慣了,也許,姐姐愁苦的只是那三桌飯菜要可惜了。
柳翠林聽見了珍珍還在不遠處,人群外圍有一下沒下一的抹著淚,有一聲,沒一聲的哭:“我要小狗的媽媽,賠我的狗媽媽!”
這么一群人,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的孫女,那個騎摩托的中年人早沒影子了。她的孫女總是這樣可憐地被人遺忘,沒有一個人來摟著她的珍珍。翠林心中的淚似乎就要在這一刻崩發(fā)了。
終于有兩個老人從人群中散開去,一邊走一邊說:“錢這東西就不長眼么,就不會生在該有的地方!”另一個說:“錢這骨殖子實在是個壞東西,到處作下些孽!”
十三萬,翠林身上割肉似的將這磨破嘴、跑斷腿掙來的十三萬送到醫(yī)院里,救人一命,翠林有什么錯嘛!翠林滿以為自己的兒子終于能有個媳婦了。翠林暈暈乎乎,身旁的聲音,眼前的人影似乎都模糊了,旁枝雜葉的事情卻全到腦子里來了,趕集似的,走了個過場或閃了一下身影,又都消失不見了。
翠林只覺得所有熟悉的近鄰都躲在院子里,躲在大門洞里偷看她的難堪?;荽蠓蚰?,怎么一直沒見惠大夫。一清早,翠林就打發(fā)男人專程請他下午早早過來坐席吃飯的。
翠林此時一心的尋惠大夫去,邁開步子走出人群。小孫女可憐巴巴的叫了一聲奶奶,翠林也沒有聽見一般,繼續(xù)往前走去。進了門診部,只有那個打雜的小后生在看門,問惠大夫在哪里?說早就出去了。問去了哪里,說不知道。翠林夢也似的再走,又去街背后惠大夫的家里?;荽蠓虻睦掀耪粋€人對鏡梳頭。
“惠大夫哪里去了?”
那老婆放下梳子,整了整衣衫,滿臉嬉笑道:“沒在門診上嗎?早飯也沒回來吃,全世界就數(shù)他忙,又不知讓哪里叫去了!”說著熱情的要翠林坐。
翠林連忙辭了就走,他老婆問:“尋我家掌柜的有事哩?”
“沒事,我再去尋尋他?!贝淞趾貞?yīng)著,此時一心只想找到惠大夫,想當面問問惠大夫:不是你說離婚了么?不是你說救一命,作一門婚事?翠林想聽惠大夫細言慢語,慢條斯理的對她解釋清楚:我這到底做得是一檔子什么事?我那十三萬到底出得錯在了哪里?我救人一命是作孽嗎?我給我的明明兒拉扯成個家有什么錯?惠大夫你怎么能躲著不見我了!
責任編輯:張艷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