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中緣分

她實際不知道，十多年前區(qū)長還有一樁舊婚姻。

區(qū)長從廟里還完娘在菩薩像前許的愿，以打雜役的小沙彌身份還俗出來，那年小男人剛好十五歲，長得面皮白凈，娘覺得躲完災難該給他占房媳婦。打發(fā)娘家人給四處張羅定親，不久就物色了一個鄰村屬虎女子，大他四歲，十九歲，雖然不是天生麗質，但也勤勞本分，還是村里進步分子，是婦救會會員。

小和尚是個孝子，孤兒寡母，娘最親。他為了活命，才跑到菩薩座下服侍泥菩薩?，F(xiàn)在娘讓娶親，那就娶吧。陽春三月，陽光明媚的天，在娘的操持下，姑娘被一頂花轎抬進門，打發(fā)時幾個吹吹打打的鄉(xiāng)下樂人迎送著。新媳婦進門，雖然住一個屋，他卻什么都不懂。男女間的事，女人也沒有給他教。婦救會會員整天開會，學著識字，根本把碎娃女婿沒在眼里放。也不怪人家，區(qū)長十歲還尿床呢。在廟里就尿床，每次晚上太累，小雞雞就硬了，尋找著尿尿地方。但廟里各個廊間人來人往，女眷也多，他找不到原先的偏殿西北方位的茅廁，越憋小雞雞越硬，老急出一股，他趕緊剎住，終于在大殿背后沒人地方尿出，卻被人搖醒。婦救會會員橫眉冷對，他情知犯錯了，惶惶恐恐起來收拾。婦救會員裹起被子單獨睡了。

這樣子，咋會給爹娘抱大頭孫子呢。婦救會會員和農會會長兼著村長好了，要他離婚。娘不愿意，說定親還花了二十個銀元呢。會員說，她為這個家白干了三年活，咋也算三十個大洋。等他回來，家里剩下一個光床板，所有的家具，連同被褥都被女人提前卷包拿走了。

這是一樁給人說不出口的事。他的這些故事經(jīng)過各種傳誦，變得味道更好，版本也分了好幾個。還有一件婚事，當初差點氣跑了李秋燕。

他做游擊隊隊長時，一次被人追趕，逃到了一個村莊的大場。一戶人家女孩在草堆攬柴火，扒草扒出一個男人頭，而且打扮不是莊稼漢那種的男人。兩人都嚇了一跳。先是她靈醒過來，外面一群人大喊大叫的，估計是抓他。

她問他是不是？

他說是，并示意不要說。

她有點想拿他，得意地說，那我說了咋？

他說，姑奶奶，說了就沒命了。

男人低身下氣哀求，她喜歡又緊張，因為她看見了男子后背的槍。

區(qū)長都當了隊長，手下管著多號綠林好漢。區(qū)長就像及時雨黑三郎，呼保義宋公明，被各路好漢推崇呼應。手下有三代耕種的農夫出身的，自幼飄蕩江湖的，販運私鹽的鹽販子。也有紫紅寬臉，額頭點朱砂，上生黑毛的劫道的赤發(fā)鬼?？h城各路的落魄人物都匯聚成了革命的追隨者。武器有火銃一桿，平時執(zhí)行任務，誰才帶家伙。好比窮人家有要緊事出門，才穿那條褲子。其他的孩子，都精溝子捂在被窩，節(jié)省衣服。

區(qū)長隊伍也有槍，五六十支，但都是矛桿子木把鐵槍，也就是人說的梭鏢。

能戳，能擲。都能置人于死地。

桿子都是鋤把镢頭把做的。典型的揭竿子。

每次站隊操練，槍放下，就像看見閃光的天花。平原上只有包谷，才長這樣閃光的天花，那些天花在日光頭上閃亮的很有聲勢。除過桿子，還有鍘刀刃片。他們的武器簡陋，但也有威力，梭鏢有發(fā)明的倒鉤刺，就像天花上有授粉器的倒鉤，扎進去能把敵人折騰的死去活來。鍘刀刃片從座子取下，平常給牲口鍘草料，完事就當武器。镢頭和鐵鍬太農家氣，缺少武器的氣質和品格，所以不用，都讓鐵匠回爐打成了梭鏢。區(qū)長走不了，本來飛毛腿能穿林涉水，有著蛟龍猛虎一樣身姿和氣勢，卻因為腳累心慌，踩到大車車轍里崴了腳。這樣英雄落難，虎落平川，才讓區(qū)長過街老鼠樣鉆了麥草堆。他們去城里大報仇，結果被機關槍三兩下打散了。根據(jù)地弟兄們沒聽過這么密集槍聲，更沒見過頭頂上嘎嘎作響的蝗蟲掠過的子彈，一下子就被打死幾個，一哄而散全跑了，就像馬蜂炸窩卻把他分群了。姑娘重新蓋好他，心神不寧，夾緊雙腿，心跳得突突地回家。窩在草窠里的區(qū)長忐忑不安，生怕姑娘走漏了風聲，給他帶來滅頂之災。可主動權在人家手里抓著，自己又沒法生逼。想走吧，可瘸著腿勉勉強強跑不出半里，就被人追上抓走。抓著不用說，沒有活路的，辣椒水、紅烙鐵，老虎凳，一切能想出折磨人的辦法，都會給他用到。生不如死，也是經(jīng)歷的人體驗出的。

走也得等到天黑，天黑好如鬼。天黑月影中，陰陽交替，一切未定時，正是逃命和活動的時節(jié)。從下午到晚上，區(qū)長度日如年，那幾個時辰，比幾年還難度過。區(qū)長使勁抓住槍柄，木把子都被嵌得過深的指甲摳爛了。槍膛里有三顆子彈。一顆給敵人，一顆給敵人，另一顆也得給敵人吧。來抓自己的人肯定不止一個，那不夠用了，通風報信的姑娘最可恨，應該給她留一顆。可是往往報信的人不會湊到跟前被他開槍打死。區(qū)長在密不透風的柴火堆里，腦子一會想這，一會想那邊。他從沒想到，夜幕降臨時姑娘一個人悄悄來了，撩開上面浮草，擲給他一個小包袱，里面包著滾熱的蒸饃。區(qū)長連問也沒問，一口就把大半個蒸饃塞在嘴里咽下。區(qū)長吃饃兩個手一捏，手掌大的饃捏成一小蛋，生填在那洞樣的大嘴。兩個蒸饃這樣下肚連打嗝都不打，看得姑娘呆了，也逗笑了。饃里夾著蒸茄子蒜汁拌好的菜，軟軟濡濡，溜軟的大饅頭軟和的，吸滿了茄汁一咬一口油，比大肥肉都好吃?？上^(qū)長只顧吃了，沒顧上享受味道。

姑娘一直在笑，那臉和嘴都冒著眩人的熱氣。笑聲是嗤嗤的就像夜里閃光的導火索，照亮區(qū)長心間的信任。區(qū)長狼吞虎咽吃完，姑娘問：“飽了么？”區(qū)長說想起更餓，那幾個大蒸饃就像吃到旁人胃里，沒占住他自己胃一點地方。姑娘不知道區(qū)長腳崴了，要他趕緊起來走。區(qū)長說走不了，刨開身上的浮草，想活動壓麻的腿腳，卻起不來。

讓姑娘扳著身體前后搖晃著，哎吆一聲使勁讓起。這樣喚醒了腳疼。

區(qū)長說，我走不了了。

姑娘說咋辦？

區(qū)長說，我實在走不了。

姑娘眼睛瞪起了，覺得這個問題沒法解決，她僅僅能做到是不告密，趁著父母不在好心送幾個蒸饃。沒想到這個人賴住了。欺侮女人心特軟，做不到無心無肺放下男人，哪怕他是陌生人也做不到一走了事。再說一個男人在她家麥草地，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還是會賴上的。她主動開口說：“去我家吧?！?/p>

夜幕下，偶爾的鷓鴣高遠地鳴叫，一大一小身影從村里高低挪動。男的高大，盡管佝僂著，但還是大了女人身影幾倍。姑娘家里沒人，又是孤莊子，孤莊子好處來人少。下午在家做飯，攬柴火被柴火堆里的男人嚇一跳，開始生怕傷害了。她在家想男人是不能走，男人不是叫花子的模樣。男人后面帶槍，帶那種槍的不是領導就是干部。下午姑娘在大鍋做飯。爹娘不在家，去三十里外的舅家，說七十四歲的外婆過不了關過去服侍，等著咽氣送入土。她一個人在家守門戶。姑娘在紅彤彤的灶火前，噗踏著風漢燒鍋，心像貓抓樣難受。帶槍人老在心里抓撓，害的她燒火不專心。幾次被竄出的火燎著手。火過于旺盛，在灶膛里跳躍著笑，老朝外跑。姑娘想她媽說“灶火笑，客要到?！笨山裉鞗]有客。父母起碼得三五天才回來，他們是騎驢去的，很慢，光來回趕路就得三天，再在外婆家立三天，最起碼也得六天才回來。挎槍男人笑臉討好她，她禁不住心軟，知道該干什么。姑娘心底善，怕男人被人發(fā)現(xiàn)或者被野狼吃掉。忍著手疼包好溜軟的蒸饃，去村口麥草地里找他。

黑黝黝的草堆看起嚇人，但畢竟是熟悉的景物，姑娘心里鼓著勁，三步并作兩步走，兩步并著一步走，就到了跟前輕輕叫哎，她不知道男人名字，只有連著在覆蓋的麥草叫，沒有人應聲，卻有蟲子和老鼠等動物細細碎碎聲，麥草被人刺啦刺啦撩開。男人露出了臉喊她，哎。兩人面對面，腳對腳，磕膝蓋頂磕膝蓋，呼吸聲和氣息攪在一起。那瞬間姑娘想把男人帶回家。家里不用和誰商量。又在晚上神不知鬼不覺。悄悄給家?guī)腥耍@想法要具備以上那些條件，才能實施成功的。區(qū)長被架著一瘸一拐地進村。姑娘肩頭溜滑，區(qū)長笨重身體朝下出溜。姑娘頭發(fā)洋堿洗過，不是燒堿味道。姑娘身體直噴香氣，清香讓區(qū)長渾身麻酥酥的。他用鼻子和眼睛，還有嘴巴，用竅眼吸收種種氣息。生怕一絲絲泄露被風吸收去。他在野外過著流亡樣生活，從來就沒有和女人如此接近，在如此氣氛打過交道。

進了院門，柴門吱呀一聲，讓區(qū)長感覺親切。他攀著姑娘渾圓結實的胳膊。那胳膊是多少代人在艱苦田間勞動，和農家固有的血統(tǒng)遺傳的，感覺可靠和踏實。姑娘進家門，呼哧帶喘聲，堅持不住，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力量。區(qū)長力量恰如其分地出來攙住。區(qū)長心有點虛，想著踏步進來，姑娘爹媽要著急大呼小叫，還等不及做思想工作咋辦。區(qū)長擅長做思想工作，他想今天要給講半天的山溝馬列道理了。進門四周打量，多年把腦袋提在手里養(yǎng)的警惕，要不然這多年亡命的路上早死了幾回。

院子四四方方，沒有陰影遮擋。端前是堂屋，沒有燈火，只是一團黑影像個巨獸矗立，威嚴的坐在前面。沒有燈火傳遞一個信號：“沒人在家。”區(qū)長大膽了很多，高吊著的心放下，人也不局促了。他此刻才明白為啥姑娘敢單人帶他回家。不是姑娘帶二勁，是因為家里沒人，不會惹是生非的。姑娘一進自個院子人自在了。區(qū)長先在屋外候著，生怕他撞黑，她進屋摸索點燈，洋火點著，照見燈盞，掀開燈罩點上，瞬間漆黑一團的屋內光亮了。暈黃的光亮照到女人興奮的臉上，那流光溢彩的大臉盤生動迷人，也很是妖媚多情。區(qū)長心底的騷動和激情，瞬間也被撥動了。

他坐在炕桌前，腳底下有尺半高的小炕桌，一個斷條腿的方凳。還有懶木匠為省事，鋸幾節(jié)子圓滾木朝天栽起充當?shù)蔫坏?。區(qū)長感覺坐這個好，這個結實，不會被他九尺高的鐵塔身子壓塌了。院門關了，院子有狗。那笨狗低頭不吭聲，一直在光影下主人腳下蹲著，很乖巧。要不吆喝，它還沒有被區(qū)長發(fā)現(xiàn)。平常狗愛叫。這里人不說狗叫，說皮干。制止狗叫，說少皮干。不干的狗咬人，皮干的狗愛汪汪。不干的狗心里有數(shù)，區(qū)長怕這種狗叫，撩手讓狗過來，想將口袋以前蹭的饃花給狗討好。也有豬在后院哼哼，嫌姑娘沒喂它，影響秋后緊要的上膘。它明白距離年關開刀破膛不遠了。

院子秋蟲比田野里叫的更歡。這些區(qū)長剛才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卻聽真切了。姑娘在灶房吧嗒吧嗒很使勁燒風漢，風箱一點不輕快，區(qū)長懂點木工，知道漏氣的風漢才要急促抽送。姑娘為區(qū)長做飯，也熬明天的豬食。做完這些，才紅堂堂臉出來，從缸里舀清亮的涼水洗火烤的紅腫的粉臉。在從門后找出毛佛子，抽打身上在灶間落的浮灰。由上到下，由里到外，轉著圈抽打，猶如舞蹈一樣展示著身姿。在光影下，區(qū)長就在舞臺下看著。美和勞動結合的多么緊密，多么貼切，多么自然。

區(qū)長吃的狼吐虎咽。秋天南瓜香，姑娘在鍋里熬好南瓜，同時在案板上提框框搟面，姑娘平常的活活做得好，熟練地在光影里舀面、和面、揉面，感覺揉好了，才拎著長哨棒長的搟杖搟薄搟寬，利好褲帶那么寬，一條條蓋著鐵鍋里的南瓜塊上，像給南瓜蓋上條條被子。蓋上鍋蓋，讓灶膛余火燜起來。姑娘出來拾掇自己。灶火間火自己燒著，一會兒鍋蓋就氣漫上來，再一會兒氣冒得圓了。鍋里的南瓜在動，有撲騰撲騰聲，好像活物煮著了。香氣彌漫起了，南瓜香氣和面條香氣，讓區(qū)長心醉人間的美味。南瓜的香面勁，瓜皮堅硬，但紅黃的瓤子軟軟香甜，那種天然的甜，不是蜂蜜的香膩，但也不薄淡，潤軟，醇厚，釅釅的，區(qū)長感覺好吃，卻沒有語言和詞匯說出和形容。面條勁筋的，嚼咬得很有力量。面條和南瓜的結合，香氣和味道如此的美妙。姑娘說，這叫南瓜鋪被。鋪被就是蓋被子。食物語言又和睡覺拉扯在一起。因此，剛還大膽的姑娘臉又紅，好像說睡覺的鋪蓋不干凈的。尤其和一個陌生的人，充滿陽剛氣的男人說這話。在夜深人靜，男人身上還掛著充滿進攻性的連梭子鐵槍。區(qū)長槍不離身，盡管腳崴了，吃飯時候還是把好多斤兩的鐵家伙掛在腰上。南瓜鋪被，多么擬人化的詞語。誰說農民沒見識，誰說農家不浪漫，誰說農家沒文化。若干年后，有文化的區(qū)長后代吃到這樣飯菜，聽到這樣話，也是如此在心里感慨著。區(qū)長那晚貪食，幾天幾夜沒吃好，積攢的餓勁上來，幾乎吃光了一鍋飯。先前吃的兩個半斤重的蒸饃，幾乎沒占腸胃地方。記憶里那頓飯是他革命生涯里，在魯莽中吃的最多一次。

區(qū)長本想著吃了飯，看下傷勢，試探著能走，無論如何也得走。寡男寡女，被人發(fā)現(xiàn)了，更是說不清楚。姑娘用家里的燒酒，在淺淺底的碟子燒著，趁著藍炎炎的火苗，撩著給他擦腳。腳踝骨腫高起了，周圍已經(jīng)淤成了青紫色，可能傷骨頭了。區(qū)長想咋這么倒霉。部隊剛遭到襲擊，他的人被打的七零八亂，自己進城探情況，就又崴了腳。要是人家狗攆兔攆得緊，急些，那他應該在大牢里蹲著。區(qū)長連委屈帶疼痛，眼淚就出來了。姑娘手有點重，但不減輕。結實的手掌，帶有細密的繭子，她連噓著帶吹著，將碟子熱酒拭擦在高腫的傷處。區(qū)長忍不住疼，哎呀呀聲喚。

姑娘手動得更快，嘴上說，看你嬌氣得些。

姑娘扮演上了長姐和親娘的角色嗔怪。一會兒，半碟子熱酒，連燒帶跑蘸完了。姑娘一拍手，說好了，明天就能走了。睡覺時候，區(qū)長想著睡門口柴房，正屋一明兩暗。他的紀律是三項紀律八大注意，那內容剛從北邊傳過來。區(qū)長自認是有組織的八路戰(zhàn)士，游擊隊長，正規(guī)隊伍的紀律必須遵守。姑娘住西屋的，父母住東屋。先前有個哥哥，出去當兵死了。家里沒有他的住處。姑娘讓他住西屋，說柴房不住客。姑娘說她睡東屋。

姑娘拾掇完灶火，給鐵鍋添了水，這會兒鍋邊吱吱作響，她沒有添火，讓水吸收了灶膛慢滅灰燼的余熱。她給區(qū)長打洗腳水，鍋里的水溫度剛好。區(qū)長在隊伍里學會第一件事，就是燙腳片子。腿腳走一天路，熱水解乏也消腫，第二天又能麻利自如了。洗完用準備好的干凈粗布擦干凈，區(qū)長套上布鞋走進西屋，西屋已經(jīng)點亮燈，小炕上半新半舊的被褥清新干凈，讓區(qū)長感覺很溫馨。家里家具簡陋，角落是镢頭、鐵鍬、鋤頭等家具，放置家具和做活的農具。也有起眼的家具，腳底半人高的木柜，紅漆漆的，很顯富貴，日后可能是陪嫁的大件。

姑娘說這是她的閨房，炕是她的小炕。區(qū)長很累，在麥草地里一點也沒睡實在，那種高度緊張，腦子就像繃緊的弦，一掙就斷。心臟也是，為外面輕聲走動的人發(fā)現(xiàn)而緊張狂蹦。政府給人許諾拿一個共匪，賞洋二十，二十置不了莊園，但能買上五畝的天字號好地。農民愛地的心性，上面的人摸得清。你給太多，他倒心賊，覺得不好掙你錢。二十個大洋，不多不少，也富不了他，也窮不了國，所以很熱心地悄悄干探子勾當。

本來他落到一個不懂事女娃手里，想是完了，老懊悔咋就藏那么淺，要是藏在中心，要能輕易發(fā)現(xiàn)才怪！但后悔有啥用處。他想掙身子就走，卻看見事情朝好的發(fā)展，姑娘示意他不做聲，又神秘地蓋上。他想她八成叫人去了，想乘機趕緊走，可不爭氣的腳還是走不了，就聽天由命吧，趁這會好好睡一會。幾天幾夜沒合眼，瞌睡著，卻又睡不著。就干脆坐著起來，靜聽著野外風吹草動，慢慢入境聽出了味道。有很多聲音，像驚雷聲，波濤聲，也像千軍萬馬在廝殺和腳踏聲，還有更細微的，盡管細小，但撩撥著緊張的神經(jīng)。草堆又有動靜，有腳步聲，悄悄逼近，是姑娘躡手躡腳來了。帶著急促的喘氣聲。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走了，知道走不遠會被人抓住。姑娘曖昧的眼神，讓他覺得人是安全的，事越發(fā)展越好，這樣他就到了姑娘的家。

姑娘一個人在家，更不會人多口雜會去告他。在姑娘的炕上，他睜開豹子樣圓環(huán)眼，看著黑洞洞屋頂，想著姑娘心思，是不是找他做上門女婿，還是家里要找短工。不得而知。他又不能冒昧開口，只有等著姑娘說。一早兒鳥兒急躁叫著驚醒區(qū)長。屋外傳來刺啦刺啦劃地的聲音。姑娘和一般女人一樣掃凌晨起來，先灑掃自家院子。她低聲嗔罵亂拉亂尿的狗和蹦跳躲閃的公母雞們。區(qū)長發(fā)現(xiàn)昨晚太晚，沒看見的都上了架的雞。雞在外邊的樹上上架，怕棚里熱。但吃食時就蹦蹦跳跳地進來。狗也在幫姑娘趕雞，乘機占雞便宜，撲騰著咬住跑得慢的肥屁股，吃雞毛的狗是黑的，一跑動，胸腔滾動著一溜綢緞樣鮮亮波浪，甚是好看。院里的雞劫后余生，余生的麻的、蘆花的、白的、黑的，毛色也都鮮亮。姑娘在灶間做好紅蘿卜絲調辣子，窩的漿水白菜。鐵鍋熬好的包谷粥，金黃粘稠，蘿卜絲絲和漿水菜最下這個飯。慢火燉著的砂鍋在撲騰，冒著裊裊蒸汽，伴隨著香氣撲鼻而來。一個兩腿高舉的大雞，脫了羽毛樣的衣服靜靜地躺在這一潭寧靜乳白色的清湯里。

區(qū)長精神飽滿，臉色紅潤，能看出昨晚睡得很好。姑娘卻臉色萎黃，眼角也青，沒睡踏實。姑娘上了樓門，這地方將院門叫樓門。讓區(qū)長在屋里，說她要掃街門。區(qū)長說，你開了街門，我在屋里不安全。姑娘一聽也覺得不安全，進西屋四下打量，覺得床底不安全，后院不安全，轉一圈看見紅板柜說：“有辦法了?！彼崎_柜門，柜子里什么也沒有。姑娘說：“本來是裝衣服被褥包袱，后來糧食金貴就裝糧食，現(xiàn)在青黃不接糧食空了，你躲在里面?！?/p>

區(qū)長狐疑著不敢進去。姑娘巴巴地拍了柜底說：“結實的很?！弊屗s緊進去。

進去的區(qū)長剛好夠貓腰，她讓區(qū)長坐著，并將里面弄得軟和，坐進去不硌得難受。

姑娘說：“我掀開點縫隙你就不憋。要是來人了，我立馬蓋嚴實?！?/p>

姑娘開了街門，裝模作樣地掃地，稍微劃拉幾下，看四周沒人就關了街門，進來輕聲喚區(qū)長，陪他說話。孤莊子好處，街人串門也嫌遠，沒有人敲門。兩人沒多說話，關鍵的說完，就靜靜相待著。顯得有些尷尬。

姑娘眼睛撲閃下，問區(qū)長的身份。

區(qū)長賣弄名詞說：“是革命者?！币娝幻靼祝庞悬c懊喪，端著右手撐開的大拇指和食指，說：“是八路?！惫媚锖闷娓锩殬I(yè)，更喜歡拭擦得嶄新的槍。區(qū)長好逞能，主動給表演抓槍、瞄準，包括開槍。摸槍和交換槍，兩人手碰著手，手勾著手，手纏著手，人就纏綿在一起。爹娘在外面叫，也沒有聽見，只顧公母纏綿了。等反應過來，已經(jīng)晚了。區(qū)長能踮著腳走。他慌忙不迭地要朝外竄，卻被驚慌的姑娘拉住，并按倒在炕上。姑娘爹已經(jīng)拴住了那頭黑驢，從豁墻跨進來開門，嘴里咧咧罵著：“死女子，也不知道給親爹開門，還在屋里賴著睡懶覺呀。”脾氣火爆的爹看女子和陌生男人，肯定顧不上解釋，不是打死她，就先被氣死。姑娘又撩開柜蓋把區(qū)長塞了進去。

“別出聲。”姑娘慌張地抿平頭發(fā)，急著迎爹娘。爹爹出去解外面的驢要拉回來拴。

娘先進來了。滿頭臉的黃土一陣子撲打。見她就罵道：“賊女子，就知道睡，我都叫門老半天了。”區(qū)長緊張的不敢出氣。一家人寒暄，又是做飯。姑娘顯得無比殷勤，讓區(qū)長在里面擔心。吃喝罷了，爹娘和姑娘上地干活了。區(qū)長也不敢出來，后天黑了，他卻不逃走，迷迷瞪瞪睡著了。

有人敲柜板，區(qū)長沒醒，隔壁聲音喊了。

“你敲啥呢？”

“我敲老鼠呢，怕鼠兒吃了今兒的剩饃。”姑娘怕關得嚴實，區(qū)長悶死在里面，試探著磕打出聲。她把柜板蓋嚴實，怕里面弄出了響聲被父母發(fā)現(xiàn)。但太嚴實了，聽不到一點響聲，又怕里面出事。第六天姑娘在磕打柜子，爹媽在回應時突然進來，嚇唬得姑娘趕緊捂柜板。那時無濟于事，爹媽比家里鉆賊還驚慌，雙雙魂飛魄散跌坐在地。姑娘把一個個身體搖晃，一個個哭叫著叫醒。娘長出氣一聲緩過來，臉撇開，嘴扭著說：“別理我。你個催命鬼吆，咋辦呀。”爹是男人，還識大體，先呵斥讓區(qū)長人出來，但并不聽他費盡口舌解釋，讓老婆去叫人，叫他叔叔過來。

一會兒來人了，和他爹一個模樣的人，帶著兩個同樣黑粗壯實的小伙。進來的人把區(qū)長掀翻，并捆豬樣把四蹄攢在一起捆了。再把捆了手腳的區(qū)長拴在門板上，他逃跑就得背著寬門板跑。有人發(fā)現(xiàn)了槍，立馬叫起來，動作也有點遲緩，差點讓區(qū)長掙脫。

區(qū)長說：“太緊了，太緊了?！?/p>

老漢翻看了槍，他見識過這造型奇怪的鐵疙瘩，他老練地攥著手把，手指頭勾著扳機的位置試了試，啪一聲放在了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咬著戲詞的腔調說：“縛虎安能不緊。那不縱虎傷人了。”吆喝那兩人下手狠了么？

兩個點著頭，說：“大大，你放心，捆實在了，就是真老虎也跑不了?！?/p>

姑娘被其他女人架子東屋，爹娘說還顧不上拾掇她。

老漢開始當判官，問區(qū)長話。

“哪里人？”

“是土匪么？”

“把女子怎么了？”

“在我家貓多少天了？，是我走前貓的，還是我走后貓的？”

一連串話語像石塊，讓他回答。區(qū)長說自己是八路，沒和姑娘睡，別糟蹋自己更別糟蹋他家姑娘名聲。八路有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一切行動要聽黨的指揮。

他說：“屁，你狗日的糟蹋了我閨女身體，你還說不糟蹋她的名聲。我知道你聽你褲襠里指揮?！眳^(qū)長感覺到污蔑，自己受污不要緊，咋把黨也拖進爛泥污水里。

“好，就算不是你褲襠里放的屁的，你咋證明呢？”

“我的槍就是證明。我是黨內的人，不是土匪?！?/p>

眾人才注意到了槍，也真是，一般莊戶人家沒人出門把這玩意帶身上招搖。八路和土匪是一個概念，八路名氣響，勢力更大些，讓人不敢胡來，更不敢想著狠狠打一頓再填井。但對方不信他老實，貨郎擔換東西都捏女子娃手哩，走南闖北吃四方飯的男人哪有老實的，問五天五夜孤男孤女在一起，硬是沒弄乃號事？

“啥號事？”

“就是乃號事?！?/p>

區(qū)長說：“我受傷了”。

“傷好了不是能弄么？”

區(qū)長說：“你們愛信不信，反正我實事求是，著實在沒弄你女子。”

房間門縫里，傳出對門屋子股股嚶嚶嗡嗡地胡弦樣哭聲。姑娘被一群老女人審問，不過語氣要委婉和氣多。大致回答也一樣，兩邊一對口供。覺得姑娘沒被野男人占便宜，那家人總算松了口氣。后又覺得不對，沒占身體，現(xiàn)在鬧得滿門知道了，誰還敢娶這號瓜女子，沒結婚就敢把外邊男人領回家，藏著掖著，要是結了婚，還不知道干出多大的傻事。

因此，他們還是覺得吃虧。侄子們說，你要是覺得虧，咋就一不做二不休，把這球貨后半夜扔到溝底下，讓狼吃?？砂寺访麣獯?，比山賊土匪惡，還要勢力大，比江湖上所有的幫派會所勢力都大，八路的人腐敗政府都怯火三分，傳聞八路要得江山，要改朝換代。鄉(xiāng)下的種地人也精，也盤算日后誰得天下，想著給自己留條后路。八路得罪不起，制止侄兒二百五的話。那話傳出去，要著火招禍的。著火就是招禍，禍及全村。請神容易送神難，這不能讓瓜女子去辦，但得用瓜女子名義去辦。盡然想得利，就得舍得瓜女子。覺得這女子將來不是自家人。

給區(qū)長松綁了。沒有讓他走，還關在西屋。二叔先進來，他黑瘦的身材左右，傍立兩個鐵塔似的小伙，都橫眉冷眼地瞪著他。瞪得區(qū)長心虛。

區(qū)長明白，這叫軟話說，但事故硬。不從的話，這兩個兇煞的門神是為他準備的。

果然，對方煙鍋子抽完，又在袋子挖一鍋，再繼續(xù)抽，兩袋子完后，在腳底磕磕灰，又咳咳兩聲，說：“你說現(xiàn)在咋弄？”

區(qū)長說：“你說咋辦？”

對方說：“你走時把人帶走?！?/p>

區(qū)長跳了起來，顧不上腿麻腳軟，又跌倒在地。

他喊：“不得成?！?/p>

“為啥？”

“我是八路，得聽組織，得按紀律辦事?！?/p>

“你鉆人家娃炕洞咋不說紀律，咋不說你組織！”

“你把人家娃名聲都糟蹋了。女子娃在那邊哭，想死呢，要跳崖，要滾坡，還要吃毒藥。你不娶她就死定了。你還想咋？”

兩個鐵塔逼近了，臉色更兇狠。

區(qū)長有點驚慌，但又顧不上害怕。

“你把娃糟蹋了，還賣乖。大錘二錘?！?/p>

兩個錘過來，陰影完全罩住了區(qū)長。老漢煙鍋子又在挖袋子一個角，關節(jié)粗大的手指，使勁捏著袋子一個勁朝里掏，邊掏邊按煙斗鍋子。厚重的眼皮耷拉著，根本不看人。兩個錘子按住年輕革命者的頭，飯缽子大的錘頭已經(jīng)攥緊。

區(qū)長怕挨打，說：“那要我咋辦?！?/p>

“把人娶了帶走。”

“咋個娶？”

“三媒六證，一百五十大洋聘金?！?/p>

“要么當上門女婿頂戶。”

區(qū)長就有了這樣一場婚事，等腳腕完全好了。姑娘家請人熱熱鬧鬧籌辦喜事，區(qū)長卻在一個夜里跑了。區(qū)長腿短，沒跑遠，又被人抓住。又是四個腳蹄鎖捆在一塊兒。區(qū)長事后知道那家祖輩都是殺豬的，怪不得老聞見一股血腥味，渾身冷得煞氣很。人和豬一到跟前，就渾身發(fā)冷勁。以后他家的豬見走親戚的他們，更是不敢哼哼，都低眉順眼。

人家讓步了。說：“不上門頂戶也行。你把人帶著。”

區(qū)長帶著瓜女人上路。哪里敢回部隊找組織解決，幸好老娘還在，就把女人順便給老娘家里一放，說：“找了個女人侍候老娘。”他是個孝子，說完扭頭就走。

這一走眨眼就到解放后婚姻自主，那女人生產死了，才算擺脫了那件捆人的姻緣。在革命腥風血雨生活里，敢闖敢拼的他從來不說這件柜中奇緣。至于他和姑娘是否相互倒口水，你咂完我的我咂完你的，如此反復，兩條舌頭像龍身相搏絞殺，別人都不得知。僅僅限于如此，戰(zhàn)爭就毀滅了區(qū)長的情欲和愛情。

責任編輯：李江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