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瓦爾特筆記》

摘 要：文章以紀德早期作品《安德烈·瓦爾特筆記》中關于靈與肉的對立和愛與欲的分裂為線索，從小說主人公的個人經(jīng)歷出發(fā)，通過細讀文本闡述作者關于宗教、愛情和寫作的思考，分析作者借助寫作探求自我，發(fā)掘人性和發(fā)現(xiàn)自我多重性。

關鍵詞：紀德；靈與肉；精神困境；自我書寫

作者簡介：鞏博（1987-），男，漢族，甘肅蘭州人，西安外國語大學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法國語言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06--02

引言：

紀德于1891年發(fā)表了首部作品《安德烈·瓦爾特筆記》。該作品致力于主人公的心理描寫和分析，通過主人公面對愛情時的苦悶、彷徨、困惑和內心掙扎，探討靈與肉的分離、禁欲克己等問題。全書由《白色筆記》和《黑色筆記》兩部分構成，以安德烈·瓦爾特對表妹艾瑪紐埃爾的愛情為主線，幾乎沒有完整的故事或情節(jié)。紀德將這部作品處理為“一個慘劇”，主人公無法平息內在精神的沖突，始終不能與“類己的靈魂”艾瑪紐埃爾結合。他在完成小說《阿蘭》之后精神崩潰陷入“瘋狂”，不久后因病死亡。紀德將自身感受的煎熬、堅持、困惑和反抗直接呈現(xiàn)在作品中，集中展示了情感與宗教教育之間的矛盾。書中大量的心理活動描寫既反映作者在青年時代所遭遇的情感危機，又包含作者對愛情、宗教以及寫作的思考。

一、難以磨滅的宗教印記

紀德出生在富有的資產(chǎn)者家庭，父母親都是新教徒。11歲喪父后，紀德被母親悉心培育。由于母親恪守新教道德，對倫理道德頂禮膜拜，因此他受到了嚴格的宗教訓練。禁欲主義作為新教倫理道德觀的核心在紀德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禁欲主義認為肉體的污穢的，靈魂是純潔的，要求教徒們節(jié)制自己的欲望和需求，拒絕肉體上的享樂，通過嚴苛的自我約束來順從上帝的旨意?！芭笥?，你跟我說不要擔心肉體，放任讓它在欲望之地尋食滿足！——但肉體會腐蝕靈魂，一次就腐蝕掉了！我們不能往腐敗的木桶里放醇酒！若靈魂不能首先掌控肉體，那肉體就會讓靈魂歸屬于它?！仨氉屓怏w臣服于靈魂！”[1]在紀德看來，靈魂和肉體具有不可調和的矛盾，一旦滿足肉體的欲望便會使得靈魂墮落，要想使得靈魂保持純潔就必須貶低肉體，也就是說靈魂主宰肉體，而肉體絕對服從靈魂。

這一切滲透進紀德早期的生活和意志中，也體現(xiàn)在其創(chuàng)作中：“我想在其他人追逐快感、聚會和淫逸的生活時，去享受苦行僧式的遁世樂趣?！攼琅娜怏w意欲反抗，想一頭栽進欲望時，——誡律會鞭撻肉體，讓他在痛苦中退縮！……”[2]他用禁欲主義思想壓抑自然天性，用戒律清規(guī)來制約自己的言行舉止：“靈魂不會因為幸福而滿足，它反倒會在幸福里安睡，入睡而絕非警醒：必須警醒?！虼?，要痛苦而非歡樂，痛苦讓靈魂更有生命力。”[3]

這就使得紀德在他創(chuàng)作的第一階段努力遵守家族的宗教傳統(tǒng)，信奉克己忘我的新教教理，只關注內心世界，希望通過自我犧牲的原則實現(xiàn)宗教幸福，認為人不應該追求快樂，而是應該追求痛苦，靈魂不會滿足于歡樂，只有經(jīng)歷了劇烈動蕩的靈魂才算是幸福。

二、陷入精神困境

紀德對精神之愛頗為看重。愛代表著純潔的靈魂以及與愛人心靈相通；但男女之間的欲望是禁區(qū)，因肉體的污穢產(chǎn)生的欲望會使純潔的靈魂墮落，一旦不克制肉欲就會玷污兩人的神圣愛情。紀德對于愛情的思考也體現(xiàn)在這部作品中，主人公瓦爾特性格內向，內心充滿激情卻不征于色：“內心的生活很激烈。什么都在那里翻騰，而外面什么都看不出來?！盵4]瓦爾特和表妹艾瑪紐埃爾因共同生活使得二人漸生愛慕之情。這種愛慕之情是瓦爾特的精神寄托，是自然天性蘇醒的直接體現(xiàn)，是“同樣的戰(zhàn)栗”、“同樣的激情”的結果，是他對于精神之愛的美好憧憬，他期望著有一天能與表妹精神相通。這種精神之愛包含著靈與肉的融合、靈魂彼此相近以及愛人能夠始終保持精神之戀的愿望：“我們的靈魂只能在同樣的愛好中相逢，在共同欣賞的事物上結合：兩個靈魂忘了彼此的存在，不再擔憂欺騙的目光，不再費勁心力去召喚對方?！盵5]

無論是紀德，還是他筆下的瓦爾特都渴望和不斷追求這樣的理想愛情。在作品中，瓦爾特想通過精神之愛來實現(xiàn)靈魂與肉體的完美融合，然而宗教教育產(chǎn)生的規(guī)范性力量與生命本能引發(fā)的解放性力量之間始終處于對立狀態(tài)，這就使得他身處因靈與肉無法協(xié)調而導致的精神困境中：“我總把靈魂和肉體分離以至于現(xiàn)在無法掌控，它們各行其是：靈魂想得到最純潔的撫摸，而肉體卻總是放蕩不羈?！盵6]因為和表妹一起生活、一起游戲、一起閱讀、一起發(fā)現(xiàn)未知的生活，他們完全熟悉彼此的思想，正是這一切塑造了兩個相似靈魂，“一同痛苦，一同激動”的兩個人不斷接近圣潔的精神之愛。而肉欲始終對精神之愛造成困擾，總是試圖將靈魂“引到歧路”。兩個靈魂無法走近是因為“一旦相遇，兩敗俱傷?！盵7]這成為瓦爾特在追求精神之愛的過程中所承受的最大的痛苦。“占有的欲望折磨著我，我肉體和精神上異常痛苦?！盵8]這一切迫使他只能選擇讓靈魂并行前進，仿佛兩個靈魂之間隔著一堵墻，不能互相接近從而使得“靈魂彼此難識，即使心心相通也是平行無涉”[9]?！皼]有肉體參與”的精神之愛是遙不可及的，因此想要擺脫肉體的折磨，免除自己所受的精神束縛，實現(xiàn)靈與肉的融合，留給瓦爾特的出路唯有死亡：“由于形體活著，愛將會受到束縛；而一旦死神降臨，愛就會沖破所有的枷鎖。”[10]這種困境的根源在于人的本性沖動和道德規(guī)約之間的對立沖突，這讓瓦爾特飽受折磨：行動總是受到宗教教育的制約，滿腔激情總是找不到實現(xiàn)的途徑。他既想捍衛(wèi)信仰，對肉欲加以控制，又要經(jīng)受肉欲的反抗；而欲望在本能的驅使下產(chǎn)生，必將導致精神之愛的毀滅。

三、走出困境的寫作

紀德在這部作品中傾注了強烈的個人感情，在其自傳《如果種子不死》中他寫到：“我心里只裝著一本書，一本打算要寫的書，它占住了我的整個身心，使我對其他一切不感興趣。這本書題目就叫做《安德烈·瓦爾特》，我已經(jīng)開始寫，把自己的全部疑問，自己內心所進行的全部辯論，自己的全部迷惘和全部困惑，尤其是自己的愛情，統(tǒng)統(tǒng)寫進這本書里；我的愛情是這本書的主線，其他一切都圍繞它來構思?！盵11]紀德在接受讓·昂魯施的采訪中表示《安德烈·瓦爾特筆記》是他用17、18歲時寫的日記拼湊而成。他以自己的生活作為創(chuàng)作題材，通過寫作將自己的內外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作品本身就變成了可供作者參考的鏡子，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瓦爾特是青年紀德的自我投射：“除了內心的東西，我什么也不寫，什么也不想寫；”[12]因此寫作對于紀德而言便是一種需要，當他面對紛繁雜蕪的情感而顯得不堪重負時，他借寫作之力來“一吐為快”。作者將個人生活經(jīng)歷投射到作品中使得這部作品既是對表姐的表白，又是紀德的自我告白。他想通過作品的反饋來調整個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選擇，并以此重新塑造理想中的自我形象：“我的想法不是要塑造一個虛幻的人物，讓他吟哦風花雪月，而是要讓他去經(jīng)歷，懷著對過往生活的激情，去立刻反應，借此審視我們的愛情。”[13]endprint

我們可以將這部作品看作是紀德早年時期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他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紋心嵌套結構”的寫作方式構成了小說套小說的結構，即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我”的分身瓦爾特，且瓦爾特在寫一部叫做《阿蘭》的小說。作品細致入微地展示了主人公在整場愛情悲劇中的心理變化，使用大量心理對白來表現(xiàn)內心深處的矛盾沖突：一方面，主人公愛著自己的表妹。他將這種愛當作純潔神圣的精神之愛，是激情與靈性的產(chǎn)物，他認為這種精神之愛會同他對宗教的虔誠一起引導他走向永恒之境。而同時他又不得不承認身體內存在著難以控制的肉欲沖動。這種沖動常常使他不安，他無法將精神之愛與肉體欲望統(tǒng)一起來，為此他一直承受著內在分裂與激烈對抗的痛苦。在失去精神之愛的對象后，他的精神世界失衡，由此導致徹底崩潰并陷入瘋狂狀態(tài)，直至死亡?？v觀整部作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主人公的死是作者用來擺脫精神困境使自己得以解脫的方式：“當我的主人公陷入瘋狂時，我的心靈跳到了我的主人公之外，終于擺脫了它，擺脫了很長時間以來它托在后面的這個死氣沉沉的重負，而隱約看見了種種令人眩暈的可能性?！盵14]愛欲與宗教宣揚的禁欲克己相抵觸導致了主人公處于內心掙扎、動蕩不安、困惑的狀態(tài)。紀德通過寫作，一方面講述內心掙扎，另一方面借人物探尋從激烈的精神困境中解脫出來的可能性，讓人物經(jīng)歷作者的故事，在某種程度上人物成為作者的試驗品，為作家提供一種嘗試生命形態(tài)的可能。也就是說，主人公瓦爾特代替紀德將這條靈肉分離的道路堅持下去，陷入瘋狂直至死亡是紀德對堅持這條“窄路”結局的預判，借人物發(fā)瘋死亡這一生命形態(tài)避免了自己陷入分裂或者選擇自殺的境地，因此作者得以超脫，進而產(chǎn)生一種“獨特的凈化功能”[15]。紀德將寫作從需要變成嘗試的過程中增加了生命的密度，正如他所說：“有密度的生命是最好的，我不會跟任何人交換此生，因為在這一生里，我過了幾生。”[16]

結語：

紀德的寫作生涯發(fā)端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劇烈碰撞的19世紀末期。時代變革所產(chǎn)生的影響在《安德烈·瓦爾特筆記》中集中反映為主人公所面臨著的精神困境。年僅二十歲的紀德已不能單純依靠宗教的力量走出這進退兩難的處境，因此他用寫作探求自我，如同一場自我告白通過自我對話來發(fā)掘人性和發(fā)現(xiàn)自我多重性，嘗試讓作品人物去經(jīng)歷生命的可能性并借此超越人物的生命形態(tài)，使得整部作品成為作家走上尋找自我道路的出發(fā)點。

注釋：

[1][2][3][4][5][6][7][8][9][10][13][16]紀德：《安德烈·瓦爾特筆記》，宋敏生、姜俊欽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5、29-30、16、13、49、30、42、44、45、99、16、17頁。

[11][12][14]紀德：《紀德文集·傳記卷》，羅國林、陳占元譯，花城出版社2002年版，第173-174、174、192頁。

[15]宋敏生：《紀德的“那喀索斯情結”與自我追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62頁。

參考文獻：

[1]紀德.安德烈·瓦爾特筆記[M].宋敏生、姜俊欽譯.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 2014.

[2]紀德.紀德文集·傳記卷[M].羅國林、陳占元譯.廣州：花城出版社. 2002.

[3]宋敏生.紀德的“那喀索斯情結”與自我追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

[4]宋敏生、張新木. 藝術家的使命—論紀德的自我書寫[J].當代外國文學.2010（4）：15-23.

[5]景春雨.紀德現(xiàn)代性研究[D].上海：復旦大學. 2005.

[6]劉焰. 紀德：尋找自己的道路[D].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00.endprint