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成,苗族,貴州天柱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散文》《山花》等,入選《2010年度中國西部散文年選》《2012年中國精短美文精選》等。
夜郎街
窗下有一條砂石鋪就的小巷,名曰夜郎街。每日早晨,我總要情不自禁地推開臨街的那一面窗,探出半個腦袋,看樓下那些挑著竹簍叫賣的菜農,看那些享盡了燈紅酒綠的紅男綠女慵懶地踏著灰白的晨輝穿過街心的影子,看鄉(xiāng)下趕馬人那細瘦的馬車碾過夜郎街凌晨的日輝。更多的時候,我是在看一個人,我越看越像他,越看越想他。
是的,我說的就是唐時的詩仙李白。這位偉大的詩人,在唐肅宗至德二年(757年),因永王李璘謀逆案的牽連入獄,爾后幸得朝中要員力保,方才謫貶流放至我今日窗下的小巷。每每在凌晨的驚夢里醒來,我總要推開那扇臨街的窗,遠遠地向街坊望去,便看見那個在晨曉中依然舉著酒杯開懷狂飲的醉漢,他披著一身圣潔朦朧的朝霧飄進了我的心里,他潮濕著我全部的心事。
很多時候,我坐在屋子里一個人靜靜地遙想街坊上的他,他是如何背上了官府的判決書云一樣飄游到了夜郎國的呢?他在乾元元年(758年)初的那次流放至上元元年(760年)夏的歸程,又是以怎樣的一種心境糾纏著他往返在人生漫道上的呢?又是哪里來的期許支撐著他熬過了兩年零七個月的流放生涯的呢?在一個又一個潔白而清寂的早晨,我偷偷地推開心靈的門窗,閉上眼,探看夢里的他。而他一直不動聲色,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尊巨石上獨手持杯,千百年來沒有打掃的長須和一身拖地的長袍,正逆著街口吹來的晨風輕輕飄搖。
手中的酒盅依然高高地舉在冷月稀淡的光色里,在微軟的清風中,他竭力讓孤苦的淚水枯竭在了一個人酸楚的心湖里?!盁o地再新法令寬,夜郎遷客帶霜寒”“萬里南遷夜郎國,三年歸及長沙風……”后來的后來,當我在這些句子里,在這一抹細瘦的街里和他相遇,當我仰望著他身后那藍藍的天宇懷想過去的他,在這個嘈雜的凡塵之中我突然失語。
他那些飄落在夜郎國里的腳印,注定是要生出這樣的一條街來的。我們今天在繁華的鬧市中央辟出這一條古樸的砂石長街,并將他的塑像安頓于街坊之上,希冀他留下來的詩性可以在此長久飄揚。
太陽真的是要跳將出來了,在早晨八點的時刻,我看見夜郎街那端不遠處,蒼茫的魁山已經被朝陽鑲染得金一樣燦爛。山下那一江西流之水,薄薄的晨氣從靜幽幽的水面慢慢散去,一縷縷潔白的晨霧從水畔悠悠卷升而起,整個大婁山脈的神秘面紗竟然在這一刻被這晴朗的大好時光一一掀了去,只有街里的他和站在窗口內的那個人,他們一直對望著,在心里面。
溱溪河
溱溪是小城桐梓名副其實的母親河,但是,我實在沒有哪一次像今年春節(jié)的這些日子那般認真地親近溱溪:早晨,早早就起了床,輕輕地推開木窗,看那初春的朝陽慢慢漫上水岸;午間,便沐著那暖洋洋的春陽漫步到河畔的水竹林,聽野鳥穿梭在林間的啼鳴,或是看悠閑的鵝鴨浮在浪尖游戲;傍晚,便又攜上親友游蕩在潔凈的水堤,偶爾還可以抓起水里一兩只晚歸的魚蟹,做成晚宴的下酒菜;夜里,推開窗,看節(jié)日里的煙花,一叢一叢的,盛開在溱溪那蕩滿喜氣的夜。
妻打小就是長在溱溪河畔的,大學畢業(yè)后就回到了溱溪河畔的這座小城工作,我們的家,就安在溱溪水旁的世紀新城花園,并且,在溱溪數百米開外,夜郎街繁華如夢。這水畔街坊的門柱下,還高聳著李白的巨幅雕像,手舉酒盅,對月邀飲,樣子可愛得緊。當然,春節(jié)一到,許多外出務工的人們,腰包鼓了,歸了家,總是要到這水畔的街里逛一逛的,或是給爸媽買點吃食,或是給愛人購一串銀飾,又或是給心愛的兒女買些衣褲鞋帽。我平日里寫寫畫畫的筆墨紙張,就是妻幫我從溱溪水畔的街買來的。春節(jié)來了,可以空閑一些了,筆墨紙張,妻總要多給我備上一些。所以我總是想,天下能知己知彼者,當屬自己枕邊的那個人。
如今,春節(jié)里的溱溪,籠罩著滿城濃濃的年味,煙肉的香氣,門聯(lián)的喜氣,從屋子里那一陣陣的歡聲笑語里,便可以聽得出那一切是怎樣的美好。溱溪河畔,有晚出散步的市民成群結隊地繞河信步夜游,有頑皮的孩子躲在環(huán)水廣場里玩迷藏,有形形色色的紅男綠女從長街那端沿河摟肩而行,也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握杖慢行,有拉著拖斗四處游走的各色各味夜宵的攤販。它們構成一幅鮮活的生活動漫,飄搖著,游蕩著,倒映在霓虹燈下的河水里,像一江燃燒的燈火。
節(jié)日里的每一個夜晚,我都漫步溱溪水畔。在月夜水畔下,望望天上的云和月,望望足下匆促的水流,望望身邊那些步履匆匆的行人,那些從山鄉(xiāng)拉著蔬菜或水果進城的菜農和果農,無端地,猜想一下次日里他們的生意是否興隆,想象一下他們家里依然守著空床的女人和孩子的目光,這個夜晚的內容瞬間豐滿起來了。
釣魚臺
在仙人山下歇腳納涼的空隙里,見得一戶白墻青瓦的農家,走出來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嫗。我問老人:釣魚臺緣何是釣魚臺呢?老嫗回答說:我們祖祖輩輩只管那灣清涼的溪叫釣魚臺,至于這名兒來由,已是說不清了。
溪水里,是可以清晰地看見花色不一大小不一的各類游魚,這些快樂的水中精靈們,實在是太悠閑了。它們慢悠悠地從那岸浮上來,拐個彎兒,便就跑到我們的腳丫間了。在清澈的河底,一串串水泡從柔嫩的魚須間升騰上來,至水面處,便聽得脆弱的幾聲破響,這一灣幽深的溪流,愈加靜默了。
實際上,徒步釣魚臺的全部“裝備”,我們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涼鞋,探路的拐棍,遮陽帽,路途小吃,相機,以及救生圈,我們都帶在身邊。真正下到了溪里,見得那潔凈的卵石,陽光下光鮮亮麗的水影,以及,遠處傳來清脆的鳥鳴和瀑流聲,這般引人入神的天籟之音和原生態(tài)美景,叫我們早已忘記了那些累贅的行囊。
往回望,北面是一片寬暢的稻田,金燦燦的,秋風拂過,便飄來了陣陣谷香。田壩兩側,零星散布著的農家小院,不時會遞過來幾聲尖銳的犬吠。放牛的山里娃,在稻草邊拾起遠去的煙火。但是,真不知是這煙火味兒熏熟了樹上的果子呢,還是秋天里暖風洗禮的緣故,梨子已經熟了,橘子也熟了,柿子也黃燦燦地掛在枝頭。釣魚臺的人間真味,就是在這濃重的鄉(xiāng)土里發(fā)酵出來的。
往前看,綠水清波逐眼而來。水波所到之處,是蒼茫的山影。水岸上,卻是林林莽莽的青松。翻卷的松濤,跌落在水波深處。在醇清的秋風濃香里,秋日的驕陽落下來碎屑般的光,與那些羽翼未豐的飛鳥,一次又一次變換著我們眼底里的水下美景。我想,那些身影矯健的游魚們,大概就是這些流碎的景色養(yǎng)育出來的吧。
一路沿水而行。途中,我們總是會在深谷水浪高揚處,或者水寬靜流處,又或者是怪石嶙峋處,情不自禁停下身子,合影留念。而當我們行至一處形若一線天的的狹縫下,便與西沉的太陽相逢了。此時此刻,水岸兩側的半山腰上,一條曲若水蛇的山間公路,幾輛載滿谷米的農家小貨車正卷塵歸去,遠處水畔的坡地上,牛羊歸來了。
已是歸程之時了??墒牵@一條幽靜的溪水,卻照例是原來的那個樣子,不緩不急,來了,去了,又來了,又去了。清寂的浪濤,并沒有因為誰曾來過,誰又曾離開過,而傷心悲泣。水畔的青山也是這樣子的沉默,風來了,風去了,花開了,花謝了,浪起了,潮滅了,熱鬧和繁茂一陣后,最終回到了寂寞。
我想,夕陽下,山水是懂得寂寞的,一個人的釣魚臺,也是害怕寂寞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