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在北京南城的一家小店里尋到一幅“綠度母”織綿和一只瑪瑙材質的鼻煙壺。對鼻煙壺判斷很簡單——只看材質表面的時代磨痕和加工方式就可大致斷個代。只是這幅織綿讓我有些犯難,因為平時很少接觸這類藏品,這幅“綠度母”為五色織錦,整體為金地、紅花、綠葉及人物,棕色背光并以玄色輪廓線勾勒。當時我只大概推測為清代皇家贈予西藏、青?;騼让傻貐^(qū)各宗教領袖的“統戰(zhàn)性質的禮品”。
后來曾找當年還在北青報英文版《今日北京》做編輯的苗亞杰看過。苗亞杰當年和臺灣藏界玩古玉的前輩走得很近,一起專門為看古玉去內蒙古赤峰博物館看當地出土的被考古界命名紅山文化的古玉。上班時他脖子、耳朵上還掛一二件雞骨白首飾,令懂玉的同好大為驚嘆。后來苗君去了英國倫敦大學學了個很生僻的專業(yè),好像是東方古典藝術,畢業(yè)后到香港英國索斯比拍賣行工作了。有點扯遠了。當年苗亞杰看了后認為是“南京云錦”。 在我的印象中只在介紹西藏的畫冊上見過云錦的圖片, 在雍和宮見過類似唐卡真跡, 以我的微薄知識并不能確認此幅既為云錦。
這個疑問一直困擾著我,不承想,我竟遇到兩次能解疑的機會,可惜都失之交臂。一次幫德國在京的3W俱樂部(該俱樂部是德國在京的職業(yè)女性發(fā)起組織的一個同仁俱樂部) 請故宮研究織繡的研究員宗鳳英女士在凱賓斯基飯店講解明清皇家女性服飾工藝及等級制度。因是女性專題講座謝絕男士旁聽, 這一機會只能遺憾地失之交臂。講座后向認識的3W會員瑪雅打聽, 她們除了服飾等級更關心的是當年女性內衣的材質和形式,與我關注的問題相差十萬八千里。
還有一次是在與羅哲文先生聊他的老師梁思成時, 羅先生提到了梁先生解放前供職的營造學社的創(chuàng)始人朱啟鈐先生。當年梁先生稱朱啟鈐先生為朱桂老。朱桂老北洋時期曾任交通總長和代國務總理,是民國時期收藏織繡的大家。朱桂老著有《存素堂絲繡錄》《女紅傳征略》《絲繡筆記》《清內府刻絲書畫錄》《清內府刺繡書畫考》等研究織繡專著。這一細節(jié)讓我找到了解疑的方向,只是朱桂老的著作解放后再沒出版過, 普通圖書館館藏中也找不到它的蹤跡。
三年后我為一部電視劇寫一些文字, 在哈爾濱呆了兩個半月, 平時沒事就往古玩店跑。功夫不負有心人,無意間,我在一家賣書畫文房的店內發(fā)現了兩本由黃賓虹和鄧實編神州國光社出版的美術叢書,版本為民國二十五年夏三版續(xù)完,其中收錄有朱啟鈐先生的《內府刻絲書畫錄》,莫是龍《畫說》《南窯筆記》,程瑤田《紀硯》等篇。我一見之下激動之情沒能掩飾,又加上說的不是本地話。店老板就開了一個我當時承擔不了的價,無奈只好從他店里選了幾本鄧云鄉(xiāng)集和沈從文先生的《中國歷代服飾研究》,遺憾地離開了??陀^地說,賣我的這幾本倒是平價。
回北京后一連兩周心里還是放不下那兩本書。突然一天,我有了個主意,于是就上網在QQ上尋找注冊地在哈爾濱的網友,終于在網上找到了個網名叫黃玲的網友,于是開始向人家“套瓷”。好不容易熬過一周,跟黃玲聊成網友后開始向人家提出幫忙的要求,在我描述地址后,黃玲為我買到了那兩本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書,價格比我當時的價格省了一半。令人感動的是黃玲不要我還錢,我只好寄禮物表示了謝意。
有資料后,才解開云錦之謎。
御用云錦產自南京,已有1500多年的歷史,自元代起,南京云錦成為皇家服飾專用品,以后織錦工藝日臻成熟和完善。清代的時候,云錦的品種已經相當繁多,為此清政府特意在南京設立了“江寧織造署”,云錦的織造盛極一時。
云錦主要分為織金、庫錦、庫緞、妝花四大類,其中“妝花”工藝最為獨特,它在同一緯道的圖案上使用不同顏色的緯線,產生出逐花異色的效果,這種工藝技法,即使使用現代化的紡織機械也無法完成。長期以來,云錦一直保留著傳統的織造方法,每臺織機必須由提花工和織造工兩人配合作業(yè),熟練工人忙碌一天,也只能織造出五厘米長的云錦。
云錦在織造中還大量使用純金線和純銀線,并且配以五彩絲絨線、金翠交輝的孔雀羽絨等稀有名貴錦線,這種用料考究、不惜工本的制作也稱金寶地。是清乾隆時期吸收了英法等歐洲國家的一些裝飾手法和紋飾基礎上產生的具有西洋風格的織錦。金寶地除了用料考究外,還采用自然暈色的方法織制花紋,使花紋色彩由淺入深,所織圖案在錦面上變化自然逼真。在技術上采用了通梭、短跑梭、挖梭三種工藝方法來配制花紋色彩。這樣既可減少織物層次和厚度,又可省料省時。
妝花技藝在紡織業(yè)是十分罕見的,從而也使得云錦富麗堂皇,光彩奪目,常見的妝花品種有:妝花紗、妝花羅、妝花綢、妝花絹、妝花緞。妝花緞為云錦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種。而據《范子計然》記載,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有“齊國錦繡,上價二萬,中萬,下五千”的紀錄??梢娍椌d的名貴。
元、明、清三朝,“南京云錦”一直是宮廷御用的貢品,一直由官府壟斷生產,這在文獻中是有記載的。如清光緒《大清會典事例》中說順治初年定,御制禮服,及四時衣服,各宮及皇子公主朝服衣服,均依禮部定式,移交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恭進。比如皇帝龍袍,就照例由當時如意館(今在北海公園畫舫齋內)第一流畫師精心設計作出圖樣,經過皇帝親自審定認可后,才派專差急送南京,由織造監(jiān)督,計算出各道工序,每件衣服用料若干,用工若干,作成后,按時派專官護送到京。今存“南京云錦”文物上的款識就真實地反映了官府嚴密督辦的情況,如南京博物院和南京云錦研究所中收藏的作為貢品的錦緞匹料的緞尾就有:“江南織造臣慶林”、“江南織造臣增崇”、“江南織造臣七十四”、“江寧織造高晉”、“江南織局內造”等款識。
幾年前看了西漢馬王堆出土的織品,發(fā)現其創(chuàng)始年限又向前推進了1000多年。馬王堆織品,材料是平紋地而用斜紋起花的綺絲織品。乘云繡的花紋由各種卷繞的弧線構成,有如變化多端,翻滾繚繞的云氣。是西漢貴族向往的西方極樂世界。
回顧十幾年來對織錦的追問,我在城南處得到那幅妝花緞“綠度母”,當是云錦。我將它裝框后置于床頭旁,睡前看一眼有靜心安神之功效。這也算是一種對先人智慧禮敬的宗教吧。
編輯/宋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