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鄉(xiāng)人

蛇行人道

一條蛇混在棕繩中從橫梁上搭下來，看起來和棕繩沒什么區(qū)別，但從窗戶擠進(jìn)來的風(fēng)出賣了它，所有的棕繩都吹蕩起來，只有它紋絲不動。這是一條活出經(jīng)驗(yàn)的蛇，此刻它的眼里只有老鼠，絲毫不為其他因素所擾。在這座廢棄的老宅中，肯定還有其他同類，不然墻角的那團(tuán)影子怎么黑得那么沉。

這是蛇的季節(jié)，舊石灰窯和廢棄的老宅，還有那些殘?jiān)珨啾谑巧咦類鄢鰶]的地方。它們喜歡沾著人氣走，它們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糧食，有糧食就會有老鼠。蛇把村莊當(dāng)成了自己的狩獵場，不斷在路邊的草叢中制造種種血案，青蛙的哀鳴此起彼伏，慘烈而悲壯。

中國的讀書人大概從唐朝起就知道我們永州是產(chǎn)蛇的，似乎毒蛇遍地，為禍人間，并且很多人都以捕蛇為生。其實(shí)柳宗元的《捕蛇者說》不過是個寓言，“黑質(zhì)而白章，觸草木盡死”的蛇并不存在，那樣的蛇，世上根本沒有它的藏身之處。蛇也不會無緣無故攻擊人，總是人先傷害蛇，蛇才會傷害我們。

和一條蛇相遇是一種緣分。

那是條金環(huán)，是一種致命的毒蛇，我們在山道中相遇了，差點(diǎn)兒就踩著了它。若不是我反應(yīng)及時，將發(fā)生一場鄉(xiāng)間的交通事故。我停下腳步盯著它，不敢過分靠近，也沒撿石頭扔它，我擔(dān)心激怒了它反而不妙。它似乎也因?yàn)槲疫@個龐然大物的出現(xiàn)愣住了，路走到一半，遲疑地停在那兒。從它那羞澀和不很自信的眼神中，我能看出這是一條初次與人打交道的蛇。它很快就意識到這是一條人道，它們蛇并沒出過力，最后很不好意思地走開了。

蛇向來偏愛人道，它們常常橫在大路上，就算遇見人，只要手上沒拿家伙，它們也不會怕，走得不慌不忙從容不迫的，很有一種有恃無恐的派頭。走夜路踩到蛇是常有的事，好像我們開的路是給它們走的一樣。它們知道這是一條可靠的路，人已經(jīng)在上面走了幾輩子，只要順著這條路就能找到村子里去獲得它們所需要的東西，絕不會走偏，徒勞無功。想到這兒，我便覺得很有趣，人聰明一世，在這個問題上一點(diǎn)兒辦法都沒有，完全淪為了蛇的工具。村里人一見到蛇就喊打，說是為民除害，大家都為蛇占了我們這么大的便宜而憤憤不平，只是等人揚(yáng)起家伙的時候，蛇早就溜得沒影了。我倒覺得這有點(diǎn)兒強(qiáng)詞奪理，很多人一輩子都在琢磨怎么占點(diǎn)兒小便宜，蛇這樣做了，人就看不下去了，其實(shí)，讓它們走走我們也沒有損失啥?？纱蠹也贿@么想，他們覺得蛇是有毒之物，是會咬人的，打死一條算一條。

蛇的聰明在于不像人那樣把時間全浪費(fèi)在吃上，它們吃一頓能管很長一段時間。父親在世時，常罵我是懶秋蛇，其實(shí)蛇才不懶呢，它們替我蒙了很多冤，挨了很多罵。它們的冬眠絕非偷懶，而是把大半時間都用在了思考。孤獨(dú)和思考讓蛇活得更加長久，不像人，一輩子奔波到死，也不知道為個啥。一條聰明的蛇陷入冥想之中，終于忘了年齡，以至成了妖。難怪山里的傳說，蛇妖占據(jù)了半壁江山。想到這兒，我一點(diǎn)兒不懷疑那些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也能活到兩百歲，最后老得像個神仙。

有兩年我在村里是個閑人，既不肯死心塌地做個農(nóng)民，又不能很好地把書念好，整個人心浮氣躁，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因?yàn)檎也坏匠雎罚缓脮簳r窩在村里，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想干。當(dāng)時我正處在長身體的年頭，有些精力過剩，總想要找點(diǎn)兒什么事發(fā)泄幾下才舒服。那兩年我對家里的現(xiàn)狀很不滿意，覺得父母很沒出息，一輩子在村里也沒整出啥像樣的事來，我看啥都不順眼，總要挖一鋤頭砍一斧子，讓所有的一切都按我的意志來修理修理才甘心。

村里有很多山邊地，那是先人們從山邊的草坪開墾過來的，通往地頭的路都是陳年老路，山路曲曲折折的大多要繞很大一圈才到地頭，要走很遠(yuǎn)的空路，而且那些路常常陷落在荊棘和柴草之中，每隔兩年就要徹底修理一次。那一回父親要我把地里的玉米挑回家，可是我走到半路就沒力氣了。我望著那條七拐八彎的路，滿肚子怨氣。這路咋這么遠(yuǎn)，干嗎不修一條近的？村里人也太懶了，太笨了。第二天我就扛了鋤頭拿著柴刀修路去了，我要造出一條新路，一條更直溜、更便捷的路，這樣就用不著把那么多的時間花在路上。經(jīng)過幾天的努力，我終于在以前的基礎(chǔ)上修通了一條新路，從村頭到地里的距離減少了三分之一，而且比以前的路更加寬敞。我感覺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村里人一定都很感激我。我甚至覺得要是村里人都像我這么想，村莊早就不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盡是些羊腸小道，平白無故把半輩子都浪費(fèi)在路途之中。

可是，我錯了，我開的路大家都不走，他們還走以前的老路。因?yàn)闆]人走，新開的路不到幾個月就長滿了荊棘，從大地上消失了。我想過重新修通那條路，但一看見滿眼的荊棘，就再也提不起信心。

我和大家一樣，又回到了那條崎嶇難走的老路上。

我心里怎么也想不通這件事，為啥大家新路不走，而堅(jiān)持舍近求遠(yuǎn)。直到有一天，我在那條路上一連遇見好幾條蛇。那天，我從地里勞作回來，先是看見幾條大黃，后又碰到一條金環(huán)蛇，還差點(diǎn)兒不小心踩在一條赤練蛇身上。我知道這一帶是多蛇的，但我沒想到會有這么多，它們一定得了祖先的遺訓(xùn)，這是一條踏實(shí)可靠的路，借了人的足跡，既省力又安全。蛇很少自己開路，不走人的路就走其他動物的路，我們已經(jīng)把路走好了，它們光撿現(xiàn)成的，它們知道重新探出一條路會付出多大代價。蛇都知道這些，何況在這里生活了祖祖輩輩的人？這條老路就像這么多年的生活，就像他們腳下的那雙舊鞋，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如果換一雙新的他們連路都走不穩(wěn)當(dāng)，更無法預(yù)知一條新路上會發(fā)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村里一定有很多人產(chǎn)生過跟我一樣的想法，開辟過很多路，但最終留下來的只有那么幾條主道。一個村莊不是誰想改變就能改變的，一條路不是誰想走就能走得通的，要知道，這個村莊可是多少代人的村莊。村里看起來不起眼的幾條路，興許是我們走了幾輩子才攢下的。每攢下一條路，就如同攢下一筆財富。年輕人不知道這個理兒，還以為祖輩無能，直到碰了壁摔了跤，才明白過來。難怪父親看到我做這些的時候都不聞不問，既不勸解，也不予支持，也許他當(dāng)年也是這么錯過來的。他知道，這些道理原本很簡單，一說就明白，但要真正理解，只有靠自己去領(lǐng)悟。

他們的一輩子原本就是準(zhǔn)備花費(fèi)在這些彎路上，要是把路修直了，那才是真麻煩，他們多出來的時間放到哪里去？多余的人生該怎么安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他們就這么一直過下來了。

在村里經(jīng)受了這次挫折后，我的心緒開始明朗起來，似乎明白接下來自己的人生該怎么走。那時候我還年輕，難以說服自己在村莊待一輩子。

我決定拼死一搏努力考學(xué)，實(shí)在考不上再出去打工，我已經(jīng)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新路都有價值，而考學(xué)是一條被求證過的路。既然大家都這么走，我也走走試試看，總比我胡沖亂撞好。結(jié)果，一走就走到了現(xiàn)在，雖說不易，但到底還是走過來了。如果留在村莊，我不知道那里是否有一條路是我能走通的。

我知道是蛇占據(jù)了我原本的路，把我擠到了另一條道路上。那么，我是該感激蛇還是埋怨蛇？現(xiàn)在還說不好，我的路才開始了很小的一段。

人行蛇跡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當(dāng)年那樣一個勁地想離開村莊。響生就不，他是個捕蛇人，離不開大山……

站在操場罰站的響生垂頭喪氣地看著自己的腳，烈日正高高地照耀著他，我小心地將視線瞥過在黑板上寫字的老師朝他望去，窗外的他和他的影子都是那么短小，我知道，那時他想著的依然不是老師教訓(xùn)他的話，而是他的蛇……

早上他在上學(xué)的路上抓住了一條蛇，帶到了學(xué)校里，嚇得女生在教室里尖叫連天，四散逃命。他是老師嘴里那種“油鹽不進(jìn)”的家伙，老師不止一次警告過他。但他就是這樣，眼睜睜地讓蛇從他跟前跑掉，比揍他一頓還難受。他平日里沒事逮著蛇就綰成環(huán)掛在脖子上，像是鐵環(huán)，又像是花環(huán)，其實(shí)是烏梢和赤練，走近了嚇人一跳。這兩種烏黑和色彩斑斕的蛇，在他手上就像布條一樣聽話。我懷疑響生身上流的血和我們不一樣，他還是幾歲小孩兒時就格外冰冷乖僻，不怎么合群，總是人影飄忽，再次出現(xiàn)時手上已經(jīng)多了一條蛇。

響生家祖上三代捕蛇為生，他爹劉猛子是蛇精怪，能用鼻子嗅出蛇的氣味，發(fā)現(xiàn)蛇的行蹤，爺爺黑皮更是號稱“蛇見怕”。那一年，黑皮獨(dú)自進(jìn)山捕蛇，不想竟和一條大蟒狹路相逢。捕了一輩子蛇的黑皮知道蛇和自己只能活下其一，他也明白光靠人力與蛇斗是絕難取勝的。他想到了一個他也只是聽聞的法子，他沒有確定的信心，但他只能賭上一把。他把蛇逗起來，然后拼命與之糾纏。那是一條餓壞了的蛇，一聞到活物的氣息就急不可待。但蛇的身軀過于龐大，蛇跟著他跑了一天，最后累得精疲力竭，這時黑皮突然掄起一塊巨石把蛇頭砸了個稀巴爛。當(dāng)他背著六十多斤重的蛇走到村口時已經(jīng)被累得癱倒在地，那條蛇村里很多老人都是見過的。

響生第一次抓蛇，還跟我有關(guān)。二十年前的那個上午，我和幾個孩子被一條大蛇攔住了去路。那是一條大黃，看起來不下七八斤。大黃是比較溫和的，平時并不太放肆，可那天，它卻橫在路中間，不停地吐信子盯著我們看，它大概知道我們還是一群孩子，很好欺負(fù)，所以怎么都不肯給我們讓路。有些蛇確實(shí)欺軟怕硬，比如雞冠蛇吧，路上碰見了會跳起來和人比高，要是高過了人會主動攻擊。雞冠蛇也有軟肋，它怕風(fēng)聲，脫下鞋從它的頭頂扔過去，它就會被嚇跑。雞冠蛇毒性極大，卻偏偏不值一文錢，抓蛇的人根本就不理會它們。大多時候，在路上遇見蛇，蛇都會自行離開。沒想到那條大黃很是猖狂，和我們對峙著不愿離開。蛇也沒想到會出現(xiàn)一個能捕蛇的孩子，響生拎著棒子和石塊動作神速，蛇反應(yīng)不及，在一場出人意料的混戰(zhàn)中成了冤死鬼。我想，它就是到了地下也是不甘心的，居然死在了一個小毛孩兒手上。站在旁邊的我看得驚心動魄，那一年響生才八歲，第一次和蛇打交道就一鳴驚人。

那條蛇被我們拖回來在曬谷坪架鍋煮了，大家每人都撈到了一碗蛇羹。但他爹劉猛子似乎還不太滿意，他說：“可惜了一條好蛇，就這么打死了。”他不為兒子擔(dān)心，卻為一條死蛇惋惜。

沒事的時候響生會跟我們說一些關(guān)于蛇的事情。蛇走過的路土渣會抹得特別平；蛇蛻過皮的地方，絕不會再次出現(xiàn)；蛇要是進(jìn)了洞才好，只要扯住尾巴不放，往洞里灌水，土被淋濕了蛇鱗使不上勁，會很容易被拉出來，提著尾巴，迅速用力上下一抖，蛇身就軟了，骨節(jié)就散了，就再也使不上勁，沒有力氣回頭咬人了……他說得那么輕描淡寫，好像捕蛇是一件誰都能做到的事情。

捕蛇日久的響生變得越來越安靜敏銳，眼睛黑亮黑亮的，像抹了一層油，有一股特有的寒氣從中射出來。那是一雙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很少有人敢和他對視。他的皮膚也迅速曬黑了，比我這個外號黑子的人還要黑，而早先他是很白的。

有一天，他激動萬分地跑來告訴我們，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只蟾蜍正在吞吃蛇。他的話讓人匪夷所思，我們都想去看個究竟。結(jié)果，在村口的舊石灰窯，我們一個個全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一只碩大無比的蟾蜍，正在吞吃一條小赤練蛇，蛇身已經(jīng)進(jìn)去了大半，只剩一截尾巴在嘴巴邊卷曲，掙扎著搖晃。還有幾條大一些的赤練蛇，似乎也跟我們一樣，驚呆了，只是抬著頭看著眼前的一切。大家害怕驚動周圍的赤練蛇，趕緊跑開了。我那天晚上回來后做了場噩夢，夢見被一群赤練蛇追趕，一直趕到了懸崖邊……

響生沒能上完初中，他爹覺得上學(xué)還不如捕蛇有前途，他不希望祖?zhèn)鞯牟渡呒妓噦鹘o外人，響生是獨(dú)生子，我們村唯一的獨(dú)生子。

捕蛇者每年只忙三四個月，收入比一般莊稼人高很多。金環(huán)蛇和草魚蛇一條能賣幾百上千，五步蛇朝天喊價。當(dāng)我們在地里忙死忙活時，他們父子卻抄著雙手在野外瞎晃悠，落得個自在清閑。那時候，我可羨慕他了，他從來不用搞“雙搶”，他們家種的那點(diǎn)兒田，沒幾天就忙完了，而我卻要累半個多月。我更羨慕的是，他再也不用每天背書考試，為一個未知的前途削尖了腦袋，在千軍萬馬中擠獨(dú)木橋，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哪那么容易擠得上去。我經(jīng)常想，我咋就沒有一個會捕蛇的爹，這就是命呀。有好幾次我在放學(xué)的途中看見他一手提著一個麻布袋，一手拿一根特制的短小的“T”字形木棍在山里晃悠，我跟響生說：“你他媽過的是神仙日子?！?他只嘿嘿地對我笑，笑完又消失在了山道中。

最最讓人嫉妒的是，我上高中時他就蓋了新房，我為高考沒日沒夜苦熬，生死未卜之時，他卻娶了當(dāng)?shù)刈钇恋呐?。那可是兒時所有伙伴的夢中情人，我估計很多人都在為她拼搏，等待有機(jī)會去登門求親，卻被他捷足先登了。

但我對他的羨慕和嫉妒并未維持多久，因?yàn)樗鶆⒚妥铀懒?。劉猛子是在響生結(jié)婚不久后死的，死于五步蛇。

五步蛇是山里最毒的蛇，也是價格最高的蛇，一旦被這種蛇咬了，可能五步致命。劉猛子當(dāng)然知道這個，他捕蛇時通常都帶著蛇藥，然而捕蛇人一輩子都生死一線，這是他們的命運(yùn)，劉猛子沒能逃過這次劫難。他死的時候還一手拿著藥瓶，顯然他想自救，但一切沒來得及就倒下了。

劉猛子死后，響生就和五步蛇干上了。這種蛇有嚴(yán)格的生活習(xí)性，活動范圍有據(jù)可循，它只會在林子深處的潮濕地帶出入，也許一輩子都不會走很遠(yuǎn)。那幾年，每年的七八月份響生都要進(jìn)山在那一帶巡視，反反復(fù)復(fù)，路都踏出了好幾條，卻始終不見蛇的蹤跡，但他也不氣餒。每次看見他失落而回的樣子，我又難過又高興。他要為父報仇，誰又為蛇報仇呢，這么多年來死在他們父子手上的蛇實(shí)在太多。都說蛇毒，可事實(shí)上無故被蛇咬傷的人極少，總是人先惹了蛇，蛇才會去咬人。人和蛇要是能和平相處該多好，這個村莊不只住著人，眾多生靈也需藏身之所。要是我跟他說這些，他肯定以為我瘋了，他這輩子就是為捕蛇而生的，他和蛇的關(guān)系就是你死我活的關(guān)系。

五步蛇到底還是被響生抓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咬死他爹的那一條。

這種蛇已經(jīng)遁跡多年，是瀕臨滅絕的種類，兩斤左右的蛇，已是天價了。響生并沒立馬賣掉這條蛇，也沒有殺死它，而是放在自家的地窖里養(yǎng)著。那段時間，他不再去捕蛇了，休息了起來，只是隔三差五去抓老鼠和青蛙喂蛇。開始大家都以為肯定是他覺得這條蛇太難得，個頭還太小，花了那么大的力氣才逮住，就這么賣掉劃不來，可后來那條蛇養(yǎng)到了三四斤重，有人出了大幾千的價錢，他還不愿松口，沒人知道他腦子里想些什么。

那天，他在給地窖里的蛇喂東西時突然心血來潮，要把蛇提出來看看，結(jié)果就出了事。五步蛇性情兇悍，加上長期被困在地窖里，一見天日就生猛異常。盡管響生倍加小心，還是在手臂上挨了一口。不知道是傷口部位離心臟遠(yuǎn)，還是他提前備的藥起了作用，他雖中了毒，卻還死死地抓著蛇，在倒地的那一刻，他不但沒有松手，還在蛇的七寸上反咬了一口。那一刻，他一定看到了死亡的模樣，潛意識要和蛇同歸于盡。

響生女人回家時，看見昏死過去的丈夫和一條死蛇倒在一起。響生被送到醫(yī)院救了過來，但因?yàn)樯叨镜臐B透，再也不能說話，從此成了啞巴。都說蛇毒，沒想到蛇被人咬后死得比人更快，人竟然比最毒的五步蛇還要毒！如果他不養(yǎng)蛇，或者早點(diǎn)兒賣了，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事情過去多年，有人問他當(dāng)時哪跟筋搭錯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或許，這一切都是命吧。

如今，成了啞巴的響生依然在家捕蛇。以前捕蛇是因?yàn)橛欣蓤D，如今成了啞巴的他干事諸多不便，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出門打工，捕蛇是他唯一的一條活路。

回老家碰到響生，發(fā)現(xiàn)他的皮膚愈發(fā)地黑了，而且粗糲得可怕，起了一大圈一大圈的皮，像掛著一層蛇鱗。他看見我只是一個勁兒打啞語，像一條不會說話的蛇。他兒子已經(jīng)在縣里讀四年級，問他會不會再教兒子抓蛇，他使勁搖了搖頭。他希望兒子能好好讀書，以后干點(diǎn)兒別的。我知道他是不想兒子步自己的后塵。不知道，他會不會收一個徒弟將他的捕蛇絕技傳下去。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