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者的像

拍攝這個項目始于兩年前采訪郭海平，他是中國目前為數(shù)不多的專注精神障礙者藝術(shù)研究和推動這一事業(yè)的人。在他創(chuàng)辦的南京原形藝術(shù)中心，看到了很多至今難忘的畫面，出自不同國家、不同病因、不同風格的特殊藝術(shù)家之手，但是這些畫給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非常真誠，非常震撼。

我清楚記得，一個叫張玉寶的精神病患者的畫，畫面是沉重的灰色，畫面中間一團烏云纏繞住一個人的上半身，能看到的只是兩條掙扎想要逃開的腿，除此再無其他。后來郭海平告訴我，這是他“潛伏”進精神病院那3個月發(fā)現(xiàn)的一個寶。

從那次采訪開始，接觸到這個人群，他們的藝術(shù)世界深深吸引了我，很快就有了拍他們的想法。之前拍攝過非典后遺癥患者、罕見病群體，再次面對這樣一群特殊的人，我不得不仔細思考要用什么樣的立場、角度去表現(xiàn)，什么樣的技術(shù)、手法更加適合這個項目。

2012年春，4月2日，一年一度的世界自閉癥日，北京孤獨癥康復協(xié)會和中間美術(shù)館合作舉辦了一個名為“天真者的畫”的孤獨癥兒童畫展。三十多位孩子的一百多幅畫作，把我和同事這些所謂的“正常人”徹底征服。

如果說，總有一些人和我們不一樣，那么他們存在的價值往往會以另外的方式呈現(xiàn)。在這些特殊藝術(shù)家筆下，看不到“障礙”，與之相反，一個個生機勃勃的生命坦誠展現(xiàn)，強烈的情感撲面而來。

畫展上，我們認識了幾位很有天分的小畫家，由此開始了采訪和拍攝。

一直以來，我們都想把他們拽到所謂正常人的世界，改造他們，把他們變成我們希望的樣子。而疾病迫使這些人與外界的浮躁和誘惑隔離，從而回歸到天性之中。直接、直覺和自發(fā)的特點，賦予他們的作品一種簡潔、寧靜、幽默和意味深長。他們的光彩完全來自于人的天性，這是任何訓練和教育都不可能完成的。

藝術(shù)對他們而言，既是一種需要爭取才能獲得的權(quán)利，更是一個希望。藝術(shù)上的超常才能吸引更多人的目光，為他們爭取更多的關(guān)注，也帶來更多的機會。

面對他們的作品，人會情不自禁的聯(lián)想，追問深埋在心底里的最深層的動機和欲望，對觀者而言，這更是一次反思與自我救贖的歷程。

中國目前對待精神障礙、智力障礙者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還是停留在慈善層面，很少有人真正懂得和欣賞他們作品中蘊含的藝術(shù)價值，因此他們的才華也常常被忽視、埋沒，甚至扼殺。

有了深刻的感動和認同，整個拍攝進行得很順利，家長們的小心翼翼和敞開心扉都在淚水和訴說中展開，每個孩子奇怪的刻板行為竟然令人長久難忘。

一年的時間，沒有他們，就沒有這樣一個攝影項目，為天真的他們造像，也讓我有了一次接近自己接近天真的機會，我感到很滿足很幸運。

圖說：

吳柯均 男 1994年生 自閉癥 廣西玉林

18歲的吳柯均考取了國家初級鋼琴調(diào)律師資格證，這在廣西玉林市是第一位，很快柯均就順利接到了第一單生意?！昂孟瘳F(xiàn)在在音樂和繪畫上都能做點什么了！”對兒子的未來，媽媽李嵐變得滿是憧憬。

回到家里，放起音樂，架上畫板，是吳柯均每天下午的生活狀態(tài)。柯均像很多自閉癥孩子一樣，有一些很特別的小習慣，比如潔癖，畫畫時有遺漏的顏料管他是不肯碰的，必須媽媽代勞，沾上顏料的畫筆他也不會再用，必須擦干凈。生活中，有餡兒的食物他也從來不吃，比如包子，道理相同?？戮倪@些小刻板在旁人看來不可理解，在媽媽眼中卻既可愛又可氣。

肖靖康 男 1998年生 自閉癥 北京人

康康性格溫和、單純，除了畫畫之外，他最拿手也最感興趣的是烘焙，能夠照著配料表做出美味的巧克力瑪芬蛋糕。康康媽媽全職在家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和很多自閉癥孩子比起來，康康算是很讓人省心的了，可以和人進行簡單交流，去超市買東西都能夠獨立完成。但是就像所有家長的心愿一樣，康康的父母也希望在他們百年之后，能夠有合格的養(yǎng)護機構(gòu)讓這些特殊的孩子有尊嚴地生活下去。

康睿 男 1999年生 自閉癥 北京

5歲時第一次拿到畫筆，鬧騰的康睿就突然安靜了，門上、墻上、本子上亂涂亂畫，尤其愛拓連環(huán)畫。爸爸的書上，隔兩天就蹦出一張畫。

康睿既不喜歡雙截棍，也不愛江南style，喜歡行軍禮，執(zhí)著于遠古的神話故事、上個世紀的革命歌曲、紅色經(jīng)典故事，因此老在畫佛、畫紅軍，奇妙的是，畫中的每個人都有雙如小鹿般狡黠愛笑的眼睛。康睿畫畫還有一個很獨特的習慣，從不打草稿，好像一切都已成竹在胸，從某個犄角旮旯起筆，順勢畫出臨近的元素，直至整個畫面，嚴絲合縫，比例、尺度都在心里。繁復的古典建筑、風景名勝、革命圣地都是他偏愛的表現(xiàn)內(nèi)容。

劉秀潔 女 1990年生 智力障礙 上海

成長在單親家庭的秀潔從小就十分渴望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和互動。她不喜歡太安靜，反而喜歡在人群歡鬧的地方進行創(chuàng)作。因此，秀潔所有的作品幾乎都是同老師、朋友、學員聊天后的產(chǎn)物。經(jīng)過兩年多的練習，她的進步很大，因為參加各種活動，人也更自信了，聽說要來采訪，她興奮得立刻掏出手機，打電話告訴媽媽這個好消息。媽媽說，秀潔的頭發(fā)不知什么原因總在慢慢地脫落，每次出門前都要給她整理好假發(fā)，一到夏天溽熱難耐，她也堅持戴著。于是她的畫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長發(fā)飄飄的女孩。

小滿 男 1995年生 自閉癥 北京

小滿沒有“聽話”的概念，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生活老師必須寸步不離。他的運動量很大，每天依依呀呀地在屋里轉(zhuǎn)悠，卻從不和人說話。小滿刻畫人物的筆法已自成風格，隨意而又自如，尤其是人物面部表情的表現(xiàn)，每個人物的眼睛和嘴都在訴說，有力地傳達出神秘、不安和極為驚懼的意味。

張敏芝 女 1977年生 自閉癥 貴州

敏敏的父母很早便離婚了，母親一人帶著她和妹妹生活，晦暗中撐過了十幾年。敏敏沒上過學，母親忙著打工掙錢，不得不把她反鎖在家中。幾年前的一天，母親收工回來，發(fā)現(xiàn)門鎖壞了，急忙進門，竟撞見敏敏被鄰居性侵，絕望的母親因驚嚇過度導致精神失常。這個家因為貧、病幾被撕裂，更被陰影籠罩著。妹妹帶著母親和敏敏做了上環(huán)手術(shù)，因?qū)嵲跓o力照顧倆人，無奈之下，將敏敏從遙遠的貴州送到南京博愛殘疾人發(fā)展中心。

敏敏在這里過了兩個春節(jié)了，早已把這兒當成了“家”，找到了久違的快樂與溫暖。她很愛美，愛穿裙子、抹指甲油，身上永遠掛滿了首飾。別的孩子討要吃的，她求著老師買花戴、買項鏈。

一張張廢棄的掛歷，被敏敏的想象填滿。她的畫以花朵為主，線條流暢多變，那些花形的圓圈遙相呼應著，局部又被獨特放大，有的花心游動著無數(shù)觸須，靈敏又隨心所欲。敏敏的作品被南京原形藝術(shù)中心收藏，專家認為她距離真正成熟的原生藝術(shù)家“只差一個臺階”。

包麗萍 女 1983年生 自閉癥 上海

麗萍是個愛打扮的姑娘，平時話不多，但卻具有讓人驚嘆的敏銳色彩感受力，雙子座的她在畫中一直并存著兩種不同的時態(tài)：理性克制的細密色彩與不羈暗涌的線條波動。生活中，麗萍非常懂事，和父母住在一套一居室的老單元房里，畫畫是她的愛好，但是她更希望能夠找到一份工作，可以給家里掙些錢。初次見她，和一群學員坐在一起，她更像是個老師，在平靜的外表下，是她努力克制的心。她說，她怕別人看出自己有什么不一樣，所以盡量不說話，幾乎不笑。

許博丞 男 2001年生 自閉癥 北京

別人是畫畫，博丞是“涂畫”，從來不用調(diào)色板，一天能涂好幾大張，被戲稱為“高產(chǎn)畫家”。生活如萬花筒一般，他的作品中斑斕的色彩、大刀闊斧的筆觸都源于此，洋溢著生命的熱烈、飽滿和任性。

博丞4歲被確診為自閉癥時，他的父母就離婚了。博丞在孤獨癥孩子里難得地依戀媽媽，碰鼻親昵是他們的母子禮。法學專業(yè)的媽媽原本對醫(yī)學一竅不通，為了幫助他，學了大量相關(guān)知識，博丞也成了實驗各種療法的“小白鼠”，感統(tǒng)訓練、針灸療法、膳食療法……甚至只有香港、美國才有的生物排毒療法。整整3年，媽媽白天上班，晚上定時爬起來給博丞喂藥、打針，卻收效甚微。

“重新來一遍，我不會走醫(yī)療的路，它解決不了自閉癥的核心問題，應該以教育為主。”在母親多方“公關(guān)”之下，從幼兒園到小學，博丞一直幸運地得以在正常小學隨班就讀，老師、同學對他都關(guān)愛有加。輪滑、游泳、聽音樂會，母子的休閑生活豐富多彩，為了讓他找到一條紓解情緒的通道，母親把他帶進繪畫的世界。

錢辰 男 1988年生 智力障礙 南京

錢辰畫畫的主題只有一個：建筑工地。從小他就喜歡去工地玩，那里有他最愛的起重機、挖土機。從家人同學口中、甚至是報紙上知道哪個地方在蓋房子了，他都要跑去看。哪怕轟鳴聲中吞吐著的只是一片灰塵，他就坐在一個角落里，看一個下午。

在家里，他愛把自己的手當?shù)醣?，在米缸里來來回回地挖米玩。這是別人無法理解的快樂。他經(jīng)常一個人嘿嘿地笑出聲來，問他笑什么，他卻不說。錢辰的畫并非一味“復制”，他會將樓畫得比實際更高、更窄，總嫌媽媽買的紙?zhí)×?，不夠畫?/p>

錢辰是南京博愛殘疾人發(fā)展中心的文藝骨干，被譽為“小劉德華”。除了唱歌，機械舞也跳得很棒，戴上禮帽走秀，頗有幾分明星范兒。平日里錢辰聽話懂事，但是也偶有情緒失控的時候，會和父母拌嘴。當媽媽談到小學時送他去繪畫班被老師勸退的事，他把胸脯拍得啪啪響，“那個老師不要讓我見到，見一次打一次！”每年12月13日，南京鳴放防空警報紀念南京大屠殺遇難者，他都會激動一番，痛罵日本人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