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憶,陜西佳縣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草原》《西部散文選刊》等,入選《中國散文精選》《中國詩歌:21世紀十年精品選編》等。
槐樹灣
北方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休憩了整個冬天的農(nóng)人早已經(jīng)習慣不了冬日的冗長,盤膝坐在溫熱的火炕上挑揀起了耕播的種子,等待著春風的早日來臨?;睒錇吃诔聊苏麄€冬日后,睜開惺忪的睡眼,朦朧的視線里閃現(xiàn)出恍惚的景致。視線里鎖定的場景依然臣服在冬天的腳下,一切如昨,蒼茫一片,沒有綠色的生機,沒有群鳥的啁啾。光禿禿的山野里,一條條白色的小路猶如交織在一起的樹根,朝著蔚藍色的天空安寧地延伸。干枯的枝枝干干兀自出現(xiàn)在峭壁的山崖上,像是兇惡的魑魅之類的小鬼,猙獰的面孔朝著空明的遠方張望。而唯獨槐樹灣的槐樹,一棵一棵溫馨地擁抱在一起,遮掩住太多初春的空白。穿著羊皮襖子的漢子,雙手相互插在厚實袖筒里。別在腰帶上的長長的攔羊鐵鍬像一支威武不屈的紅纓槍,要將天空捅開一個大窟窿,好將溫暖的春風迎進來。
其實,春天已經(jīng)在悄悄地來臨了。
在雜草叢生的枯草堆里,那鮮艷的嫩芽帶著薄薄的綠色露出來玲瓏的小腦袋,借著枯草的包圍,抵擋著初春寒冷的凜冽。漸漸地,在熾熱的太陽一躍而起的時候,小草都像剛剛出世的嬰兒一樣,活潑地在土地上喜悅地玩耍。大地的枯黃就要被這富有56c3569adb1ad19eb44d6c22207a87f3生機的綠色代替了。
槐樹灣陽洼洼上的黃蒿草林林中,新草正在邁著勢不可擋的腳步迅速占領(lǐng)了陽光所能及的地方。一片片,一叢叢,在壯實的槐樹的庇佑下,率先宣布脫離冬天的管轄,大踏步地走進春天的溫潤的懷抱中,奏響了一個嶄新的季節(jié)開場的序曲?;睒錇车南闰?qū)者,總是最早帶來能引起人注目的訊息,最早驅(qū)趕走彌漫在大地上的荒涼,帶領(lǐng)著整個世界新的生命力,走向更加輝煌的時節(jié)。
當我的腳步觸及到槐樹灣驚慌失措的云雀之后,他們似乎依然沉浸在暗綠色的樹影下,左顧右盼,期待著尋覓到新的食糧。我在樹影的一旁彎下身來,土地的濃郁與躺在槐樹灣腳下的河水組合成一幀美妙的畫卷,很融洽地與云雀的假裝鎮(zhèn)定交合在一起。遠處,黑黝黝的莊稼地里,田埂上休憩的老農(nóng)點燃了嗆人的旱煙鍋子,像是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稻草人,享受著短暫的愛意。
我坐在槐樹灣,太陽已經(jīng)跨越過山頭懸掛在人們的頭頂上了,影子被太陽控制成小小的圓點踩在腳下。梯田里勞作的人們,仍然沒有回家的打算,舉起沉重的镢頭梳理著雨后松軟的土地。腰間挎著竹筐的婦女,跟著漢子的腳步,嫻熟地將竹筐的種子播種在镢頭挖開的口子里。漢子干脆脫掉身上的衣服,單薄的軀體上,汗水順著黝黑的肌膚滴落在深色的土地上??嬷窨鸬膵D女在洶涌澎湃的汗水的攻勢下,衣服緊緊地貼在身體上,渾身的嬌柔就極不情愿地赤裸裸地顯現(xiàn)出來。
一兩點的驕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勞作的人們。三三兩兩勞作的農(nóng)人結(jié)伴來到槐樹灣,人們坐在一起,啃著隨身攜帶的干糧,有說有笑,槐樹灣此時又成了農(nóng)人的樂園。干糧大多為干饃塊、干窩窩,于是,關(guān)于這家種啥那家種啥的討論伴隨著咬干饃饃的喳喳聲,在槐樹灣傳蕩開來。偶爾有槐花掉落在誰家媳婦的頭上,便惹來了一陣陣嘩嘩的笑聲。笑過之后,所有人如夢初醒一樣盯著遍布在槐樹上潔白的槐花,無疑,槐花已經(jīng)在人們的勞作中悄然綻放,而槐花綻放的時候,又為缺少蔬菜的季節(jié)帶來了必要的補充。人們開始在熱鬧中爬上魁偉的槐樹,將雪白的槐花摘回家,當做這個青黃不接的月份最美味的59bf7247935ef82b25d1d8ae802fd556食物了。
疲憊的夕陽緩緩落下山頭的時候,云彩被燒成了五顏六色的炫麗光芒,將大地涂抹成彩色的畫板?;睒浔伙h渺的炊煙籠罩起來,煙霧在流云的照耀下,就更顯得有一番別致了。
嬉鬧聲在雞鳴犬吠的催促下響徹整個槐樹灣,散播著童年天真爛漫的孩子們,似乎在槐樹的遮蔽下,又在迎接著嶄新的未來了。
槐樹灣,卻靜悄悄的,只是微風過處,樹影沙沙響,槐花飄香!
遠去的小河
小河,已在我離開家鄉(xiāng)的某個夜晚悄悄遠去。
后來,每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看見每一條與小河差不多的河水,我的腦海中總會不經(jīng)意出現(xiàn)小河的模樣。似乎外面再美麗的河流,再惹人陶醉的河流,都遠遠比不上村東頭的那條小河。
初冬到了,蕭索的景致就日漸爬上了這個北方的小城。郊區(qū)一方方恬靜的苞谷,在冷清的早晨,耷拉著蒼涼的長穗沒有任何的朝氣。晨曦暗淡地鉆在苞谷田地中,撫慰著它朽敗的境況?;椟S的炊煙和著布谷鳥的啁啾,在拖拉機的轟鳴中,似乎在隱隱地吟唱著一首淡然的歌曲。晨曦安靜地平躺在小河的上面,遠遠望去,像一面鏡子一樣,十分耀眼。河畔經(jīng)年讓河水沖刷的光滑的石頭,上面棲息著片片落葉。麻雀輕輕地跳躍在落葉上面,嘰嘰喳喳,在尋覓著什么。小河里面的水,多了起來。夏天的時候,大多的河水都被村民拿去澆灌河邊嫩綠的園子?,F(xiàn)在初冬了,小河里面的水像是一個豐滿的少婦,安寧地臥在狹窄的河床中,閉目養(yǎng)息。小河一年四季也就初冬的這幾天最歡快了——春夏秋的河水,都要去澆灌園子,深冬則變成敦厚的冰地。偶爾落葉被風刮落在小河的上面,驚起一圈圈淡淡的漣漪,河水中的倒影也隨著漣漪緩緩地動蕩起來。杵在河畔深沉的老柳樹,爬在石崖上調(diào)皮的榆樹,安在泡桐樹梢溫暖的鳥巢,都清晰地隨著漣漪慢慢抖動。小河就歡悅了,它扭動著優(yōu)美的軀體,涓涓地流淌在河溝里。放假的伙伴們蹲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手中捉著暗綠色的青蛙,一聲聲歡笑時時穿梭在河溝中。
小河最寬的地方是在低畔上了。一到初冬,村里的媳婦們?nèi)齼蓛刹患s而同地挎著籮筐趕在低畔上,挑選一個合適的地方,彎下腰開始漂洗豐碩的大白菜了。園子里,采摘完的大白菜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田畦邊的水道上。白白綠綠的大白菜像是一堵堵魁偉的老城墻,斷斷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在園子中。誰家的媳婦脊背上還爬著半米高的娃娃,躬身拿著殘月般的鐮刀嫻熟地割著尚未采摘的大白菜。平車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園子上,拉車的男人緊繃著臉龐,生滿繭子的雙手緊緊握緊平車的把手。飛舞的蜜蜂不時嗡嗡地環(huán)繞在男人的身旁。懸掛在半崖上的野酸棗,那枯黃的枝條像是伸向天空的臂膀般強勁有力。枝條上紅得鮮艷的酸棗子,透著淡雅的微笑,窺視著河畔的凝重、蒼茫、喜悅。
小時候,我倚在爺爺?shù)纳砼?,雙手指向小河消失的地方,問爺爺小河要流向哪里。爺爺無奈地笑了笑告訴我小河將流向天的盡頭。老實巴交的爺爺,只知道耕耘在他幾畝豐腴的田地里,哪能知道小河的最終宿命?
小河流向哪里?是流向天的盡頭嗎?
遠離故土的我,如今日日形單影只地行走在紙醉金迷的都市中,再也沒有機會匍匐在小河的懷抱中,聽著小河淡雅地歌唱,看著小河溫文爾雅地蜿蜒了。
小河,遠去的小河,我在遠方輕輕地將你憶起。你是否依然能記得兒時不善言語的我在被父親訓話后跑在你身邊低聲的抽泣?你是否依然記得我脫光衣服沉浸在你溫暖的體溫中與你的肌膚之交?你是否依然記得我將從山上摘來的青色的酸棗子扔在你的身上歡呼雀躍地狂叫?你是否依然記得一個下著雨的午后我跑在你面前告訴你我喜歡上了鄰村的小女孩的秘密?太多的太多,你都豁達地敞開自己的心胸,接受所有的一切,喜怒或者悲傷。
初冬的小城,冷空氣籠罩著空透的天空。我又想起你了,想起了漸漸遠去的你。
那夜月光明
我一時還想不起來,究竟哪里的月光能比得上故鄉(xiāng)的明朗,故鄉(xiāng)的皎潔!
那些晚上,細細碎碎的像是從透明的天空中傾瀉而下的月光,一大片一大片地鋪滿我幽深的心房。我依靠在窗前,碗口粗的白楊樹上,稀稀落落的葉子依依不舍地懸掛在早春的枝椏上,在夜風的撫慰下委實撩人。那個鄉(xiāng)下的月夜呢?
月夜,是印象中鄉(xiāng)下最迷人的時刻。這個時候,故鄉(xiāng)有著身居閨房姑娘一般的爾雅羞澀,在夜色中傲慢地閉上雙眼,享受著短暫的清閑;故鄉(xiāng)有著孩子一般活脫脫的活潑可愛,在夜色中打起長長的呼嚕,又在一聲犬吠中漸漸平息。我卻偏喜歡在月光疏疏落落地灑在大地上的時候,從睡夢中起來,投入月色溫馨的懷抱,踩著處處彰顯的寧謐與幽靜,吹起悠長的口哨。
黑黢黢的老槐樹上,貓頭鷹的眸子緊緊地盯著遠方迷蒙的山色。那凝聚著夜光的眸子里,陰冷與恐懼的神色,為寧靜的月色增添了不少的恫嚇。撲哧一聲,貓頭鷹旋即展開灰色的翅膀,在月光下舞動起美妙的弧線,倏忽間便飛向山那邊的溝谷中去了。我怔怔地望著沒有貓頭鷹棲息的老槐樹,似乎瞬間就少了一分韻味,增添了幾分清冷。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是呀,沒有貓頭鷹的陪伴,那蒼老樸實的老槐樹,該是怎樣的孤苦!
我緩慢前行。
村東頭的核桃林,碩大的樹葉,緊緊簇擁在一起,悄悄議論些什么,不時,就響起了一陣陣不絕于耳的掌聲,抑或是一場盛大的會議吧!我趕緊轉(zhuǎn)身走過,坐在暗黃色的磨盤上??蔹S的磨盤上面,我似乎又淡淡地嗅到了谷子的芬芳,嗅到了麥子的香醇。月色被高大的核桃樹割碎成不規(guī)則的形狀,安然地貼服在我的身上,像是一件花哨的粗布褂子,穿過時空的隧道,穿在我這個夜游神的身上。一陣緩慢的腳步聲驚醒泰然自若的我,我聽見,那腳步聲,渾厚有力,卻是一腳重一腳輕。踩在地上,似乎一邊在攻擊,一邊在安撫。我知道,是張大爺。張大爺早年參加過文化大革命的武斗,不幸子彈正中他的大腿,從此,留下了跛腳的后遺癥。
我說,張大爺,這個時候,你起來干啥?
張大爺用手掃去石墨上的細柴爛葉。一股濃稠的旱煙味兒從我的身邊飄來。他在石頭上磕了磕已經(jīng)熄滅的煙鍋,撿起一根小柴棍棍,將黑漆漆的煙銹從煙鍋中小心翼翼地摳出來。
睡不著么,你個龜孫子,半夜三更的不好好睡覺,出來做甚?張大爺嬉鬧著說。那些溢滿張大爺臉龐的皺紋,像是這漫無邊際的黃土高原一樣,千溝萬壑,山影婆娑。隨著他嘴角說話時細微的抽動,那下巴足有四五寸長的花白胡須,調(diào)皮地躍動著。張大爺捋了捋,噙住暗綠色的玉煙嘴,吧嗒吧嗒開始抽起來。那細小的火星星,在月光下忽亮忽暗,像極了天上拋灑著的星星兒。
我也睡不哈,想出來溜溜。我回答道。
張大爺不動聲色地坐在石磨上,什么話也沒說,那張鐵青的臉上,卻凝聚起來厚實的濁云,像是歲月停留在他身上不可抹去的印記。張大爺略顯呆滯的目光,朝著塬上沉默地注視著,那里正是當年武斗集合的地方啊!
爺孫倆,就這樣坐著,悄無聲息。只有那耐不住寂寞的青蛙,扯出幾嗓子悠遠的鳴叫,傳向山溝溝里那萬丈高的崖壁上去了。張大爺嘴唇微微抖動,我知道,在他眼睛里,那些充斥著悲壯凌然的往事,正像電影一樣,在緩緩鋪展開一個個逼真的情節(jié)。
誰家的公雞叫頭響了,月亮也緩緩地朝著山頭隱去。殘留的月光,在暗黑的光色中,活像冬日里一場痛快淋漓的大雪,亮晶晶地鋪滿北國冷峻的黃土地。
那夜月光明,照得人心旌蕩漾眼睛里明!
欄目責編: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