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外傳

秦人，陜西武功人。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獲全國煤礦烏金獎等，作品入選多種選集。

秋生幾天沒有去八將家門口打麻將，八將家門口就少了很多歡樂和笑聲。

這天秋生要去地里干活，路過八將家門口，八將喊道，你光知道掙錢給老婆花呢，把自己熬煎得連個麻將都不敢打咧，過來打兩把么！秋生說，我到地里做活去，你們耍。八將說，還是你老婆把你管得好，連個麻將都不敢打咧！不打也行，說兩個歌歌才叫走！秋生說，干完活再說，地里頭活緊著呢。八將說，你急著來毬去，不說以后不要你耍了。秋生說，吃屎的還把拉屎的箍住咧，說個就說個。

創(chuàng)軍說，不說你就一輩子都甭打麻將了。秋生說，慫娃還把大人箍得住住的，就給你娃說個好聽的。十七十八毬毛亂發(fā)，二十七八胡抓胡挖，三十七八胡子拉碴，四十七八日里八刷，五十七八蔫不邋遢，六十七八炕上亂爬，七十七八吹燈拔蠟。八將說，驢日的你也六十七八了，就等著炕上亂爬去。秋生說，你個老慫七十七八了，就等著吹燈拔蠟吧。八將說，驢日的越來越?jīng)]眉眼咧。

創(chuàng)軍說，這個不算，再說一個。秋生說，說了就算，咋能不算呢？創(chuàng)軍說，再說一個。春生干脆過去把秋生的鋤頭搶了去說，不說就不給鋤頭咧。秋生說，來毬娃一個比一個沒眉眼。你們都是見了媳婦像孝子，見了老娘像豹子。年輕媳婦穿料子，老漢老婆穿套子。八將說，今日個把娃罵實在咧！春生說，瞎把你活了幾十歲咧，你今天就甭想干活去了。秋生說，不去就不去，不去我就打上一天麻將，你嬸子要問，我就叫她問你去。春生說，你拿我嬸子嚇我呢！秋生說，嚇你干啥，你把我鋤頭搶去了，你替我把地鋤上一遍就行咧！八將說，那好得很，春生你可有油餅吃咧！春生說，我還管毬你呢。說完把鋤頭用腳撥遠了。秋生把鋤頭撿起來說，瞎慫娃么，把你叔的鋤頭胡踢呢！這可是叔吃飯的家伙。創(chuàng)軍說，你趕緊走，一時誰又把鋤頭給你搶了。

秋生到了地里，老婆罵道，你看都啥時間咧，太陽都快端咧，你咋不天黑才來呢！秋生說，我在八將門口鋤頭被人搶去咧，不說幾個就走不了。老婆說，就你本事大，地球離了你就不轉(zhuǎn)咧！秋生說，地球離了誰都轉(zhuǎn)呢，蓮花村離了我就沒人說歌歌咧！老婆說，看把你得能的，趕緊干活！秋生說，夫妻是冤家，兄弟是屈家，同行是仇家。老婆說，你還越說越得能咧，還給我編歌歌呢！秋生說，你干活干乏了，給你解解乏嘛！老婆說，我看你是皮松了，要緊一緊了！秋生說，你個婆娘家還皮干的不行，干活。

鄰畔種地的玉成問，兩口子說啥笑話呢，咋偷偷的享受呢，說出來叫咱也一搭娛樂一下嘛！秋生老婆說，老東西在外面胡說八道就算了，還有因沒怪地編排我呢。玉成說，愛老婆才給你編排呢，你看我哥看不上我，都不瞅睬我。秋生說，你得是想叫我瞅睬你一下？我看你也是有景沒景的看景呢，我就瞅睬你一下。玉成說，說笑呢，你甭當真。秋生說，我這個人就愛說笑。說是，花了八千八，娶個新鄰家。見面不答話，上地撂個娃。還聽不？玉成說，你繼續(xù)說嘛。秋生說，媳婦娶全咧，兒子跑完咧。米湯熬粘咧，孫子圍嚴咧。玉成說，好我的哥呢，你咋給誰都編呢，我家里那點事，都叫你編上咧！秋生說，那就好么，說明我瞅睬你咧。玉成說，說笑的話，你還當真咧。秋生說，我也在說笑呢，我編歌歌就是說笑呢。玉成說，咱地頭說說就算咧，可不敢到外面說去，把兄弟我的臉就傷完咧。秋生說，我這人哪里說了哪里了，不會到處說的。玉成說，那就好。

到中午了，秋生有點餓了，對老婆說，你先回去給咱做飯去，我一會兒就回來了。老婆說，你編歌歌就編夠咧，你還用吃飯？秋生說，是人都要吃飯的。老婆說，你成天把我編排上，還叫我給你做飯去，哪里有這樣的好事？秋生說，趕緊去，甭叫人看笑話，玉成就等著看咱的笑話呢。

玉成在地那頭也聽見了大概，就問，說啥呢，誰看誰笑話呢？秋生說，沒說啥，你趕緊干你的活。玉成說，我這會是活得恓惶得很，誰都想看我笑話呢。秋生說，沒人看你的笑話，我害怕別人看我的笑話。玉成問，誰還能看你的笑話呢！秋生老婆說，他害怕我看他的笑話。玉成說，你兩口子成啥精呢？

秋生對老婆說，走，回去。他老婆說，我同樣跟你干了半天活，你溜溜達達的，還耍了半天皮嘴，我比你來得早，回去還要做飯，你說公平嗎？秋生說，我給你摘菜。他老婆說，不行。秋生說，那我給你燒鍋。他老婆說，都要干。秋生說，好好好，都干，行了吧。我咋還把老婆都得罪下咧，都說支書的老婆貧協(xié)的娃，槽上的馬駒不敢罵；還有會計他二爸，隊長他娘惹不下。我老婆也是個惹不下。老婆說，你還皮干，想不想吃飯咧？秋生說，想吃。老婆說，那就給回走。

回去路過八將家門口，打牌的下棋的坐滿了人，端著飯碗邊吃邊看的觀眾圍了一圈。秋生過去蹲在麻將攤邊上，給打牌的人支招。老婆問，你還吃不吃？秋生說，你先回去做，我一會兒就回來咧。老婆問，你說的話還算不算數(shù)？秋生說，算數(shù)，晚上了再說。八將老婆說，男人家就愛好這個，打不成，就叫人看一下，婆娘家趕緊回去做飯去。秋生老婆說，打牌的人愛錢怕死沒瞌睡，我才不給他做飯呢，我烙了油餅自己吃。八將老婆說，女人家都愛自己老漢，你能舍得把秋生餓下？秋生老婆說，餓死了就算咧，也省得他成天胡編排人。八將老婆說，他成天編排別人呢，還能編排你？秋生老婆說，他誰都編排呢，甭說我咧，就是兒子、兒媳婦、孫子，哪一個不叫他編排完咧！秋生沒好氣地喊道，你個婆娘家叨叨啥呢，趕緊回去做飯去。眾人都笑了，秋生有些得意，心里想，男人就是要活得有點尊嚴。秋生老婆說，你就打牌去，不給打牌的人吃飯。八將說，你不給老漢吃飯，把他餓出麻達來，晚上誰伺候你呢？秋生老婆說，你瞎活了七八十咧，老了老了還老不正經(jīng)。她知道這里的人都向著秋生，她占不了啥便宜，就扛著鋤頭回去了。

秋生光是干看，也沒有機會耍，把人急得一個勁地給春生支招。春生說，是你耍還是我耍呢？秋生說，你耍，你耍，我是觀眾么。秋生看八將端著碗吧嗒吧嗒地吃干面，把他饞得直流口水，就起身要走。八將估計他餓了，就說，給你也調(diào)一碗干面么！秋生說，不咧，這一門口的人，你要是都管飯的話，那還得了！八將說，不管管得起管不起，話還是要說的。秋生說，那你就甭拿嘴打發(fā)人咧，我回去咧。八將把飯碗端過來說，價，你端上，誰拿嘴打發(fā)人咧？你才是成天拿嘴打發(fā)人呢！秋生說，我拿嘴打發(fā)誰咧？八將說，你說個歌歌就騙吃騙喝騙煙抽的，誰還有你這個本事？秋生說，我可騙誰吃的騙誰喝的了？都是你們叫我給你們說個歌歌，把紙煙塞給我的，我到底騙誰咧！八將老婆說，你八哥跟你成興呢，你還當真咧！去，到鍋里自己撈面去。秋生說，那我就真的成了騙吃騙喝咧，不咧，走咧。八將說，吃不吃是你的事情，不說歌可不行。秋生說，都是你們叫我說的，還說我騙吃騙喝騙煙抽。八將說，都說笑呢，說一個。秋生說，破鍋只有破鍋蓋，和尚只有尼姑愛，只要愛情深似海，麻子臉上放光彩。說完就走了，背后有人在問，秋生咋走咧？有人在說，回去找他的破鍋去咧。秋生聽了有些來氣，但是也不好發(fā)作，就徑直回家去了。

回到家以后，飯還沒熟，秋生就從灶房找了根紅蘿卜洗了一下吃。老婆說，咋沒把你餓死呢！秋生說，把我餓死了你就沒有紅蘿卜吃咧。老婆罵道，你個臭皮嘴，咋不叫紅蘿卜把你吃死呢！秋生說，你都吃了一輩子咧，都沒把你吃死，還越吃越愛吃，我吃一根就把我吃死咧！老婆說，瞎把你活了六十幾咧，成天沒個正經(jīng)。

飯做好了，剛端起碗，順民就來了。秋生問，吃了么？順民說，剛從外面回來，還沒顧上吃呢。他媽就去舀了一碗飯給他。秋生問，有事么？順民說，大，娃病咧，我手里緊，你借我三百塊錢，我給娃看病去。他媽問，娃咋咧？順民說，小雨肚子疼，拉了半天肚子咧，到醫(yī)療站開了些藥也不頂事，我?guī)薜娇h醫(yī)院去看看。秋生說，平時兩口子不攢錢，啥好吃吃啥，到用的時候就知道沒錢咧？他媽說，你光說娃呢，你一天也沒個正經(jīng)的，能教育出個好娃？給孫子看病要緊，你先把錢給娃。秋生說，你媽是管家，你從你媽那拿。順民只顧吃飯，不管誰給錢，只要給就行。他媽拿了五百塊錢給順民。順民說，多了，三百就夠咧。他媽對他說，窮家富路，給娃看病要緊。順民嗯了一聲。

順民走了以后，秋生說，看把你大方的，把兒養(yǎng)大了不見兒孝敬老的，倒成天到老的這兒來揩油。老婆說，孫子病了嘛，給娃看病事大嘛！秋生說，你倒大方，要三百還給五百，看個拉肚子能花五百？我給你說，這兩口明天就能把肉割下，不信你明天去看。老婆說，還能是這？秋生說，這兩口子，我把他們看得清清的，不信你明天中午吃飯時去看，他兩口子要是沒在吃肉，回來把我肉給你吃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秋生對老婆說，你去順民家看看，就說你看娃病好了么。老婆說，硶死咧，他還真的借錢買肉吃？秋生說，不是一回咧，你去看看去。老婆說，那我就去看看。

到了順民家，一進門就能聞見肉香，她心理想，這還真的把肉吃上咧。嘴里喊道，小雨，小雨，我娃好了么？婆來看我娃咧！順民媳婦嘴里叼著肉，見婆子來了，急忙撂下碗說，媽，你來的正好，順民見娃都拉虛脫咧，就買了幾斤肉，想給娃補一下，媽，你也來嘗嘗。她婆子說，我就不吃咧，給我娃留著。娃咋樣咧？順民媳婦說，夜個拉了一天，夜個下午順民帶娃到縣醫(yī)院去看咧，給開了藥，吃到今日，才止住拉稀。她婆子說，不拉了就好。

小雨端著個肉碗在啃骨頭，她說，我娃吃得香的，慢慢吃，病剛好，少吃點。小雨說，我沒病，我好著呢。順民媳婦笑著說，娃剛好，就把病忘咧，娃娃家真的是說忘啥就忘啥。她問，順民呢？順民媳婦說，到楊凌去了，做活去咧。她嗯了一聲就回去了。

回到家里，她坐在那里悶不作聲。秋生問，咋咧？我說錯咧？老婆說，你說對咧。秋生說，娃真的病咧？老婆說，娃沒病，大人病得不輕。秋生說，我就說么，娃好好的咋就跑肚拉稀咧，咋就光娃一個人拉呢。老婆說，這兒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秋生說，你沒聽人說嗎，一家四口人，都來把家分。老大胡子長，分了一間房；老二胡子短，分了一個碗；老三沒胡子，分了個驢蹄子；老四愛喳喳，分了個爛刷刷。大家不要媽，后院把豬拉。四個都是狼，長大忘了娘。老婆說，我還聽誰說呢，不都是聽你說嗎？你個皮嘴把啥話都說了。秋生說，我說的都是實話。

晚上，兩人正在看電視，順民過來了，秋生都不拿正眼看他，他媽也只顧看電視。順民說，媽，我從楊凌給你買了點軟香酥，你嘗嘗。他媽還是不理他。順民說，我在楊凌跟人合個生意，手里有點緊，我媳婦就把我支過來借錢，她那個人皮嘴饞你也知道，你也不要跟她較量。他媽說，我有錢吃好，沒錢吃差，我活人活得剛幫硬正的。順民說，你說的對，我回去好好教育她。他媽說，說完了嗎？說完了就回去吧。順民說，我借了兩回一共一千塊錢，我生意掙了錢就還過來。他媽說，你走吧，你大半個眼都看不得你。順民說，我咋咧，我大半個眼都看不得我。他媽說，你大嘴愛說個，大家都愛聽，說就說了，但他一輩子做事不叫人戳脊梁骨，你走吧。順民說，我有錯，我沒把媳婦調(diào)教好。他媽說，有你媳婦啥事呢，你媳婦又沒跟我們借一毛錢。順民說，都是她的主意，她還皮嘴饞得愛吃肉。他媽說，甭說咧，你走吧。沒事甭來，有事也甭來。順民說，我知道錯咧，我一定改。他媽說，我都不指望你改咧。你趕緊走，你大要發(fā)火了你娃就受不了。順民說，我就等著我大罵我一頓呢。他媽說，你大要說話就是說歌歌呢，你趕緊走吧。順民說，我大說啥都行，我就盼我大把我罵一頓呢。他媽說，你大還懶得罵你呢！順民說，大，你就罵我吧，你打我一頓也行。秋生說，五十年代人幫人，六十年代人整人，七十年代人哄人，八十年代各人顧各人，九十年代見人就“宰”人！二十世紀沒皮沒臉愛錢丟人。順民說，大，你罵了我就高興咧。秋生說，活人咋活得那么賤呢！順民說，你把氣出了就行。

順民走后，秋生一邊抽著悶煙，一邊在想，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人不能真實地活著，要表面堅強，裝作對世界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內(nèi)心里卻空空如井。虛偽地活著，真的也成了假的，假的也成了真的，人生就是這樣無可奈何。難道人真的活成這個樣子了嗎，就連自己的兒子、兒媳也不能真心對待，人活著要錢干啥呢？臉都沒人要了嗎？這世界光認錢不認人了嗎？

老婆在一旁見他抽悶煙，就說，現(xiàn)在的娃都這樣，不光是順民兩口子，你還是早點睡吧。秋生說，你說現(xiàn)在的娃都咋咧，不瓜不惗的，長個嘴就能胡說。老婆說，習(xí)慣咧，不見怪。秋生說，我倒是也給別人編歌歌呢，編來編去，自己家也是這樣。我給王老太編的：娃他婆，媳婦娶進三天多，緊跟就買尺八鍋。聽起親著哩，實際分著呢。見面不說話，出門撂個娃。叫個媽，劃不著，口口聲聲娃他婆。你說跟咱順民媳婦有啥兩樣呢！老婆說，你以前還笑話人家王老太呢，戲也演到你家咧，你就看誰笑話誰呢！秋生說，笑來笑去笑自己，還能笑誰呢？老婆說，你也甭想了，早點睡。秋生嗯了一聲，也就睡了。

第二天，黑球來找秋生，對他說，縣上準備修從國道到村上的水泥路，你給咱操個心，跟創(chuàng)軍幾個一起給咱收村里的費用，再監(jiān)督修路隊把質(zhì)量搞好，一天五十塊錢。秋生說，你能來找叔，說明你心里還有叔，叔感謝你，但是這個事情我弄不了，你還是另外找人吧。黑球說，咋弄不成呢，啥原因嗎？秋生說，你看，我這個人一輩子沒叫人罵過，咱村上收錢這個事情不是個好差事，我恐怕干不了。黑球說，有創(chuàng)軍這些娃呢，你跟著后面記個賬就行。秋生說，我感覺我弄不了這個事，也掙不了這個錢，真的。黑球說，看你能說會道的，就是遇上幾個刺毛的，你也能把他們說服。秋生說，我說個歌歌還行，說服人交錢難著呢。黑球說，你還真是個清水河的鴨娃子，不沾渾水。秋生說，當官靠后臺，掙錢靠胡來。真理在報上，清官在戲臺。我人活得明白，事也做得明白，吃群眾點利叫群眾罵先人呢，我嫌劃不來。黑球臉上有些不好看，也不好發(fā)作，只好說，那你再想想，想好了給我回個話。秋生說，好，你慢走。

黑球走后，他老婆埋怨他說，人家娃叫你去，你咋不去？一天還給五十塊錢呢。秋生說，那五十塊錢可不是好掙的，那些娃娃都二三十，叫群眾交錢，群眾不交還得我這個老漢上，我拿我這張老臉去掙那五十塊錢呢，背后底叫人罵我愛錢不要臉呢。老婆說，他說叫你只記個賬，你就只記個賬。秋生說，你咋瓜完咧，我記賬，他到時候要拿黑錢，你說我給不給？給了還要跟他一起做假賬，不給又要得罪人，到那時候就成了風箱里的老鼠了，兩頭都要受氣的。老婆說，我咋還沒想那么多。秋生說，要是個好事，還能落到咱頭上，早就落到他弟兄幾個頭上去咧。老婆說，那不去就不去吧。秋生說，錢難掙，屎難吃，便宜沒好事，好事不便宜。老婆說，那就不去咧，你明日給人家個話。秋生說，不去就不去咧，你不吱聲，人家就知道你的想法咧。老婆嗯了一下，也就不作聲了。

責任編輯：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