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的石頭

高宏，陜西橫山人。2002至2003年在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油畫系學(xué)習(xí)。2003至2005年在清華美院做訪問學(xué)者?，F(xiàn)居北京宋莊畫家村。

對著天叫一聲，說，開始思考。

站在泥土里，想起在志丹的路上詩人閻安對我隨意說的一句話：“這里是上帝的地方，在上帝的地方人要生活其意義是深刻的?！边@是對大地生命進(jìn)行過無數(shù)次思考后的隨意，發(fā)人深思。

在冬天荒涼的高地上開始追問此行的目的，頭腦是空白的，一個懸著的疑問叩擊疑慮，在山溝里轉(zhuǎn)悠。對大地我不止一次行走過，豐盈著羽翼，撞擊著心靈。

印象中的志丹是閑散的，簡單直接的一個概念。劉志丹是志丹人心中的永恒坐標(biāo)，原因單一的不再單一，“中國出了個毛澤東，陜北出了個劉志丹。”通過對周河、洛河、杏子河的尋走，對志丹有了畏怯。一個封存了自己而失落的文化背景，在遺忘的傷痕里打上了悲愴的疼痛。失怯的破壞里看到的是在時間里的損耗，人在利益的熏心下作惡，大地讓人感到憂心忡忡。

石 頭

夜的黑暗中，急速的腳步磨擦土地，發(fā)出的聲音帶有驚悸的力量使人缺乏自制力，想擺脫心中的不快情緒，卻聽到詭秘惆悵的疑問。

伴隨升起的太陽，高原的整體在下降、上升、遙望、沉思里交遞著晨或暮的企盼，感受著紅石頭的遺憾。那質(zhì)感、量感、光感用血紅碳素的色彩使人的肉身陷入在山地，靈魂在渴望的阻滯與沉重里向高處盤升，沉重的壓力凝固著狹窄的空間，在時間與生命的年輪里暴露著生命的痕跡。仰望巖壁上空，紫褚褐紅與湛藍(lán)之間夾著蒼白略帶劃時代的疑問。這黃白位居山頂，給予人決定性的啟示。遙望山頭之間這片沉浮于大地間光與影的輝映，無不顯露著神跡。

高渺的藍(lán)天在峽谷低處暗示著莫名的力量撕裂著上升的欲望。那廣袤的大地上，從山頂?shù)降桶继帣M陳著古城的軀體，殘垣的歷史步履在大地上返回，戰(zhàn)爭的遺存歷經(jīng)風(fēng)雨，土地是人的苦難鑄造而成。所有的死都有靈魂潛埋在殘垣中，到處都是無處不在的安息和不安息的靈魂。駐足在殘垣土地上的生命是如此的復(fù)雜，聽到驅(qū)趕絞殺的震顫。生存的磨難從深谷中涌出，清澈見底的震顫，顯示著忍受生存重負(fù)時體現(xiàn)出的偉大，具有高度的忍耐力。憋屈堅強(qiáng)的靈魂從河水里攀附著石頭的力量浸入在土層的苦難里，顯示著瘡裂而崛起的氣勢。

沒有生命的紅石頭，摧毀著人的精神防線，對生存有了膽怯。不論如何充滿信心都無法走向生的希望，只有親近的權(quán)力，沒有超載的力量，在精神的史話里千百年一個一個英雄的墓園，把期盼與希望在這里凝固，遺憾的深度讓人命斷在紅石頭上，留下體驗的遺憾。

土地上的寨子、崖窯是志丹紅石頭上的遺存，挖掘者的目的是人的原始情感，是逃跑者與征服者的深厚的力度。在歷史的時間進(jìn)程中浸透著人類的反思，反觀著人對大地的生命體驗。在溝谷里行走，抬頭望去每每有種感動心弦的呼吸。小河的靜流在沉默的無聲中細(xì)說古老的故事，那溝谷與溝谷之間，土壑與土壑之間有言說不盡的關(guān)系。志丹的塬峁溝梁是文學(xué)的、故事的，端莊平正里暗藏兇險，凝重端莊的姿態(tài)與古樸平正的氣魄相吻合。秦磚、漢獅上遺留著英雄追悔和自責(zé)，投射著人類精神的光芒。巨人的面容在紅石頭上浮雕般地立著，原始靈魂用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的姿態(tài)發(fā)問著上蒼。傾注著高原的氣派，秦人的遺韻，胡人的殘留，宋代的古城，明清的駐腳，中國革命的光輝都在這里的紅石頭上歷歷分明，永恒照耀。

石頭與泥土的川地是平緩的，山是凹凸的，崖是直立的，展示著一種敘述的強(qiáng)烈對比，斷斷續(xù)續(xù)的城垣展示著強(qiáng)大的力度。遙望上蒼的天總是如此的藍(lán)。單一的藍(lán)蓋在黃白的土地上形成明顯的對比，形成的線條讓人心顫。問天的沉思冥想中感悟著對生命力的無奈，把人的精神推向更高的精神之境，展示的是靈魂的力量。山是塬的高度，崖石是天的力度，溝是上蒼思想的深度。所有的對峙、沖突、平緩、協(xié)調(diào)都是天宇的精靈，不能生，就是死，所有的藝術(shù)都在兩極之外。

土地的生態(tài)在變，志丹的生態(tài)也在變，農(nóng)耕與后工業(yè)化的時代在這片大地上延伸、深入，改變著人的心境。背山者那絳紫的臉，在顫抖中顯示著承受力量?？念^機(jī)（抽油機(jī)）的節(jié)奏在伸向地府閻羅的深處思考、尋找著，獲得利益的可觀。帶來的文化缺失是日益嚴(yán)峻的，甚至是一塊永恒的硬傷。那痛是在心靈深處隱藏著，需要思考。

后工業(yè)時代給這塊上帝的土地帶來了一點希望，人們登高時迎接著曙曦的微光。如果此刻的陜北大地上不出現(xiàn)一代新的思考者、責(zé)任者、良知者，陜北就會陷入茫然。真的是這樣，那么這塊大地就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歷史苦味，貫穿于大地的命運感受之中。似乎是永恒的過去、未來，現(xiàn)在的渺茫。一切強(qiáng)烈的體驗隱秘在高原遺存的形象中，觸摸到徹頭徹尾的幻覺里。

土地是一幅歷史的沉重的負(fù)擔(dān)，在地殼深層里埋藏著希望的種子。仰望生存神性的光，罩著單純的力量，靈的軀體在追憶沉淀深思熟慮中顯示著深厚堅實。錘煉的激情拓寬生命的河，流淌接收著信息，反復(fù)地解構(gòu)、整合才可得到嚴(yán)整的力量，并發(fā)出鏗鏘的聲音。

志丹是一塊單純的藍(lán)，深度的紅，疲泛蒼勁的白，在相互的吞噬、消解、融合中，規(guī)整著粗礪，慢慢地最終聚集了一股深沉渾厚的力道拓展著空間。

站立在大地精神的高地上，精神的力量一定能永存。

兩棵土槐

兩棵老槐樹位于志丹城西郊中央黨校舊址旁，一前一后地站著，前邊略顯粗壯短小，樹身的痕跡似銀灰的發(fā)卷在盤著，展示著無盡歲月的記憶。那密集的皺痕里刻著難忘的蒼桑，像蒼老的祖父在講著一部記憶的故事。后面站著的那棵粗壯高大，挺拔威猛，枝繁葉茂，歷盡磨難的軀體腐化成空心，用一個姿態(tài)仰望著四方的陽光，打碎禁錮的藍(lán)色，顯示著一副生機(jī)盎然的綠意，在時間空間的生命流動中得到了重生的魅力。

老槐樹遒勁固執(zhí)地?fù)沃{(lán)色的虛無，經(jīng)歷著歲月，見證著村子的同時也承載著歷史，用枝桿護(hù)著大地，拿崇高與驕傲驅(qū)逐著惡劣和卑下。老槐樹是大地上生命的根，靜靜地站著，扛著。投射到大地上的影子是夕陽下槐樹對泥土的祈盼與落淚，映照毛澤東在樹下講課的聲音。這是生命之根上發(fā)出的對漫漫前程抱有一份熱情的希望，用奇跡不斷地破滅阻礙前進(jìn)的航標(biāo)，這一過程已經(jīng)證明了，轉(zhuǎn)變?yōu)闅v史，保留在生命之根永遠(yuǎn)的身后。

老槐樹的生命之根，枝節(jié)未滿，身形在泥土中站立，使人體味到溫情與美好。彌漫著時間記憶，那份淡淡憂傷的歷史語調(diào)，深思中發(fā)出對時間偏執(zhí)的追問。試探著天究竟有多高，地究竟有多深，將欲望揚(yáng)在空中，把仇恨掩埋在泥土中，經(jīng)受著風(fēng)雨考證，一歲一枯榮地活著，用千瘡百孔展示著堅韌，對天做著虔敬。

老槐樹記錄著思緒和遐想，幾百年來，幾千年里，慢慢地走著，走在一輩輩人的記憶中，沉默里綻放著飄忽的思緒。誰也記不清掉過多少次葉子，死過多少根枝桿，在活著的過程中把一切寫進(jìn)夢中。

老槐樹的生命之根有一種宿命，暗藏著人的無知和麻木，從來沒有看到過生活中的苦難與不公，一切在黑暗中認(rèn)命、承受。是土地的座右銘，也是胎記。所有的酸楚在黑暗里被掩埋，醞釀著不平，發(fā)出對上蒼詛咒的恨意。生命不在此處，卻在彼處，越是走近越是無法認(rèn)識。

兩棵老槐佝僂著，直不起腰身地站著，只知道不卑不亢的活著。夕陽西沉。仰望天空，沒有任何指路的星。未來是疑問，是釘入地殼中的長嘆。聽，受苦人在地里刨哇刨哇的節(jié)奏聲，單一的寂寞慘淡只有上帝知道。晨光里，老槐樹的姿態(tài)意猶未盡，迎著光在微笑，枝與葉結(jié)成生活的網(wǎng)。群鴉落下吵鬧聲里把起點與歸宿織在網(wǎng)中?？匆姾诎档撵`魂，將抹滅的心燈重新點亮。黑是生命的幽靈，在生與死的兩極里思考著藝術(shù)人生。

在生命的根系里探尋心靈，是孤寂的心在朦朧的睡意里梳理著紛亂的思緒。真實的怕，真實的只能叫人珍藏。悵然的感覺就如同洛河上的那座貞潔牌坊一樣深刻，孤獨。紅石牌坊那四個形似女人臀部的石樁在大地上打洞，沉沉地思考著大地，破碎的斑跡檐頭尋訪著浩渺的天空。苦是思念丈夫無助的生理悲痛。整個川道如同一個美少婦睡著的心神，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的顧影自憐。準(zhǔn)備在無人的時候，悄悄地推開心扉的門，在忍受苦難中成就著人生崇高的大道，做出摧殘自身生命而換來對生命的虔敬。

直面兩棵老槐樹的生命之根，影子下的心境在孤寂中的天然宿命，真的使人無意中想到志丹縣城的東山上那座為男人建造的石塔矗立在天地間的陽物。對著藍(lán)天，向著太陽打洞，具有和尚用心看破塵世的無能，有什么資格在那里指手劃腳？忘記了思考，忘記了疾苦中掙扎的眾生，單一念頭就想走進(jìn)天堂，是在做白日夢。面對和尚山有說不盡的貶義，在和尚對天感嘆號上劃上句號。

殘陽里，兩棵老槐的生命之根憂傷著，村民立著香案供奉著，表達(dá)著一種美好愿望，動作與姿態(tài)足以表明心的虔誠。他們殘缺的心靈表達(dá)出的超現(xiàn)實的思考是有意思的。對根我是無法言語的，只能從淺薄的記憶里感悟良多。心中燃燒著火球在噴嗤激烈的情感，茫然得不知所措，感覺到有清風(fēng)急促地掠過，一個人誤讀著生命中的泥沼，根的生命站立于根的土地升向愛的天空。

一個村子

不知如何去理解劉志丹，不想過多的糾纏這個問題。劉志丹只是志丹人心靈中的光，是靈魂對整個世界感受的象征。

漫游劉志丹的出生地金鼎樓子村，會被根本就不存在的力量吸引。認(rèn)識是想象的，根本就沒有專注激奮！

劉志丹的出生地與所有陜北人的出生地大同小異。村子在卑微中存在這淳樸的生命，門前的洛河言說著生命的長久。四周被山圍著，面山當(dāng)?shù)厝私旋埳?，座山是虎山，看上去有些破碎。是?dāng)?shù)厝诵闹懈哔F永恒的情懷，不需要解釋就能表明意圖。一個永不停息的生命圖騰，神秘的藍(lán)色中掛著月光皎潔的夜，靈駐留在窮鄉(xiāng)僻壤，看著一堵殘破的破矮墻上留下柔和推移的光，遺棄的紅石窯實在看不到什么突出的地方。但似乎聽見了一個生命的吶喊。生命的腳步在夜里走尋。沉思的天空是浸透著的，沒有云的遮攔，只有星月映襯著蒼茫的群山。山道上默默地留下劉志丹兒時打鬧的音容，但夜晚淡幽的月光籠罩在深山里，沒有聲音的對話，是活著人的情感，是活著的人的敘說。

天空高得著實可怕，星星平放在天上，漸漸高升的月亮，在破墻院子的棗樹上掛著。整個村莊、田野、樹林、山巒在一片靜謐中沉沉睡去。驢的叫聲，豬的呼嚕聲和西墻外新房窯洞內(nèi)穿出的哼哼聲，在村子里穿行，白狗在夜里成了幽靈。劉志丹在這里只是感情，沒有改變這個村子什么，相反還給這川道，這片土地增加許多死者，使空守房子的寡婦在夜晚里念著苦經(jīng)。

夜的靜是禪僧。劉志丹的祖輩也是普通百姓，幾輩子的學(xué)好向善，修橋補(bǔ)路，建寺壘塔，織出、組成了一個英年早逝的劉志丹。用行走登上高山，迎來了霞光，山崮的蘇醒發(fā)出鏗鏘聲，在沉睡中漸漸地顯示出堅實的姿態(tài)與和藹和笑容，永恒的停留在高聳的峁塬上，陡峭的巖壁上。劉志丹帶來的思考是豐富、凝重的。英年早逝沒有能扯起飛揚(yáng)的帆，更沒能遠(yuǎn)航。這早逝是陜北的早逝，完成了接納、奠基、發(fā)展、壯大、出發(fā)的任務(wù)。沒有中央紅軍的到來，即使劉志丹能長壽，也不能奪得天下。這是陜北的宿命，是上帝給這方水土的基因。

迎著微風(fēng)，望著夜色下的棗樹和四周的矮草，聽著颯颯的音響，環(huán)顧四野，這幾孔破舊的窯洞還是比周圍的窯洞要強(qiáng)大。此時天空中一只貓頭鷹無息地掠過山頂，翱翔在準(zhǔn)備的碧空，點燃著心中神秘情思，產(chǎn)生敬畏的心擴(kuò)展到廣闊無垠的蒼穹。

劉志丹是大地上生長的荊棘，是洛河腹地里的生命。土地貧瘠命運的刻薄，驚天的聰明與親切憨厚形成鮮明對比。這精神容量是巨大的，是受苦人在泥土里挖掘出來的，是地里種出的莊稼，是大地上牢固強(qiáng)烈的情感。

看一眼冬天這個裸露著的漢子站在遼闊無際的原野上，是用什么樣的心思，目光在時間的過去眺望著遠(yuǎn)方，定有一番激動人心的情景。這是烙印，是心靈直接歸于大地深處的復(fù)雜感情。面對樓子溝這個村子，有的是震撼、熱愛、眷念、贊美，更多的是悲傷，是恒久價值所在，是最樸素、最直接、最單純的情感并置。去除所有印象以及似是而非的印痕，樓子溝村最直接的元素就是針對心靈的阻力。

村莊的敗落景象，是一個生命衰老的象征，形象也模糊在峁塬頂端，模糊在連綿的群山周圍。那幾孔伴隨劉志丹長大的窯洞只能是他曾經(jīng)生命的見證，眺望窯洞本身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任何企圖陶醉都略帶夢的感覺，這短暫的生命里充滿詩意節(jié)奏。命運并不悲慘，悲傷的是撫養(yǎng)生命的土地，是母親嘮叨一生的磨難，父親的沉默，子女的哭泣，妻子眼瞼的紅腫，嘴角中發(fā)不出聲音的嗚咽。無盡的悲怨隨著暮色晚風(fēng)向藍(lán)黑色的天宇盡端逝去，留在褚褐殷紅色的紅石頭里。

劉志丹的死是天對陜北人的呵斥，是上帝對土地最純樸厚道情感的處罰。死是拯救天下蒼生必然要去的地方，拓荒者的可憐被一個念頭死死地纏著生者的生痛。人人都是革命的過客，只有死才會生長出更強(qiáng)盛的生命。

劉志丹的死在當(dāng)時并沒有多少色彩，是陜北人素描的疼痛，具有單一深沉的渾厚，對中國革命是重要的，因為劉志丹為革命者落腳奠定了基礎(chǔ)。英雄真的死在黃土塬的山脈上，在河流的擁簇下，在天哭地嚎的推動下，深深地打在志丹人的筋脈里。一個精神的行走者，在事業(yè)面前昏了頭，用意志對土地的眷戀的深情，對革命信念的真切，在生與死中感到了忍受苦難時的莊嚴(yán)偉大。一個引領(lǐng)者的命運是具有靈性的，能使卑微者變?yōu)楦哔F的燈，涌動著陰沉命運的力量，應(yīng)當(dāng)以師法心靈的態(tài)度當(dāng)作自我心靈的散步，傾聽著內(nèi)心的信條。

今天，大地上的生態(tài)在變化，對凝重沉著的氣質(zhì)有了差異的模糊。單從貫注在土地和生命的情感上認(rèn)識是不夠的。劉志丹無疑是土地上樸實英雄主義的悲劇精神高度。面對英靈只能從形式上去懺悔，以個人的情感對英雄進(jìn)行無知而可卑的褻瀆，是對英雄的強(qiáng)暴。

風(fēng)清掃著，樓子溝村在寂廖、靜穆中敘說著一切。

故 居

走在入冬的土地上，霧氣凝成的冷冰粉沫吹指到臉頰上。懾于寒氣，我蜷縮著身子，手順勢放入衣袋中，在志丹縣城的郊外搖晃著，仿佛要在這霧靄中等到什么。無名的悲壯用憂傷的眼睛逼近著那熟褐焦灼的紅石頭，臉上由不得扭起了粉紅色疙瘩。志丹的革命故居攤放在面前，空空的擺放，樣子極度疲勞，加上困乏，在大山的垂直擠壓下，保持著難以保持的平衡。想一想當(dāng)年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張聞天、王稼祥、博古在這山的狹窄的空隙中，是緊繃的情緒，還是松馳的狀態(tài)，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疲憊中聽到一個小小的哈欠，心里泛起沉默的酸楚。

矮窯中留下的是想走出困境的興奮，所有的話語在今天人們的耳邊絮絮叨叨個沒完沒了。

涼風(fēng)飄起，一個人扭動著肩膀，晃著腦袋用眼睛死纏著山下這排莊重的碳血紅的石頭窯洞。坐在窯里的硬椅子上，兩手平鋪在八仙桌上，頭如同砍掉一般穩(wěn)放在桌子上，瞪視著窗外，寒氣不知何時又悄然浸入了洞內(nèi)。漸漸地回到了封閉的狀態(tài)中?？s著身子，朝著一把把椅子用手撫摸去，是無奈的微笑，責(zé)難的目光，無數(shù)雙眼睛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八仙桌上，困惑與羞辱之情使人渾身發(fā)熱。

窯洞，同樣是窯洞，這幾孔窯洞就偏偏有了生命。站起身來到院子中，隨著一聲喊叫就順勢仰天望著，突然間緊咬凍僵的嘴唇，氣喘吁吁瞪著上蒼發(fā)出驚人的一問，那話語又卡在喉嚨里竟然說不出話來。雙肩被風(fēng)猛然一拽，眼睛里充滿血絲，意識里的眼神就像火花的光芒那般刺人。

院子里的那棵大榆樹上的喜鵲在晨光中一聲聲叫著，弄不清是沖著什么在問，這帶著濃重天音的尖叫聲是什么含義。使人瞬時默不作聲盯著自己的雙手，狼狽不堪地強(qiáng)忍著疼痛，體肌內(nèi)擁有了一種無法掙脫的力量悸動。心臟發(fā)瘋似的推打著胸膛，頭撞著胳膊，仰望被樹杈打碎的藍(lán)天。聽著墻外的喧鬧聲，那是生活的刀刃。慢慢直起身子來，面對著外面用變曲的胳膊擦著臉頰的憔悴，神色緊張地默默地注視著外邊。心在一遍一遍地不知重復(fù)著什么。耳朵里聽到的是狂躁激憤的聲音，只能搖一搖心，用清晰的聲音重復(fù)著苦經(jīng)，語句里驟然生起恐怖令人魂不守舍。順著思緒隨口說一句粗話沖淡了一個人的氣氛。臟話中將頭扭過來看了一眼故居，恢復(fù)了精神，表情里擺出威脅的架勢，像一個縱情任性的孩子在嚷嚷。在一個人的不知所措中感到恐怖在消失，但還是弄不懂故居的心思。視線在避開故居的臉面，心想這是不是一個惡意的玩笑，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下，至少可以感到對人沒有什么危險。望著陽光下紅色的石頭思量著，只有這樣看著，站著不動才能得到點什么。

直面故居在屈服的狂熱中離去，用沉默不語撣著衣服上的塵土，神經(jīng)質(zhì)地默不作聲地呆坐了一會兒，閉起了眼睛，內(nèi)心的深處屈辱好似凝成了一塊石頭，像一個血紅絳紫的豬心，對現(xiàn)實的仇恨仿佛毒液似地開始一個勁地往外涌動，不再與任何景物打交搭腔。

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吭聲是慚愧的，臉色一定是青色里耍弄著舌頭的嘴唇，憤憤不平地一言一語地教訓(xùn)著，默許地數(shù)落著靈魂，琢磨著忍氣吞聲的暴光。用不語低垂著腦袋，全然是一個人的架勢，啞巴似的不能作聲。發(fā)干的憋屈如同生鐵一般壓在心上，英雄在時間的記憶里清楚地消散著，靈魂的強(qiáng)大只能使人不吭一聲地用觀望的態(tài)度敬畏著英雄。

帶著凝望的眼神走出了舊居的大門，把壓力和損害團(tuán)結(jié)到一起，一臉的茫然收回了昂揚(yáng)的情緒，急劇地冷卻下來。

志丹的縣城不大，高樓聳立。現(xiàn)代化是標(biāo)尺，金錢是志丹干部的標(biāo)準(zhǔn)，瞅一眼干部的慢動作的工作作風(fēng)，只能用憐憫打量著心。一個人在慢條斯理的撣掉身上的泥土，為悵憫低賤的情感而羞愧，覺察著內(nèi)心深處的默然，回頭望著遠(yuǎn)處的故居是如此地透著一種無以名狀的威嚴(yán)。

歷史在今天忍氣吞聲，聲調(diào)緩慢而凝重的表情里似乎隱藏著一團(tuán)將要升騰起的烈火，是安撫，更是強(qiáng)制。搖一搖頭，雙手抱緊了胸前的衣襟，走在猶豫不決的路上，邁著步子幾乎是風(fēng)在拽著往前走，滿肚子的愿意，滿腦子的不愿意。是逃走的神態(tài)，是施暴，是收獲，只能用逼問的眼睛掃視著遠(yuǎn)處英烈們的故居。尋找那外表上被打傷和砍傷的痕跡，刻印在內(nèi)心深處慎重地觸摸。

凍僵的眼睛站在遠(yuǎn)方對著太陽望著故居，一束虛晃的光在防范著視線。這虛光里有偉大靈魂接見斯諾時留下的音容笑貌，是肯定，鼓勵的眼光在風(fēng)雨中是那樣的一聲不吭。偉大靈魂是一顆顆勇敢的心臟，在征服著天宇。笑貌中那雄辯的語調(diào)，清晰的嗓音里作著沉默忘我的回答，用決心承擔(dān)著不可越過的障礙，扛著前進(jìn)。

濕漉著的早晨在發(fā)沉。風(fēng)是冰涼冰涼的，發(fā)顫的渾身默不作聲地走著，一樣的姿態(tài)走了好長時間。寒流在抽擊著腿腳肚子抽筋，痛這一念頭猛然間升騰，難以自持的一股力量纏得人沒完沒了，心中充滿焦慮和悲哀，使盡全力掙脫這種力量，也不知如何去掩飾失敗和悲哀的情感，只能一聲不吭瞪視著遠(yuǎn)方，那充滿怒氣的眼里突然溢出了淚水，只能以羞愧的無地自容的姿態(tài)去面對一切。

秦直道

秦直道，終于見到了秦直道。沒有想象的那樣偉岸、宏大，也不是那種根本的不起眼。直道上沒有任何古老的煙塵，被掩埋在荊草和叢林中，單一地平躺著，踉蹌中行走著。假如不知道，這就是直道，一定會認(rèn)為是一條鄉(xiāng)村寬廣的土公路。知道了就不同，是一定會猜想蒙恬、扶蘇在直道上的英姿雄壯。傳說中秦始皇歸西的靈柩碾過歷史記憶，在人的心中有種宗教的精神高度。

對秦直道不能用今天的技術(shù)去追問歷史。這條世界第一條高速公路還是能看到憂郁深思的眼神，對人性懲罰的極限，能尋找到秩序、法度下的殘酷。事實上人的偉岸都是以人性的殘酷折磨熔鑄而成的，文明的歷史標(biāo)志在形成民族精神坐標(biāo)中，永恒是用孤獨鑄造而成。

秦直道是通過對人性罪孽處罰的遺存。直道變?yōu)橐粋€孤單的老人，留下的是一個失落的背景，單一的無以言表，立在荒蕪的高地，敬畏警示著利欲的人。

道 士

馬頭山，是道家之地，歷史悠久。道家擇地都在高、險、奇上做文章。我對此產(chǎn)生過質(zhì)疑，難道只有如此這般的形式才是仙境嗎？

正午的馬頭山坍塌在大山的深處，被山風(fēng)托起。生命在飛逝，沒有炫耀的朱紅，只有高墻的坍陷，松林蒼幽，野草茂盛坦蕩。橫放遍地的殘瓦里躺著一根根白骨的木頭在失魂落魄的訴說著沉靜，迷迷糊糊中能聽到唉聲嘆息。唉嘆聲讓人睜開眼睛，給生者一個安慰的眼神。

一個人穿梭在叢林中的馬頭山上，才能使人醒悟。沒有當(dāng)?shù)厝苏f的那樣神奇，地方上的人總是對自己的生命圖騰給別人夸耀，美好的愿望中加進(jìn)了故事性。說馬頭山是西北的道教圣地，佳縣的白云山道觀都是從此地傳過去的。歷史無存考證，美好的假說實在是讓人可愛的可笑。

藍(lán)天下的禁錮，林影的羅網(wǎng)下看著殘碑。昔日香火的景象，晾動著四方的人，所有延伸隱沒的命運在馬頭山上構(gòu)成。那個時代神靈是存在的，今有枯桿作證。歷史的遺作看不到哭泣的悲傷，更多的是沉默的空虛。

看破紅塵的馬頭山肉身道士，在時間的徹夜不眠中坐化了，雙目凹陷的眼睛不知疲倦地瞪視山谷，探尋著天高，呆滯的深情永遠(yuǎn)是驚訝的木然。假如山腰的那間破舊石屋會做夢的話，靈魂飛離紅塵黃土的軀體，一定感受到的是冬天狂嘯的風(fēng)，對境界發(fā)出幽然的感嘆?？吹阶≡谏嚼锏倪@個靈魂的罪孽深重，深重的得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那永久誓言背后做著沒有任何意義的自行等待的毀滅。山上修長的鐘聲，是從歷史縱深處傳來的一串串無盡的鐘聲，鐘聲與山谷默默地對視著，聲音使我對坐化的道士有某種奇怪的感覺，誕生出無言的刻薄。

窺視神靈是有罪的。馬頭山更像是一個藏在無盡歲月里的故事。我沒有找到刻在難忘歲月里的滄桑，因為走進(jìn)肉身道士就能講一個凄美而娓娓動聽的故事，故事的結(jié)尾就在雙目疲乏的眼神上。愿人真的能平步青云為神仙，可是要小心，天堂的路是擁擠的，拋下身后，一切是永遠(yuǎn)的不可能。整個世界空無一人，糾纏盤結(jié)徘徊心頭的鬧劇，在心的深處有鎖鏈牢籠，用極端縮短著自己的生命。站在精神的高度上看，留下個肉身泥胎就讓人感動，太過簡單，這個靈魂，不能為今世的人茍同。

遺 痕

洛河、周河、杏子河如同三條紅色的勁龍，不洶涌，但有力量。

河谷山峁深處寺廟塔群林立，古寨拔地，遺墻古城，古墓石碑矗立。自然奇觀更是百獸奔跑，豐富得讓志丹不再是個概念。

在冬天的荒蕪里，這些看上去對生活并不重要的事都長久地扎根在記憶里，鑲嵌在石縫里，影留在腦子中。拂去塵埃的往事在竭力掙扎著虔誠的心靈，為了實現(xiàn)崇高完美的靈魂，紅石頭發(fā)出祈禱的呼聲。在時間的體驗中走過蒼老遺存的生命，是古人給的遺囑。那龍泉寺的石塔，永寧山深處的磚塔，城臺寺內(nèi)的殘毀石雕等。記不清楚太多太多，今日無從考證得道高僧的功德有多高，也無需談?wù)撍麄兊膶εc錯。文明讓人在短時間內(nèi)讀不懂，在陜北還是第一次過目了這么多的磚塔、石塔群，站在下面不信佛的人也會相信佛的境界也博大。

今天，錢是第一生產(chǎn)勞動力。陜北大地正以后工業(yè)時代的飛快速度進(jìn)化著，改變著，發(fā)展著。佛陀倒下了，佛頭砍去了，塔群在坍陷消失，橫七豎八地殘軀睡在荒蕪中。能走到今天無不讓人對敬畏產(chǎn)生了置疑。石墓被盜，白骨是祖宗，留下深深的黑洞是大地的疼痛。留著空空的墓道，將高聳的碑頭伸置在虛無的藍(lán)空。下半身入地祈禱，上半身吟天長嘯，永遠(yuǎn)不能面對子孫的審問。

文明古跡的現(xiàn)身，神話世界可敬。在無數(shù)次的戰(zhàn)爭中，在今天的毀滅下，文明被失去文明敬畏的心葬送著。

真的不想談?wù)撚缹幧焦耪?、金鼎古寨、旦八古寨有多么雄偉，古基石宏偉嚇人，寺廟里石雕豐富得讓人震驚。城廓的遺址等還有多少不被人知道，叫什么名稱不重要。古跡在惆悵著，盜走毀滅的不是文物，而是對這方水土的注解，是對文明的湮滅。沒有文化、文明的土地就是概念的黃土。

志丹的遺存非常復(fù)雜，多少個民族在這方水土上進(jìn)行過注解，強(qiáng)悍的戰(zhàn)爭中不知有多少觀念在此地失落后又重新建立新的概念。走到今天是不易的，艱難的讓人不敢去多想。

陽光下，西風(fēng)凜冽，破落的古址更顯悲涼。心靈在畏畏縮縮地親近著。也難怪新上任的縣委書記祁玉江在談到要打造文化大縣時是那樣的堅定、直爽、自信。希望成功，不要搞成文化美容，過去搞的三臺山文化景觀就是例證。

對望著紅石崖單一、單純的力量，內(nèi)心是復(fù)雜的、多變的，一方面驚喜，另一方面是擔(dān)憂，更多的時候是傷心的悲哀。突然夜色下永寧山的磚塔在將要墜落時回頭揪心，等待著幫助、攙扶的修繕。龍泉寺石塔的祖物有兩座不知去向。城臺寺的萬佛洞內(nèi)的石頭在滴血中呻吟著，古墓的白骨在陽光下咆哮著，城廓在薊草的埋掩中哀思。作為人只能想。

過去的已成過去，歷史的已成為歷史，一切都在沉默著，什么也沒有說。人類在歷史的前進(jìn)中丟棄了樸素、厚實，丟掉了老祖宗留給我們對神靈的敬畏。對視的眼睛停駐在想象的荒地里，一個動作攀上山巖，立在山頂，爬過阻隔的心，走近、離開、抬頭長久地仰望留在心上的痛。

驚喜的是僅有的遺痕在不聲不響地?fù)伍_、托起志丹的概念，使人睜開眼睛。頂著虛妄的藍(lán)，托著濃烈的太陽，做著問天問地的禱告。志丹的大地上形成永久的簡單，永久的粗礪，在雄壯、堅韌里展示著硬度、力度。三條彎曲的河流永久地彎曲著想不到的憨直。歷史在接受著風(fēng)沙的掩埋，幾千年來都有漠然無聲，一言不發(fā)。

背靠永恒的紅色石頭，久遠(yuǎn)的黃土。這里是一個謎，一個愿，一個誓言，在沉默的睡意里竟讓人驚奇。從痙攣的疼痛里讀到磁石的魔法和符咒中走到今日，艱難不幸中帶著悲愴的記憶，聳立于衰草殘陽，被風(fēng)清掃著，夜染著，星星伴著，在情景中畏怯。一個平庸的流浪者，能為你講一些什么，一切歸于無聲。

責(zé)任編輯：魏建國 高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