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海蘭心 桃李芳華（三）

李玉芙：一縷梅香的傳承

75歲的李玉芙依然是漂亮的。她在小小的客廳一角坐定，倚著一盆清逸的蘭花，身后則是杜月笙家祠落成的大幅合影，里面梨園界的明星云集。驀然回首，從第一次踏入藝培學校（北京市戲曲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前身）那天到如今，已逾60載。滔滔時光從指縫間溜走，李玉芙在京劇界收獲了數(shù)不盡的榮譽，她對母校的那份眷戀和感恩深藏心底。

機緣巧合進藝培

1952年對李玉芙來說，是人生中非常關(guān)鍵的一年。

那一年，年僅14歲的李玉芙在哈爾濱京劇團當學員。正逢梅蘭芳先生前來演出，小玉芙興奮得不得了，花了整整一個月的生活費買到一張票。雖然位置是“最次的”，但能一睹梅先生的風采，她依舊心滿意足?！懊废壬趺催@么美?。　泵诽m芳精湛的表演似乎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魔力，小玉芙徹底被征服了。那出戲名叫《貴妃醉酒》。

機會終于來了，小玉芙被安排在《西施》中扮演一個宮女。“在舞臺上與梅蘭芳先生面對面，簡直看呆了?！泵放伤囆g(shù)在李玉芙的心里扎下了根。

后來，哥哥李玉春跟她說：“梅先生看你扮相不錯。”李玉芙受寵若驚地笑了起來，更大的喜訊還在等著她?！懊废壬呀?jīng)把路費撂下了，讓你到北京上學去?！甭牭竭@兒，李玉芙反而愣了，在東北長大的她對北京完全沒有概念。

然而，中國戲校要等第二年寒假之后才能報到，大約小半年時間。正巧，馬連良先生的劇團也來哈爾濱演出，袁世海先生與馬先生合作。在《甘露寺》中，李玉芙扮演宮女，有幸和二位先生同臺。

沒幾天，哥哥告訴李玉芙：“馬先生給你寫推薦信了，讓你到北京藝培學校學戲，袁先生也在上面簽了名?！蓖?1月17日，李玉芙如獲至寶地拿著這封信，踏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車。36小時的路程，李玉芙一刻都沒敢合眼，謹遵嫂子叮囑：“看好東西?！?/p>

就這么“傻乎乎”地來了，李玉芙拿這封信找到梨園公會會長沈玉斌先生，他是藝培學校的主要負責人。沈先生告知她還需要進行一場考試。在考場，老師問道：“你會唱什么？”“《宇宙鋒》?！崩蠋熉犕旰箢H為驚訝，“你跟誰學的？”“沒學?！薄澳悄阍趺磿?？”“我父親教學生的時候，我在一旁聽來的?！痹瓉?，李玉芙的父親李妙蘭是喜連成第一科“喜”字輩的學生，攻青衣，后在東北教戲。李玉芙便這樣耳濡目染地學會了不少劇目，“熏出來了”。

“我覺得能夠來北京戲校是我的幸運。別看當時學校窮，可是這里有梨園公會諸多老藝術(shù)家作后盾。那時剛解放，藝人對國粹的傳承有一種迫切的心理?！崩钣褴秸嬲\地說。

追憶戲校的似水年華

當年，北京市私立藝培戲曲學校其實就在松柏庵，位于北京外城陶然亭西、萬壽西宮東。解放初期這一帶還是荒涼所在，窯臺之外只有幾處墓地和廟宇。“藝人在這里練功，我們在這里上學?！?/p>

對于李玉芙來說，戲校時光苦中有樂。第一年，學校不提供宿舍，李玉芙借住在榮玉社班主田鴻儒先生家。從西羊茅胡同走到學校要40多分鐘。穿過梁家園時來碗茶湯，來到丞相胡同再吃上一碗炸豆腐，心里別提多美了。不過，在天蒙蒙亮的時候路過那一片亂石崗子，對孩子來說也是個不小的考驗，“難免膽戰(zhàn)心驚”。

上午練功、學戲，下午文化課，星期五彩排，日子按部就班。郝壽臣校長管理學校很嚴格，他信仰基督教，“各方面都有規(guī)矩”，但待人又極和善?！八切屡?，不贊成打戲。”李玉芙回憶道。有一次，一個武生組的老師拿練功的刀坯子打了學生，校長跟他提意見。老師說：“不打怎么成呢？”最終，郝校長還是耐心地說服了老師。

1953年，藝培學校由北京市政府接管，更名為北京市戲曲學校。

老師，永遠是李玉芙最為感謝的人，他們對京劇事業(yè)的執(zhí)著影響了她一生?！袄蠋焸兌际谴笏囆g(shù)家：沈玉斌、郝壽臣、華世香、王少樓、孫毓坤……他們不計報酬，自己揣著燒餅、沏好茶來教課。他們?nèi)硇臑榱司﹦。梢哉f‘為京劇而生’，對京劇有一顆赤誠的心和傳承的責任感?！?/p>

“口傳心授”是京劇授課的主要方式。在李玉芙的記憶中，老師們總是不辭勞苦，“掰開了揉碎了”給學生們講解。另外，北京戲校的教學安排非?？茖W，“每當確定要排演一出劇目之后，所有的班，甭管生旦凈丑，都圍繞這出戲來學。比如《法門寺》是一出老生戲，老生組教趙廉，校長帶的花臉組教劉瑾，我們青衣組練宋巧嬌，花旦組跟著學孫玉嬌，丑組練習賈桂、劉媒婆等。第一步，不同行當?shù)睦蠋煾髯允谡n；第二步進行合排；繼而加入樂隊響排；最后彩排。效率非常高。我們從一年級開始，每周五都要進行彩排，二年級就對外演出了。”在戲校的日子里，頻繁的演出讓李玉芙積累了寶貴的舞臺經(jīng)驗。

1953年，北京市戲曲學校便可以對外演出了。李玉芙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對外演出是大柵欄口的中和戲院。李玉芙已經(jīng)將《春秋配》表演得有模有樣了。那時候的觀眾也很熱情，為北京戲校的孩子們大聲喝彩?！坝行┯^眾專門看小孩子演戲。一代代科班，一代代觀眾。”李玉芙感慨地說，“有的觀眾跟我是同齡人，一同成長。有一次，一位牙醫(yī)在給我看牙的時候，突然說：‘我從中學就看你的戲。’令我驚喜不已?！?/p>

全校的一百單八將中，李玉芙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并被評選為三好學生。“發(fā)了一支鋼筆和一個本子。”至今記憶猶新。1957年，她被選派赴莫斯科參加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主演梅派劇目《廉錦楓》。1959年畢業(yè)那年，李玉芙更是拿到了學校第一號畢業(yè)證書，非常值得紀念。

梅派傳人

畢業(yè)后，李玉芙、孟俊泉等學生被梅蘭芳先生欽點，進入梅蘭芳京劇團工作，這段日子令她受益終身。只要梅先生有演出，就會安排他們在臺下觀看。這段日子，李玉芙的藝術(shù)水平突飛猛進?！懊诽m芳先生那么忙，有空還會來看我們的演出，并安排了幾位先生教戲?！顿F妃醉酒》《霸王別姬》等劇目，我都是在梅團學的?！迸c此同時，梅蘭芳先生平易近人、慷慨大度的為人方式也深刻地影響了李玉芙。在她心中，梅蘭芳先生可謂“一代完人”。

1960年，北京市實驗京劇團成立，李玉芙與多數(shù)北京戲校首屆畢業(yè)生一同調(diào)入該團。李玉芙在建團演出劇目《雛鳳凌空》中，擔任女主角楊排風。在此期間，李玉芙除演出梅派劇目和傳統(tǒng)劇目外，還在現(xiàn)代戲《海棠峪》《箭桿河邊》等戲中擔任女主角。

“1958年在北京戲校的時候，我就演過《祝?！?。當年，文化課里有好多魯迅先生的文章，我對祥林嫂特別同情，讀到那兒都掉眼淚。由此可見，京劇并不保守，可以塑造的人物形象非常豐富。有了戲校堅實的基礎(chǔ)，1964年再演現(xiàn)代戲就非常順當了?！痹缭诒本蛐Ｆ陂g，李玉芙就嘗試了現(xiàn)代戲的排演，拓寬了戲路。

1965年，提倡“寫北京演北京”，《海棠峪》便是以延慶的真人真事改編的。那段日子，李玉芙住在延慶的大山里體驗生活，早晨4點多便爬起來去栽種松樹。有一次，李玉芙跟著主人公原型傅淑琴沒日沒夜地勞動，猛然直起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差點從陡峭的山崖上摔下去。

“文革”后，李玉芙的藝術(shù)激情再次被點燃。她先后在北京市實驗京劇團、北京京劇院三團擔任主演，重新恢復了梅派劇目《霸王別姬》《宇宙鋒》，傳統(tǒng)劇目《白蛇傳》，現(xiàn)代劇目《海棠峪》等。并先后在張云溪改編、導演的《東方夫人》中扮演東方明珠；黃宗江編劇的《秋瑾》中扮演秋瑾等。這些經(jīng)典的藝術(shù)形象一時間被傳為佳話。

1995年，梅蘭芳京劇團恢復建制，在梅葆玖先生力邀下，李玉芙再度加盟梅劇團，當時她離退休只有3年了。在梅紹武幫助下，李玉芙恢復排演了梅先生早年劇目《晴雯撕扇》等，廣受好評。

在后來教學的過程中，梅蘭芳先生的演出錄像被李玉芙反反復復觀看了無數(shù)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作為梅派傳人，李玉芙感到肩上的擔子很重，“梅派藝術(shù)博大精深，越學越覺得難，越難越想往里鉆。梅先生打破了旦角的界限，文武昆亂不擋。既然梅先生傳給了我，我就要不遺余力地做好傳承工作，為梅派藝術(shù)盡綿薄之力?！?/p>

對母校責無旁貸

2013年，北京市戲曲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推出了“六個一工程”，其中重要的一項便是“聘請一批名家名師指導、督導教學”。李玉芙作為首批外聘教授之一，心中既感動又忐忑，“北京市戲曲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經(jīng)過60年風雨，重新崛起，我們對學校的未來充滿期待。劉侗院長非常重視老師，工作也做得細致、周到。我總是說，學校的工作最難做，京劇能否延續(xù)發(fā)展，學校是根?！?/p>

重返母校，李玉芙感慨萬千，60年前老師的言傳身教在頭腦中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0年代的老師個個敬業(yè)，學生也用功?？荚嚽?，我為了考出好成績，就到耳房的犄角去練，我們管這叫作‘山后練鞭’，用私功還挺不好意思。以前，我們在學校里演出很多，這對學生積累舞臺經(jīng)驗太重要了。梅先生一直都沒離開舞臺，去世前頭幾天還在演出。他年少成名，一輩子都在演。名家都是在舞臺上歷練出來的?！?/p>

京劇是李玉芙一生都放不下的情結(jié)，她打心眼兒里熱愛這門藝術(shù)。對于京劇的傳承，她用了“責無旁貸”四個字?！拔覍⒑翢o保留地教學生，決不‘留一手’。我腦子中沒有這個字眼。我隨時聽從母校的召喚，盡自己的微薄之力。如今，我們學校這么有希望，祝愿戲校健康地發(fā)展下去，將國粹發(fā)揚光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